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玉碎瓦全
玉碎瓦全
懷瑾學稷素來以天資卓越聞名,學生個個勤奮治學、謙恭有禮,得太子殿下默允,凡學堂上,均以公子之名相稱,不論出身高低,只談學問幾何。
因而,這片刻休憩的間隙,亦聞得其中旁征博引、策論談笑之聲,君子以德服人,縱有不及之處,卻也施施然作揖道謝,并一聲“公子才學在某之上,受教了。”
這會兒,因房允與殿下論詩,恰好引了一句“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勾起東宮一點微薄心思,他道,“棠棣之情,今日倒也讓你用到極處,且算你言之有據。”
“允與兄長,不敢比公子關切手足更甚。”房允笑吟吟作揖。
因着這幾句,便又談起謝祯過青雲令一事,房允看向葉春和,嘆道,“豈知天下有奇才至此,允一日比一日,更覺才疏學淺,面光全無。”
葉春和撥弄着巴掌大的精致白玉算籌珠,珠光流轉,微微一笑,“天下奇事又何止如此。雖不知謝公子作何想,自入學之日方知,諸位才學家世,令人慚愧異常,我乃寒門,伏低尚來不及,又怎敢令允公子面光全無?”
鐘離遙心中一動,笑道,“正是此說,不知心中何想,今日倒也有空,不如随本宮去璞玉瞧瞧如何?”
幾人談笑中,又引了幾位學生,便随行太子殿下前往那璞玉稷學,因鐘離遙有令在太學中不可張揚,德安便只遠遠随着。過路時候,仍有其他幾個學稷的學生紛紛行禮,向殿下問安。
正不可奈何之時,便瞥見迎面有一人而來,雪肌異瞳,薄唇緊抿,容止翩翩然,然則行色匆匆,只是因着一衆殿下聖安的呼聲,方才轉眸看過來。
論起心中疑惑,誰也不比誰少。那本來神色如常,卻頓住腳步、忽行了大禮伏倒跪在地上的少年亦是如此。
鐘離遙因而問道,“公子何事?”
懷令之緊盯着人沉默不語,跪地不起。
片刻,鐘離遙笑道,“公子既無所言,本宮尚有要事,需先行一步。”他并手一擡,示意“請便”,便仍領着人往璞玉去了。
璞玉四下緊閉門扉,內中隐約有伶仃吵鬧傳來。房允等人對視一眼,一陣古怪,方才上前去施力打開了門來。
霎時間,如火星墜地,地上迸濺的幾粒染着紅的白玉碎片,從門檻碰撞一聲,零落在一雙金絲線勒邊的精致厚底官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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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的主人靜立于此,面容上微笑隐約淡了去。
葉春和定睛瞧了瞧,便将正在撥弄的算籌珠收進袖中,嗬笑道,“竟是這般暴殄天物,想必不知此物何等費事。”
随殿下前來的學生中,有二人相貌俊朗、難辨彼此,正是太傅杜家的雙生公子,一曰子玄,一曰子修。子修彎腰去撿,斂了三兩碎片,只道,“确是上等好玉。”
學稷內已然噤聲,衆人都呆愣在原地。這會兒,只有徐正扉率先反應過來,旁若無人的在狼藉中垂首行禮,“扉叩請殿下聖安。”
叩安呼聲落幕之後,一片死寂。唯有一種緊伏而虛弱的粗重呼吸、夾着咳嗽聲傳來。
鐘離遙循聲看去,方見謝祯拘謹難堪的跪伏在地上,自己今早親自為他挑選的衣裳早已染了血污,泥濘肮髒,再看領袖歪斜,絲發淩亂,令人心憐。再看他眼睫下方赫然裂着一道傷口,此刻他只擰眉不語,一聲未吭,這血潺潺的流,卻似淚痕。
鐘離遙上前去,掏出帕子覆在他面頰上,輕道,“本宮令你有事禀告,祯兒為何不聽?”
謝祯捂住帕子,低低道,“謝祯無事。”
“送謝祯回宮,傳醫師速至,閃失分毫,盡皆治罪。”他淡淡說道,然則權威氣勢莫不敢從。
謝祯望着他,唇色蒼白,未曾有一言。鐘離遙只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頭頂,将那似散亂的淩亂發絲整理好,又站起身來,一絲淡的不可察覺的微笑仍然克制着,落在唇邊,他問這垂首躬身的一堂學子,“告訴本宮,何人傷了吾的祯兒?”
沒人敢說話,一雙雙目光只敢盯着無數靴子來往。德安神色焦急,令侍從小心去抱起那少年,心中憐惜不止。
學稷裏再度安靜下來,仍無人敢道。
鐘離遙垂眸輕笑一聲,又道,“徐正扉,本宮給你一個機會。”
徐正扉沉默片刻,因而将事情原原本本道來。話方才說到一半,鐘離啓已然身子篩糠似的抖起來,噗通一聲跪倒下來,往前匍匐爬了幾步,扯了扯鐘離遙的袍子,“皇兄,不是這樣的!”
鐘離遙不為所動,“繼續道來。”
徐正扉剛應一個是,鐘離啓便再次打斷,“皇兄,皇兄,啓兒不是有意……”
鐘離遙将人踢開,一雙厚底官靴踩在那雙扯袍子的手上。只見他面容仍是寡淡的微笑,冷津津的話語卻有鮮明的警告意味,“本宮讓他說完。”
鐘離啓吃痛,呼號一聲只敢跪伏下去,細密冷汗貼着額頭滲出來。
徐正扉面不改色,繼續說下去。
直到說罷,鐘離啓才敢堪堪求饒,“皇兄,啓兒知錯了。”
鐘離遙笑容如故,俯身問道,“啓兒,你是當真不知?”
