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和景明
春和景明
後薨之禮恰逢年關,皇帝悲恸不已,贊其在貌為恭,在心為敬,追授谥號敬貞,入帝陵,待自己百年之後,依禮合葬。
宏治十一年,改號天寶,視為元年,此年後薨,中宮趙氏,名舒,無字,谥號敬貞。其父趙迎,乃為名将,官居一品,宏治六年于疆場折戟,追封護國将軍;其母白氏,乃為名将白裴之長女,承繼父業,随夫于同年戰死,追封護國夫人。獨女趙舒,出身将門,以良淑出衆,女紅、紡繡無人出其右……
追授旨意字字泣血,皇帝罷朝十日,以慰此痛。
依傳統禮制,若生母過世時父親尚在,則服‘齊哀一年’之喪,東宮則以十日為準。皇帝憐惜東宮年幼,葬禮儀制一切從簡,依三日之喪,着素服,齋沐閉門,其餘一切照舊,各生活照料不敢短缺。
二十九至正月初九為喪期,宮內逐除不設應典。除禁止歌舞慶賀外,民間一應祈福消災的民俗活動不作約束,及正月十五燈火可照常舉辦。此舉深得民心,舉國感念帝後伉俪情深,便自發撤掉門前一盞燈籠以作悼念。
三日間,東宮殿內跪喪,謝祯則殿外跪喪相伴,二人并不作言語,只沉默守望。間或有寒風吹拂,謝祯面容泛紅,卻只目不轉睛,緊盯着那道挺拔背影,不知作何想法。
德安勸道,“奴才知道謝公子心疼殿下,可殿外寒風吹的緊,公子間或回宮休息片刻,或入殿跪……”
“殿下跪喪,謝祯同感悲恸,回宮,于情不忍,入殿,于禮不合。”謝祯仍盯着背影,輕聲說道,“請讓謝祯守在殿外吧。”
德安勸不動,只好輕嘆一聲,候到一邊去了。
片刻,鐘離遙招招手,德安俯身過去候着,伺候他站起身來,拂拭了靴邊兒灰塵。只見東宮殿下踏步邁出門來,微眯着眼,向遠處眺望片刻,繼而低頭看向不遠處跪着的謝祯。
德安便将他剛才所言一一秉明,只聽得鐘離遙輕笑一聲,頗無奈的沖人招招手,“祯兒,過來。”
謝祯跟上來,“殿下。”
鐘離遙道,“父皇賞了些錦緞,午後你挑選些,命少府加緊做幾身衣裳。正月十五,民間禮俗非凡,到時,本宮會帶你出宮轉轉。”
謝祯擡眼看他,光影之下,神情難辨,卻不知是喜是悲。聞說出宮,德安心中忐忑,道,“主子爺,宮外人多口雜,難免無心人沖撞了您。”
“無妨。”鐘離遙道,“此事本宮自有考慮,你只管去領旨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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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不消幾日,喪葬禮制盡畢,皇帝旨意傳至東宮,并附手信一柄,護衛三隊于暗中随行,途中境況随時回禀,另有口谕囑托,令東宮此行務必低調,萬不可張揚,禮法事小,安危事大。
至正月十五,天色薄黑,一衆侍從随金攆将人送至宮門,便有宮外形制的馬車來接。
謝祯随行,與東宮同乘一頂轎子入街,不消時便落了轎,二人攏緊披風,由德安攙着下轎。眼前十裏花燈延綿輝煌,街頭人影攢動,個個衣着錦繡、面含春色,手中或有執花燈者,或有攜采辦花樣者。首飾簪環、胭脂水粉,糖人燈影、炸豆小吃,無一不熱鬧非凡、嬉聲喧嚷。擡眼望去,百千樣式的花燈,形神具備,随風悠悠。
“往年或有舞獅隊、高跷表演哩,為何今年不見?”
