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環佩齊鳴
環佩齊鳴
太學供職所在的明士樞,殿門緊閉,內裏光輝,正中坐着太傅大人,座下兩列各坐着五名捋須批卷的學政先生,共計十一人,依據核準各科項分數。
“太傅大人,今年考取過青雲令者,竟有十三名,分數倒也相差無幾,這可該如何取舍?”
“依照往年規矩,這過青雲令的名單之中,我們還要依次劃掉商賈流徒之後、三族有連坐之嫌,抑或體貌不善者,想來十個名額尚有富餘。”
“這個王姓之子,乃是屠夫之後,容貌粗鄙異常,以禦卓越而取令。”
太傅大人搖搖頭,淡淡道,“劃掉。”
“這個趙姓之子,其母之兄,曾因偷竊之行,服獄三年,其貌尚可,以書卓越而取令。”
太傅大人仍搖搖頭,淡淡道,“劃掉。”
“這個劉姓之子,其父乃走卒,常年往來販售香料,其母乃倡伎從良,體貌尚可,以樂卓越而取。”
太傅大人入定般搖頭,淡淡道,“劃掉。”
“這個錢姓之子,體貌俱佳,以賦卓越而取。奈何……其名諱與上有……”
有人道,“無妨,改個名姓倒也罷了。”
太傅大人仍然搖頭,淡淡道,“劃掉。”
“太傅大人,寒門學子雖有不足之處,卻也天資可造,如此随意劃撥,未免有不愛惜人才之嫌。”
太傅大人勉強睜開入定的雙眼,嘆了口氣,“諸位學政先生,有所不知,這是……”他手指向上一指,繼而若無其事的說道,“衆臣竭力反對,因而聖上本無意啓用民間人才,只因東宮殿下一時言語,方才默允。我等做好這般篩選森*晚*整*理,便也罷了;若是一連十幾人入了太學,朝堂之上豈有等閑?”
言下之意,也正是皇上不堪其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一兩人進來倒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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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到最後,只剩兩張箋子,學政便凝神念道,“葉春和,商賈之子……”
太傅大人吐出兩字,“劃掉。”
那學政堪堪把剩下幾個字念出來,“乃丞相之子舉薦,以伴讀之名、客卿之賢……入學。”
劃掉“……那也太可惜了。”太傅大人緊跟着補上了後半句,“準入。”
再看最後一張箋子,上書一句:謝祯,東宮欲才,務必入學。箋子上赫然映着着東宮殿下精致的私印章痕。
學政輕輕呵了一口氣,不等念出來,便見太傅輕咳了兩聲,繼而露出一副驚喜的神情,故作悲慨的感嘆道,“竟有二子取令,聖上仁德,天佑我終黎啊!”
學政會意,接連跟着感嘆起來,半晌,太傅大人清清嗓子,“若無他事要議,今日便散了吧。我還要奏明聖上,賜令準入呢。”
學政紛紛稱是,收斂紙卷用具,散開出門去了,臨走還各自觀望一眼,頗顯得無奈和尴尬。
“兩個孩子入學而已,何必這麽大動靜,就依照太傅的意見吧。”聖上顯然對此事并不關心,擺擺手讓他自行安排去了,待他退至門前,方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這段時間,啓兒在太學表現如何?”
太傅大人心中疑惑,不敢據實相告,便道,“較之以前,有所改觀,有勤奮之意。”
皇上滿意的點了點頭,心中想那東宮訓學已然奏效,便道,“遙兒不愧是朕的兒子!”
這問的是二殿下,可誇的卻是太子爺。
太傅大人此時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滿心的不知所雲。想了想,他只好捋毛順的誇道,“東宮殿下,實乃天賜賢才。”
皇上笑了笑,揮揮手讓他退了。
當日,東宮裏又聽了賞,送來十匹緞子,三盒極品綠谷龍血檀香,羊脂玉龍豪筆三柄,并那西貢冰水紙十盞。
鐘離遙看着前來訓學的鐘離啓咬唇憤憤不語的樣子,輕笑道,“啓兒若喜歡,盡可拿去,”說着便擡手喚人,“将那羊脂玉龍豪筆分出一柄并西貢冰水紙三盞給啓兒送過去。”
鐘離啓不情願的點頭謝恩,心裏直犯嘀咕,為何他皇兄又得了賞。
自那之後,太子殿下出入太學,便常有一子跟随。德安欲請兩尊轎子接送,奈何鐘離遙覺得過于鋪排浪費,便也罷了。
葉春和随東宮在“懷瑾學稷”;謝祯則與鐘離啓、徐正扉、樊霄、尹承安等人共學,名曰‘璞玉學稷’。
謝祯入學月餘,常有傷患,卻只不語,私下由德喜悄悄上藥。鐘離遙隐約察覺不對,見他神色變幻不定,以為是初入太學,不甚适應。于是便悄聲命德安傳了張手谕與那‘璞玉’的學政先生,請其對謝祯多加關注教導,若有困惑不足,及時纾解。
這日入學前,鐘離遙召他入殿,吩咐侍從将葉春和所贈之物遞上來。
一張雕花镂空金盞中,安靜擱置着兩枚玉佩,分則為二,合則為一,由金繩所系,質地細膩、光澤鮮潤,上有鴛鴦數二,其工藝之絕倫,栩栩如生,令人贊嘆。
“祯兒,過來,”鐘離遙微笑,招招手,從盒子裏執掌一枚,“算是遲來的年關賀禮,讓本宮親自給你帶上可好。”
