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雲直上
青雲直上
開春三月,料峭輕寒,薄雲流轉,日光和煦。
太學寺兩側的青龍繞柱碑上,各懸挂有一朵紅綢花,兩朵紅綢相連,憑空勾勒出一道色彩光鮮的入口,此處距太學正門尚有十餘米,已是人影攢動,士學白丁之流皆聚集此處,為今日盛況而來。
試論詩、賦、易三文,和禮、樂、射、禦、書、數六藝,分為三天來考。第一日為三文,第二日為禮樂書,第三日為數射禦。每日交作而止,并不公布分數,待十日後“放榜”,方知結果。每門須過七分,另有一門過九分,才具有入學資格,每年至多不可超過十人準入。
按照傳統,男子一旦過了及冠,便不屬于“學之年”,而到了“仕之年”,及冠之後,便可入仕為官。因此,雖說并不限制年齡,但往來參考青雲令者,最大也不過是弱冠。
太學外有官衛圍護,無關者止步于此,少年們經過三道門序查驗,更換統一的“考裳”,方可入場。且今年場內一應筆具紙墨均由官方供應,一是防止作弊,二是思及寒門學子無力承擔此項資費,若是買不起或所買用具太差,污了紙卷,又白白失了人才。
“君主仁心。”
“據聞此項規範,乃是太子殿下所提。”“體恤至此,乃為寒門知音。”
因有考核,太學停課三日。鐘離遙得了空閑,便親自随行送謝祯去參考。一路上,謝祯并不言語,愁眉緊鎖,面孔嚴肅,鐘離遙替他整理了領子,笑道,“祯兒可是緊張?”
謝祯一本正經,口幹眼花的答道,“殿下,不緊張。”
鐘離遙失笑,遂從袖口摸出一個包裝精致的錦盒,盒中一粒黑色丸子,色澤均勻,“你可知此為何物?”
“何物?”
“此物,名曰‘必中高元’,乃是當年十歲便過青雲的學子所贈,普天之下再難找到第二粒。”鐘離遙面色不改,神态嚴肅,“此物食之聰慧異常,必有百倍之精神氣魄。”
謝祯猶豫了一下,“殿下,這可是作弊?”
“非也。”鐘離遙道,“讀書識字,實已用功,此物并非外力所致,只是激發心中所想,令人筆力逸氣。”
謝祯盯着那粒丸子,不敢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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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遙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道,“乖,張嘴。”
謝祯閉眼,丸子進嘴,便急僚僚一口吞了下去,片刻,他細細回味,才覺舌尖還殘留一絲甜意。
鐘離遙悠悠然問,“可有感覺?”
謝祯似乎不确定,又仔細感受了一會兒,道,“好像不心慌了。”
鐘離遙點頭,正色道,“正是如此,至此三日,便是太學區區試題也難不倒你。”
謝祯捂着胃部,仔細感受,似乎還覺得此處漸漸發熱起來,神情終有了驚詫之變。
沒大會兒,轎子便到查驗之處。謝祯自信下轎,又回轉身來朝着他拱手行禮,“殿下務必等我好消息。”
德安見其方才一會兒的功夫,便鎮定自若,胸有成竹,也略覺得驚詫,“謝公子……”
正疑惑間,便聽得轎子裏一陣輕笑,“德安,令少府再做幾枚黑米糖丸送至宮中。”
德安點頭稱是,道,“主子爺向來不愛吃,為何……”
“今日本宮給此物取了個新名,乃曰‘必中高元’。”鐘離遙朗聲笑起來,“你卻說,當吃不當吃?”
德安恍然大悟,低頭跟着輕笑起來,“正是當吃。”
謝祯還未曾歸來,轎子剛過宮門,一張工整書寫着今年參考者分數的紙卷便已送至東宮,鐘離遙看着謝祯名字底下的三個“捌”,滿意的點了點頭。
晚間,謝祯用膳後入書房,先行禮叩殿下的安,然後左右環顧,見書房中并無其他侍從,才道,“哥哥,今日落筆,竟覺得如有神助。”
鐘離遙笑問,“可還記得題目?”
“記得。”謝祯說道,“《詩》取自《生民》;賦則依《詩》中《豳風·七月》而作,對應生民;易六十四,祯兒占為大壯卦,解‘雷天’。”
鐘離遙細細思量了片刻,再含笑去看他,好奇道,“雷天何解?”