“中宮花落,今年一應歌舞俱不舉辦。”
“倒是主子仁心,有花燈可看。”
“待會兒看過花燈,還有‘牌會’可看呢。”
路邊二人正談笑着,自這邊過去了。
鐘離遙臉色并無異常,只挂着淡淡微笑,“這牌會,可是民間一年一度,廣聚英才、群賢畢至的‘應賢茶會’?”
“想必是了,主子爺,”德安道,“應賢茶會分詩書策數三等,士農商賈并無身份拘礙、年齡要求,因解答前需遞出個人信牌,常被戲稱‘牌會’。”
“聽聞應賢茶會乃是商賈游徒,極為熱衷之游戲。”鐘離遙嘆息道,“若是博得二分虛名,得了客卿之賢,也能謀得一官半職。若是本宮沒有記錯的話,聽聞當年外王父府上,便有一名客卿,才華卓越,定戰策、謀戰時,在軍中頗有威望。”
“是了。”德安點點頭,回憶道,“此客卿原是沒落世家出身,可謂是文武雙全,奴才當年還有幸見過一面,可惜宏治六年邊疆苦戰,年少英豪随将軍一同去了。”
“昔人已逝,今人尚在。不如今日,我們也前去瞧瞧。”鐘離遙鳳目微垂,輕聲笑道,“去之前,倒該買幾盞花燈,祯兒看看,可有喜歡的?”
聞言,謝祯便從客卿二字裏回過神來,随着人群觀摩往來風光,心中彌漫着淡淡歡喜。
鐘離遙問,“吃個糖人吧?糖葫蘆?”
也不等他回答,便招手令人全都買了回來。
沒大會兒,便見侍從肩抗一根竹筒,上面插滿了糖人、糖葫蘆以及一幹零嘴兒。另有侍從手中提着幾盞花燈,亦步亦趨,緊緊跟随。
謝祯手握一根糖葫蘆,啃了一口,便連連點頭,惹得鐘離遙連帶德安都笑出聲來。
“哥哥,你也嘗嘗。”謝祯遞到他嘴邊,鐘離遙推脫不開,只好也吃了一個。
德安惶恐,忙雙手捧出帕子去接,鐘離遙随即會意,舌尖抵着糖山楂略品了品,便趁謝祯不注意,忙将口中吃食盡數吐出,口中只殘留一絲粘膩的甜味兒。
再回頭時,鐘離遙仍給謝祯露出一個微笑,點頭道,“好吃。”
謝祯再次遞過來,“哥哥再吃一個。”
鐘離遙正色道,“此物雖好吃,但萬不可貪吃,一個即可。”
謝祯便乖乖點頭,繼而目光又被更多新奇的玩意兒吸引。畢竟仍是八歲的孩童,走出宮門,少了規矩禮法的束縛,謝祯倒像是撒了歡兒,一路吃一路玩,一路哥哥喊個不停。
鐘離遙掏出帕子,一邊給他擦拭嘴角的糖漬,一邊笑着囑咐道,“待會兒到了應賢茶舍,萬不可如此這般随意奔走,茶社盡是些商賈行販,若是與人丢了,哥哥也難把你尋得回來。”
謝祯把頭拱進他懷裏,沒說話,只咯咯的笑了兩聲。鐘離遙見他忽作無賴姿态,奈何不得,只好拍了拍他的腦袋。
有街販見其二人及侍從皆是富貴打扮,主人又年齡不大,便笑呵呵的看着他們,拉攏道,“看小主人兄弟感情甚篤,不如到小的這兒選兩塊玉佩,留個念兒,作同心之好。”
謝祯聞言從鐘離遙懷裏退出來,湊近了攤子看了看,又回過頭來看鐘離遙。
鐘離遙微笑默許,随他挑選。
謝祯選了兩塊玉佩,合則為一,分則為二,镌刻有鴛鴦,式樣新奇,色澤略有瑕疵。鐘離遙接過觀摩一晌,輕笑,“美賢也,有賢者二人,雙飛東岳。”
“小主人好眼光,骨肉緣枝葉,正有鴛鴦可表示一二。”商販讨好笑道“小主人何不拿兩塊?”
鐘離遙放下手中玉佩,笑道,“不知此樣飾物,可有材質上乘佳選?”