謝祯雙眼一亮,笑眯眯的湊過去,任由他帶上,便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謝過兄長。”
鐘離遙聽他改了‘哥哥’,連日裏只稱‘兄長’,便笑道,“祯兒果真長大了,這句兄長叫的本宮甚是心悅。”
二人登門而出,清風徐來,衣袖翩飛,腰間環佩和諧,互相映襯,以伯仲之禮相待,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頗有君子之姿,聖賢遺風。
乘轎一路如常,待入太學,謝祯下轎。鐘離遙似不放心,便囑咐一句,“懷瑾、璞玉僅有百米之隔,若有何事,只管派人前來禀告。”
謝祯點頭稱是,朝着轎子上的人行禮告退,便朝學稷方向去了。
他剛一進門,便迎面飛過一只硯臺。縱是敏捷側身,仍污了胸前一片斑斓,眼見華裳失色,謝祯面色沉寂,卻仍不失禮節,自顧自掏出下帕子擦拭一番,便拱手一禮朝座位去了。那般姿态氣勢,如寒月清照、玉竹生光,只顯的挺拔灑脫,冷淡不屈。
始作俑者自覺無趣,冷笑一聲便也罷了。這會鐘離啓緊盯着人,見其仔細擦拭那濺污了幾粒墨點的玉佩,便出聲嘲諷道,“果真是攀上皇兄,如今吃穿用度竟是上等的,也不瞧瞧是配也不配。”
謝祯不回,只聽得人繼續道,“如今坐在這方學堂裏的,哪個不是世家名門,官宦蔭封。”
徐正扉盯着端坐不語的謝祯,好整以暇,他已經觀摩了近一個月鐘離啓的冷嘲熱諷與頑劣手段了,奈何這謝祯就是不接招。
若說他是軟弱不堪,他卻能面不改色,鎮定如許;若說他強硬,卻又一分言行都不作反抗。更何況,月餘下來,若是得殿下青眼,卻又為何屢屢受傷,也不曾見其出面。
徐正扉思來想去不知所以,便越發好奇。因而也不阻攔,他倒是要看看,這謝祯到底能耐幾何,又忍耐幾分。
見其不語,鐘離啓橫眉,剛要起身過去,這堂學政先生便進門來了。大家乖乖起身,拱手作揖,齊齊道,“學政先生好。”
學政老師點了點頭,令大家溫習昨日所學,又誦讀新詩,方才一句一句,拆解講習,一堂課上了一半,鐘離啓已然打起了瞌睡。
學政先生問道,“這‘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不顯維德,百辟其刑之’可作何解?”
四下望了一圈,正想尋人來答時,卻見鐘離啓已然支撐不住,伏案酣眠了。于是,先生便輕咳一聲,道,“請諸位将各自見解寫下來,我稍後查問。”
學生于紙卷上書寫之際,學政先生便借着巡視的名義,走至鐘離啓桌前,輕輕敲了敲桌面。
鐘離啓在學堂上素來如此,幾次三番勒令不止。前幾日太傅大人因聖上問及,便親令璞玉的學政先生,定要嚴格督查鐘離啓之學問,又因顧及其身份顏面,先生便也只好作如此提醒。
哪知鐘離啓頗不耐煩,只睜開睡眼,皺眉反問道,“先生何事?”
“堂皇伏案酣眠,成何體統,莫非殿下善學,盡數掌握了?”學政先生也皺起眉來,嚴厲問道,“你且說說,這‘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不顯維德,百辟其刑之’可作何解?”
鐘離啓只好站起來,認真思量一番,奈何腦子如漿糊,出處尚不知曉,又談何解釋。他咬咬牙,伸出手來,認命道,“學生不知,請先生責罰。”
先生再喚樊宵,他也起身說不知,只乖乖把手伸出來。
先生又喚尹承安,承安被鐘離啓幽暗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只好也咬唇說道,“先生,承安不知該做何解,請……先生責罰。”
“糊塗啊!”學政先生氣結,因着心知肚明,便為如承安這般的學生而感傷,終卻只嘆了一句,便回轉身往案前,又道,“莫非今日學堂之中,竟無人作答?”
他目光望下去,學生紛紛垂首。片刻,他忽想來東宮殿下傳來的手谕,心中一動,便道,“謝祯,你來答。”
謝祯起身,聽得上面傳來一句,“莫要辜負了太子殿下送你入學的苦心。”
這話說的冠冕,卻又直戳痛處。
謝祯拱手揖禮,沉默一霎,方才恭恭敬敬的回答道,“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則廣幕賢才,是為四方稱臣。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因有其言,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則其德愈深而效愈遠矣。‘篤’,厚也。‘篤恭’,言不顯其敬也。篤恭而天下平,乃聖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中庸之極功也。”
“嗯,不錯,坐下吧。”學政先生滿意颔首,緊皺的眉終于微微舒展,他從案上拾起戒尺,吩咐道,“你們幾個,上前來受罰。”
鐘離啓恨恨咬牙,微微側首瞪了他一眼,方才率先上前領罰。鐘離啓受戒尺三下,其餘人均只挨了一下。
課罷,學政先生出門去,便有兩刻鐘的休息。鐘離啓冷笑一聲,旋即擡了擡下巴,樊宵會意,啪的一聲關了正門,其餘幾個人也識趣讓出位置來,守在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