“守正道,動則貞吉。”謝祯繼續說道,“雷天之動,以柔克剛;乘取大勢,攻守皆宜。”
“好一個乘取大勢。”鐘離遙笑笑,“想來祯兒乃穩操三項勝券,明日禮、樂、書諸項可有把握?”
謝祯便道,“唯樂,尚有不足。”
“不如奏一曲與為兄聽來,如何?”
謝祯為難道,“笙簫琴鼓鐘,祯兒不知演奏何項,只各加練習,因此并無精通之學。”
“祯兒心悅哪項?”鐘離遙笑道。
“祯兒更相宜鐘、鼓之聲,奈何練習有限,準确已是艱難,更何談精妙。”
“鐘、鼓之聲,氣勢恢宏,乃為百樂之首,鳴則可決勝千裏。但因編排、音準、氣力頗具要求,明日若考,并非明智之舉。”
“奏琴如何?”謝祯道,“有《小弁》中有雉之朝雊,尚求其雌,為曲唱和者,乃曰‘雉朝飛’,哥哥以為如何?”
鐘離遙點了點頭,随即示意他可用書房正座的七弦琴來奏,“此琴乃祖母家傳,名曰‘號鐘’,雖非鐘、鼓,卻洪亮異常,激蕩如號角長鳴。”
謝祯走近前,仔細審視了一番,方才伸手去撫摸琴身,只見琴尾有一道上淡淡刀痕,便擡起頭來看向鐘離遙。
鐘離遙與其遙望相對,靜坐颔首笑道,“宏治六年,外王父母相繼戰死,遂留此物于宮中,以寄生人之哀思。”
弦音鳴響,曲和而唱,“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将暮兮可奈何——”
鐘離遙則以指節輕叩桌面,以聲擊和,微笑如斯。
一曲終畢,雖不盡如人意,卻也韻律鮮明,聞之清爽。
謝祯擡眼看他,目光隐隐含着期盼,“祯兒滿腹疑惑,落弦尚有不足,哥哥可否指導一二?”
鐘離遙方才起身近前,見他欲起身讓座,便輕輕壓住了他的肩膀。謝祯不解的擡起頭來,便見鐘離遙報以微微一笑,斂袍俯身,緊挨着自己,一席同坐案前了。
呼吸間,便覺有檀香清淡,側目時,可見其脫塵天姿,不自覺間,謝祯又往他身邊兒湊近了幾分。
鐘離遙感受着肩膀上微不可察的重量,便斜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說道,“祯兒此番,不欲學琴,卻欲借為兄之肩膀偷懶?”
謝祯頗不好意思的回過神來,忙端正身姿,雙手落弦,作撫琴姿态。
鐘離遙伸出手去,從後面攬住他,雙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手指交叉相對,起伏間又相依相握,先是引領他在弦上游走、感受,溫度交纏、情思疊起處,如撫情人面,手指頗顯缱绻。
再剎那間,執手起腕,弦動而聲起,聲色雄厚而氣力千鈞,似有風雲開阖、魚龍悲嘯之勢。
一曲渾渾然,大有酣然忘我之态。
曲畢,謝祯為他琴藝所撼,只擰過臉來,緊盯着人失神,不知作何想。
鐘離遙垂眼看他,輕笑道,“嗯?可是不喜歡?”
謝祯沉浸其中,愣神一會兒,方才搖搖頭。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天下無有用詞可形容面前的人,一種于光輝中淡然,臨萬變而自若的姿态,實乃造物天賜,生君子風流。
謝祯這才突然發覺,兩人此刻姿态緊密,自己似被擁攬懷中。于是臉色猛地漲紅了,一時倉皇無措,只得手忙腳亂的從席上退下身來,拱手行禮道,“祯兒受教匪淺,今日時辰已晚,不便再打擾哥哥,祯兒便先告退了。”
鐘離遙雖生一分疑惑,卻也未曾多想,道,“時辰确已不早,祯兒好好歇息,明日當謹慎以對,不可懈怠。”
謝祯稱是,再禮方才告退。至此二日,便不再見人。
再說另一邊,因不需入上學,這日也不曾到東宮訓學,鐘離啓得了空,正在校場之中習練,時而與幾人說笑,時而凝神射箭,頗不自在。
此空當裏,徐正扉說道,“近日,房家公子似與東宮殿下有所來往,前日歸學,聽得房允談及半句,再去問時,噤若寒蟬。任我如何旁敲側擊,只作插科打诨之言。”
“房允與東宮殿下一堂為學,相熟豈不正常?”
