第22章 遍地珠玉
遍地珠玉
百花宴的盛世景象終究要過,這年蝗災應了谶。
“一連糟踐兩州田畝無數,果真生的邪性,來的影蹤詭谲。”鐘離伯踱步嘆息,感慨道,“好在早早布了局,調了糧米錢款撫慰,雖天災難免,但人禍不及。”
想了想,皇帝又喚人賞賜,“天司府禀上有功,遣人去修繕、發賞,再給懷令之賦個閑職,讓他在天司府當差,哦,對了——準了他的請求,日後,可以自由出入摘星樓。”
李全喜笑眯眯的應着,又道,“東宮殿下應的差事、還有舍衛的升任折子也都備下啦,皇上,要趁着一起宣了嗎?”
“你這老奴提醒的及時,正是!災情撫恤的事務,便讓遙兒去做,有他盯着,朕也放心。”
“是,老奴這就去報信兒~”
東宮殿下已過了束學年紀,這年又得了令,在青陽稷中,便光明正大的着手督辦災情撫恤的進度,是個有條不紊的正經差事。以聖子見地才學,權當做了解悶觀摩,因而一衆大小事務應允纏身,也算作靴子底沾了殿堂灰兒。
再有,皇帝又調任房津左遷了東宮舍衛,鐘離遙從此無須出入太學。間或堂課,由太傅至東宮親授,且再有六位老師輪值授課,并些日課雜學,由舍衛銜授共進。
而那舍衛一十六人,因才學樣貌與那家世無一不出衆,又年紀輕輕便在東宮任職,必定前途無量,而舉天下聞名,以丞相之子房津為首,世稱“東宮十六子”,坊間姑婆閨秀常為其心動稱道。
東宮遍地珠玉,一時風光無兩。
另一邊,自那張貴妃有了別樣心思,便未曾再鬧出什麽動靜兒,連帶着鐘離啓也更加乖訓了幾分,雖非必要,并不招惹謝祯,因而太學中兩位身份卑賤的人物兒,也算過的自在,雖有些摩擦白眼,總也說的過去。
至第二年天寶數五,逢了房允誕辰,他托自家兄長東宮舍衛之便利,向太子遞了請柬,因許久不曾見得,題首便自剖二句,頗顯念切,“若是聖子不賞光,允可真要橫首自挂了。”
東宮盯着請柬看過,竟一時笑出了聲。
座下房津好奇,正擱下了筆,理着兩冊薄子問,“殿下因何發笑?”
“自然是笑這有趣之事,本宮不與澤元分享。”鐘離遙收起請柬,“但有一問,還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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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但說無妨。”
“澤元可知,這房允平日裏有何喜好?看樣子,這誕辰本宮是非去不可了,得備上一份賀禮略表誠意才是。”
房津笑道,“何敢勞煩殿下,您能賞光已是敝府榮輝,賀禮一說實在是……”
“哎——不可。”鐘離遙笑着搖搖頭,“這份賀禮若是不備下,他日裏有人橫首自挂,本宮恐怕就說不清了。”
“這可真是折煞房家上下。”房津聽得莫名其妙,思慮片刻,又笑道,“允兒近日不謀文略,倒是研究起了機巧,因家中一馬奴造了兩三個精巧的玩意兒,他正到處與人炫耀呢。”
“這正是了。”鐘離遙吩咐德安記下,逢了空子去“千機苑”選幾件趁手的玩意兒,當做賀禮。
可巧今日,舍衛除房津外,另有一人當差,名叫薛迎頌,這時刻,他便突然問了句,“房上舍,令弟年歲幾何?可有婚配?”