“皇兄,我不知,不知……知什麽?”鐘離啓驚懼慌亂,兩行清淚,眼下又氣又急,一時連敬語也顧不上了,便道,“我們才是手足,他謝祯算個什麽東西?”
鐘離遙輕笑一聲,溫柔反問,“謝祯是本宮的人,你說他‘是個什麽東西’?”
“皇……皇兄,啓兒失言,啓兒不是這個意思。”
鐘離遙笑道,“啓兒,你可知謝祯的環佩,乃是本宮所贈,更是本宮今早親手所系。”
鐘離啓忙道,“皇兄,啓兒不知,你就饒了我吧。”他說着匍匐着去撿地上的碎片,杜子修忙上前又遞了幾片給這狼狽的二殿下。
眼見着他捧着碎片湊到鐘離遙面前,扯扯東宮的袍子,“皇兄,你看,啓兒真的知錯了,等回宮再央求父皇築幾個更好的,贈與皇兄。”
鐘離遙含笑看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捧着碎玉的手,一點點擡起來,湊近他的嘴邊。鐘離啓瞪大眼睛,不知所以。下一秒,他便感覺下巴被人狠狠的鉗住了,碎片盡數被摁進嘴裏,再想呼救,卻一聲不得,肺裏三兩呼吸都被嗚咽着攪碎了。
鐘離啓直直盯着那張光輝容止的面容,東宮殿下的笑意如盛大夕陽般倏然隐沒。直至他從對方的漂亮眉眼中讀出一絲對愚蠢的不耐時,仍不明白,那種華章之下、視其若害蟲的厭倦從何而來。分明,他才是生來尊貴。
殘骸與碎片自有鋒利的棱角,不消片刻,鐘離啓便覺口中腥甜濃郁、痛癢難忍,略一張口掙紮,津液便與血水一同淌出來。他只覺腹中的恨意伴随着恐懼,漸漸凝成模糊而朦胧的一片了。
東宮殿下仍顯得冷淡而克制,不知為何,這周遭卻如墜深淵,緊肅異常,恐懼同死寂一同的散發着,只攫奪心魂,令人滞了呼吸。
舉堂之下,竟無一人敢言,更無一人敢勸。
又片刻,葉春和上前幾步,雙手恭敬遞上一張帕子,隐晦提醒道,“殿下何等尊貴,十指陽春不堪其污。”
東宮不語,那邊聽他又道,“春和願為殿下效勞。”
聞言,鐘離遙微側了一下目光,盯着那口中流淌一片落在手上的血水,方才輕輕一笑,慢慢的松開雙手,漫不經心伸出手去,“有勞公子。”
鐘離啓因得了空隙,狠狠咳嗽一聲,吐了一地帶血的碎片,不少液體飛濺,仍有幾粒落在鐘離遙胸前。
鐘離遙反手甩了他一個巴掌,輕描淡寫的笑,“放肆。”
鐘離啓身子顫抖一下,霎時半張臉又紅腫起來,痛懼難忍,卻不敢頂嘴,只好張皇失措的趴下身子,伏在地上漚漚的咳,不敢擡頭。
徐正扉為東宮殿下遞上座來,葉春和則輕輕拂拭他的手指,這片刻裏,東宮又問,“樊霄可在?”
樊霄本是爽朗性格,因一時被此氣勢震撼,再見那平素作威作福的二殿下如此這般狼狽,不由得應聲也開始顫抖,“霄...在。”
“啓兒年幼無知,行事魯莽,本宮既為兄長,便有管教他的道理。倒是公子你,本宮是管也不管?”
樊霄不敢多言,跪在地上老實兒說道,“殿下恕罪。”剩下幾個随同鐘離啓嚣張跋扈的學生也跟着跪趴在地上了,“殿下恕罪,是啓殿下要……”
“諸位盡皆官宦士族子弟,謂之識文知禮,如今所見,卻也名不副實。”
鐘離遙令道,“去請太傅大人。此事既是太學是非,當請老師決斷。”
此刻,太傅大人早已聞說,正舉着手中一卷竹簡,左右踱步一圈,嘆息道,“東宮聖質異常,奈何老夫為難是也!若搪塞一番,只作小兒吵鬧便也罷了,若老夫前去,不免要分出個二三是非,這可如何是好。”
再片刻,德安至,笑着與太傅行禮,道,“太傅貴為太子之師,安能不理?事若不能化小,又焉知無有他法?”
一點之下,太傅心下盡皆光明,頓時透徹。是也,事若不能化小,便可化大,一旦把水攪混,自然能獨善其身。
太傅大人傳箋送信給諸位大人:汝兒大禍,速至。
凡在京公幹者務必到場,無一遺漏;有外部封地的士族或遷居屬地的官宦,其子在京,有千裏之遠,便也只好作罷,此等在少數。縱有,也不過是家中不受寵的次子,頗有“質子”之嫌。
太傅至璞玉,鐘離遙已然抽身回宮,留下一群面面相觑、不敢言語的學生。其餘人中,有徐正扉正襟施禮,問,“太傅先生,若今日無課,吾等便先行告退了。”
尹承安搖頭嘆息,也跟着施禮,随之而去。
太傅望着座中最後留下的十幾名學生,扼腕痛斥,“平白無端,汝等何故惹此等是非,再兼之不尚學問,實在是,孺子不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