“依扉看,絕非房允一人,此後必有大公子之力。”徐正扉道,“大公子如今已過及冠,在皇城轄地百裏內供文職,決不可謂閑散之流。”
“那又如何?”鐘離啓舉弓瞄着靶子,卻忽笑着回轉身軀,瞄準徐正扉,真假難辨的說道,“你可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平白無端卻說這話,一個世家公子又何懼之有?”
徐正扉并不驚懼,卻只微微皺眉,反問道,“二殿下此是何意?”
“如今誰不知道,整個中宮唯我母妃之命是從,經幾時日,又怎知皇兄不會‘讓賢’?”
“二殿下既有如此宏願,是扉失言。”徐正扉面不改色的近前一步,微笑說道,“弓箭無眼,舉向青雲如何?”
鐘離啓方才松了弓,哼笑一聲罷了。片刻,忽又被他這句話點醒,皺眉問道,“你可知謝祯那青雲令考的如何?本殿可不想與此般人同堂為學。若是他未能考中,本殿便有機會向父皇奏明,趕他出宮。”
尹承安遲疑一瞬,剛要開口,便被徐正扉微微一笑攔住了,“二殿下為何常與那謝祯過不去呢?可是他何處惹惱了殿下不成?”
“若非有他,本殿又怎會三番兩次遭皇兄訓斥。皇兄縱有笑我頑劣之時,卻從不曾動過大怒。今時今日,竟為了一個外人——”說話間,鐘離啓已然牙根發緊,橫眉煩躁道,“哎,此事不提也罷!便是父皇,又要本殿日日去皇兄宮中訓學。若非他故,堂堂皇子,何故遭這般委屈?”說着仍氣不過,又狠狠道,“皇兄實在可惡,竟置吾等手足之親不顧!”
尹承安忙垂首作揖,“殿下切勿妄言。”
徐正扉心中一動,狀似無意道,“身居東宮之首,博愛生民實乃常事,殿下何必惱火,争此般無謂之寵愛呢?”
鐘離啓似被他此言刺痛,面色大變,他冷笑一聲,近前身去,用一副極為隐忍克制的聲音,一字一句問道,“徐正扉,你可是在說本殿‘争寵’?”
徐正扉道,“殿下請恕扉愚鈍,扉只看到殿下一心争奪手足寵愛、眷戀皇子地位,以孩童之氣,行魯莽之事。想來若是如此,縱東宮有讓賢之心,也絕落不到殿下頭上。”
“好,很好。”鐘離啓接連點了點頭,而後抿唇微笑,擡腳踹在他胸口中,一腔怒火再難克制,“你可是說本殿不堪大用?”
這一腳力氣不小,徐正扉仰倒在地上,捂着胸口連着咳了幾聲,都沒能說出一個字眼兒來。
尹承安慌忙撲過去,跪在兩人間,隔開鐘離啓暴怒的身軀,“殿下恕罪,想來正扉是憂心則亂,殿下切勿傷人。”
鐘離啓冷哼一聲,摔下弓箭,大踏步朝外走去了。
尹承安這才忙扶起徐正扉,在他胸脯摩挲一下,忍不住勸道,“你我年紀尚小,又何必關心此等大勢。”
哪知徐正扉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只擡手輕拍了拍身上灰塵,慢悠悠說道,“此後若真中宮易位,難保不有家國之患,你我尚需早做準備。今日扉不過是想試他幾分,卻不想,果真是個外強中幹的主兒,這般喜怒無常、心胸狹隘,絕非明君之選。”
“殿下年紀尚小,如此這般倒也正常。”
“非也,你可知東宮殿下,三歲詩、五歲文,六歲奏號鐘,時至七歲,琴瑟鼓笙,無所不成;三文六藝,無所不通。本以為年少受寵,又為人稱頌,必恃才傲物,目下無塵。再見其謙遜廣博之甚,”徐正扉少年老成的嘆了口氣,遺憾道,“卻是扉失策了。”
尹承安左右環顧四下,低聲道,“此番議論,實非你我所能發之,正扉慎言。”
徐正扉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豎子不足與謀。”
說罷這話,徐正扉便動身往外走去了。
“怪哉!”尹承安怔怔,望着他讓人踹了一腳,走路尚且有些晃悠,面上卻笑盈盈、美滋滋的樣子,霎時無言以對,只搖了搖頭,随行跟着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