房津拱拱手,客氣道,“舍弟今年一十六,年及舞象,還未有婚配,家父前幾日并了母親談及此事,想必心中有所打算。”
薛迎頌生的唇紅齒白,端莊儒雅,頗有讀書人的風流氣貌,平日喜好研究些侍弄生産的古怪文集,若有問題,總能一陣見血。
正因他行事頗不張揚,俱有務實的作風,東宮及房津對其印象十分不錯,今日這一問,倒出了意料,這二人便齊齊笑看他,“怎的,薛家可有适齡的女兒?若是如此,本宮倒願意做個媒人,為房家二公子成了這番美事。”
薛迎頌霎時啞了聲,連擺擺手道 ,“非也,聞房二公子侍弄機巧,因而好奇便有此一問。”
“既如此,薛舍人不妨一同前來。”房津邀請道,“上次見舍人讀些農具的古籍,平日裏又喜歡侍弄花草,或許見了這幾等機巧玩意兒,能添些靈感。”
薛迎頌正要拒絕,東宮便笑道,“甚好,一同去罷。”
東宮心中所想,正是原那奉遠薛氏祖上有個人物兒,最擅侍弄些黎菽種子,若是讀書人再有些見地,良田萬頃必有生産豐收的時候。
但高門向來以談及祖上名諱為失禮,尤其侍弄莊稼更算不得光鮮,因而他也不明說,便只促了個契機。
誕辰這日,丞相府前車馬轎子游魚般,淨是些青年才俊。若非東宮殿下前來,丞相是斷斷不敢冒了“攬人才于麾下”的名聲,給自家兒子辦這誕辰。
“殿下的轎子剛出了宮門。”侍衛悄聲去報。
丞相大人早早等在府前,離大老遠兒看見轎子,便急匆匆迎上前去了,“殿下賞光,臣有失遠迎——”他謙卑的提醒道,“您小心落轎——殿下千秋,快請入府。”
“丞相大人有禮。”東宮颔首笑着,随人入了門去。
那府中仆子丫頭最是有眼色的,連帶着上座首席都備下,各色茶糕也都堆在眼前兒。這府中上下,不見圍着房允,倒齊齊的候在太子跟前兒。
“您瞧這茶,都是今年新下的尖子嫩葉。還有這果菜,也是清晨剛遣人去園子裏采摘的。哦,還有,這糕點——”
房允只好大嘆,“殿下這哪是給允過生辰,分明是給丞相大人面子。”
鐘離遙令德安奉上賀禮,笑着說道,“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本宮有心為你過誕辰,提前兩個時辰便動身,因一時舞樂未到、正宴未開始,方才與丞相攀談幾句,倒讓你抓住話柄了。”
房允笑眯眯的說道,“那想必殿下也知道,我這兒有幾樣寶貝了?我那兄長赤誠忠心,定不能留這番秘密,怕是早就掏心上禀喽。”
眼前他一番話,把房津也臊了一頓,鐘離遙才道,“你這小子,一年不見愈發的無禮。還不帶本宮去瞧瞧?可還賣起關子了。”
房允大笑,又乖乖稽首,邀請這座下子弟,随行前往後院。
衆人這才見了這三柄機巧,不由得呵聲大嘆。
“這是什麽?好威風!”
“全是些沒見過的,不知什麽用處?”
“允公子快說,這都是什麽呀?”
“這正中是個車馬弩,三連發的弓弩箭,架上了車輪、平衡木,怎麽樣,威風吧?!”房允無不驕傲,笑的燦爛,“明年春獵便是我大展身手的時刻。”
因着房允武藝不精,春獵向來在各世家大族中墊底,連着一到春獵,但聞說有組隊一則,只有東宮殿下肯勉為其難,收他同隊,堪堪能彌補個幾分恥辱。
論起車馬弩來,眼下宮中也是少有的三連發,但因射程受了限,軍中所用大多都是雙發。
因此,鐘離遙問,“射程幾何?換速多少?”
房允不知,喚了馬奴來,“你給諸位示範一番,可要小心威力。”
那馬奴垂首稱是,更換了三支小巧箭頭,迎了靶子,嗖嗖嗖三聲只聽得耳邊生風,箭過靶心,竟是九支箭直挺挺紮進牆壁三寸。射程與時速竟比宮中的三發弩還要強上幾分。
鐘離遙暗自點頭,見他又換另一個物什。
二是個形制精巧的弓弩,外形略小幾寸,并不見奇異之處,但內裏自有乾坤,他翻身上馬,舉弓換箭,輕巧強勁、敏捷異常,原來勝在箭筒底部的更換彈板,不僅一次多發,還能多容納幾倍數量。就此一看,若是禦馬春獵,定是風采飛揚。
三是一柄袖箭,小臂粗細,另連接掌中,能做到暗處飛箭,指掌用力,一十二發間續不斷,鋒利迅速,竟自悄無聲息。
見房允欣喜自豪的神色,便知這小子确實無心他用,只滿心想着春獵一雪前恥。
鐘離遙心中卻另有盤算,便喚住那馬奴,問道,“這可是你做的?”