這販夫一聽,便道,“小主人,您賞臉移步,恰逢少東家過來查賬,我們掌櫃今日坐店,您何不進去看看?”
這攤販身後一指,有一氣派大敞門面,上書“春和玉莊”。‘春和’二字可謂是響當當,據聞東家姓葉,家中産業遍布,田莊、布莊、錢莊、當鋪等悉數囊中,百間不止,財通南北,貿易往來皆有參與。
正想間,那攤販一喚,門內出來三四個少年,個個衣着光鮮、面容可親,将鐘離遙等人迎進門去了。敘明情況,随即撐開一排飾櫃,問道,“小主人請看,可有合緣之物?”
鐘離遙鳳目微垂,從櫃中揀出一枚掃了兩眼,随後又漫不經心的抛給德安,“賞了。”
身後少年雙手奉着鋪着紅綢的木盤跟随,見其随手賞了人,頗有驚詫之色,“櫃中所列飾物,品質極佳,想卻小主人是不曾識得?”
鐘離遙笑而不語,德安會意,便斂袖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随玉佩放入木盤中,含笑道,“勞煩諸位。”
前面的兩個少年耳語幾句,便又道,“小主人,請随我來。少東家正內裏查賬,我們掌櫃的随後就來。”
店面寬闊,燭火通明,後廳卻也另有乾坤,兩壁玉石琳琅,環佩滿目,正中一顆鑲金玉珠高懸,在光影的映射中,散發出輕柔的色澤。下設桌椅待客,兩側均設有光滑木臺,供客人賞玉把玩。
沒大會兒,一行人便匆匆前來,為首之人,年約四十,談吐老道,面容親和,開口便告罪道,“實在有事耽擱,還請小主人莫怪,快給客人看座。”
身後一少年,生的是相貌堂堂,一派風流,見人只含笑示了禮,便坐了主人位,見其潇灑姿容,想必便是少東家了。
“無妨。”鐘離遙坐下,接過少年恭敬遞上的茶。
掌櫃的先令人取出幾枚制式花樣新奇、色彩細膩的成品玉佩,正喜悅殷勤獻上去,卻見鐘離遙挑眉笑道,“勞煩掌櫃,略展幾分誠意。”
掌櫃的又獻寶似的請來幾個上鎖的櫃子,一一将整塊玉石展示出來,道,“小主人可有心儀的料子,此物乃不遠萬裏至異國尋來,絕對是一等一的材質。”
鐘離遙細細飲了一口茶水,笑道,“堂堂‘春和玉莊’,卻也不過如此。”
少東家盯着那顆官鑄上等印紋純金錠子細細看了一晌,終于出聲了,“小兄何出此言?”
“少東家胸前那塊玉倒是不錯。”鐘離遙似嘆息一聲,“可惜春和玉莊的好料子,竟不拿來與人做買賣。”
少東家神情一動,笑道,“小兄好眼光,我所戴之物,産自西域,不僅是萬裏挑一的好料子,更是由多名大師謀定而工造,餘料雖有,卻也昂貴無比,小兄何以有如何氣魄?”
“少東家盡管開價。”鐘離遙氣定神閑,“若是不忍割愛,也就罷了。此雖非待客之道,在下卻也不想強人所難。”
少東家笑了笑,站起身來,“在下葉春和,小兄請随我來。”
二人再入內室,約兩炷香的功夫,便相形而出,拱手互禮。葉春和及至跟近兩步,“小兄貴姓?可送至何處?”
“免貴姓白。”鐘離遙含笑盯着他看了一晌,頗有深意的說道,“送至丞相大人府上即可。”
“小兄慢走,少時相會。”葉春和再次作禮,并送至門外,二人相視一笑,便回首各行其路。
幾人行至路上,才有一晌沉默,便聽得一句 “哥哥,為何與他相熟至此?”
鐘離遙垂眸看去,只見謝祯擰着眉毛,神情煞是嚴肅,于是笑道,“此人有大才,日後,祯兒自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