那馬奴垂首彎腰,半個身子塌下去,身子骨仍顯的十分結實,只聽他畢恭畢敬答道,“回殿下,是小人做的。”
“擡起頭來。”鐘離遙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名喚戎叔晚。”他擡起頭來,一張冷白面皮無甚表情,眉眼倒是鋒利俊戾,那丹鳳眼冷淡的斜着,淩厲似把匕首,然他身子恭敬伏着,寒光便漸漸淡了下去。
鐘離遙盯着他看了兩秒,漫不經心的笑了,“這姓氏倒是少見,祖籍何處?”
“回殿下,小人祖籍漢陵,因家道中落,方才成了遺孤。原排行老三,故有個叔字,因在母親肚子裏遲遲不降生,故得了個晚字。本是天生地養流浪到此處,七歲那年,得了丞相大人可憐,收留小的做了馬奴。”
鐘離遙輕笑一聲,“你如何做的這些物什?”
“原有大公子讀書閑暇時,在後院裏講過幾回,小的有幸聽過,生了興趣,也得過主子們賞的書,又因日夜伴着馬,一應器具得了靈感。”
“倒是個伶俐人兒。”鐘離遙擡出兩指,略勾了勾手,只見他乖乖湊到前來,任由東宮殿下掏出帕子抵住了那下巴,左右擰動朝脖頸審視一眼,方才将帕子往他眼前兒一丢,“罷了,起來吧。”
戎叔晚又乖乖磕了個頭,雙手捧着帕子,站起身來,退到遠處去了。
房允迷糊的問,“殿下,怎的如挑選牲口似的?”
“哎——”鐘離遙讓他粗鄙之言逼問的無奈,只好輕聲笑道,“若是肩頸無傷痕老繭,這話便信不得。剛才本宮略看了一眼,知他所言不假,乃是禦馬舉弓實在練出來的本事。一個馬奴,有了這般心量和本事兒,甚為有趣。”
随行青年都連連點頭。
“那殿下可說一說,有了這些物什,明年春獵,我可是能拔的頭籌?”
鐘離遙含笑看了房允一眼,道,“本宮跟你讨個……”
“殿下随便開口,允雙手奉上。”房允以為他看中這幾柄器具,因而不待殿下說完,就放出了大話。
鐘離遙點頭,便道,“本宮是想跟你讨了這個馬奴,你可願意?”
房允一時間愣了,“殿下要的是人?”
“自然。”鐘離遙道,“本宮每年春獵助你,房允公子可是小氣這般?”
“這這這……”房允剛要辯駁,就看着一衆青年人含笑以待的神情,一時後悔自己大話放早了。
“允都誇下海口了,焉能不給呢!”房允只好垮下臉去,舉起手來揖個誇張的禮數,“既如此,那便當是允報答殿下‘知遇之恩’和‘不棄之情’了。”
戎叔晚仍在遠處低低垂首着,那片華麗的光輝在他眼底燙出濃熱來,裂帛之聲、琉璃擲響,這天下權欲,竟都是貴胄手底下不值得勞煩擡起眼皮兒的動靜。
這到底是何等的人物兒,竟風光神姿如此。
半晌,他腦中仍欲浪翻天,卻忽聞得有人來喚他。
擡頭一看,人群早已散去,面前兒站着的是丞相府後院的老管家,此刻他搭着小臂,露出一副贊嘆的歡喜神色,“小子,你有福了,太子爺點了你入宮。”
戎叔晚一滞,手指方才慢慢攥緊了那條帕子,只覺檀香如許,久久萦繞。
“是嗎?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