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悲喜交加
悲喜交加
自那日起,鐘離啓日日訓學東宮,縱使心中百般不願,卻也無可奈何。倒是貴妃私怨許久,與鐘離伯巧言語抱怨了幾遭,鐘離伯未曾理會得這母子二人,幾番下來,便也認了。
再說回謝祯,舊傷早已痊愈,又得了宮人悉心照料,身姿體魄長得頗快,加上勤奮習練,如今愈是顯得挺拔英氣。
鐘離遙仔細觀量他幾番,囑咐道,“祯兒近日正長身體,令少府量制幾身新衣,既已臨近年關,方顯氣象更新。”
謝祯聞罷,松了弓箭,停轉手中動作,“哥哥,已近年關了嗎?”
“然也。”鐘離遙舉弓射出,目光落在遠處,口中方說道,“宮中各處,正張燈結彩,懸紅挂綠,再有□□日,便是逐除(除夕)。”
“祯兒雖未曾親歷,卻也知熱烈非凡,笙鼓歌舞,震徹長夜。”他停頓了一會兒,才道,“聽聞尋常百姓家,除卻歌舞,還有字謎燈會雜耍各類風俗,直至正月十五,方才罷止。往年便是由娘親将那熱鬧一一講與我聽,不知哥哥可曾見過這番景象?”
鐘離遙思緒濃重,沉默一會兒,方才道,“本宮也未曾見過。”
“哥哥可有心事,為何幾日來,愁眉不展。”謝祯問道,“今日舉弓,更是頻頻失手。”
鐘離遙并未回答,反而問道,“祯兒,你可思念亡母?”
“思念異常。”謝祯随着他的視線看向遠處,輕聲說道,“娘親病故時,謝祯尚見院中臘梅如雪,好看至極。如今不過幾年,卻連她的面容都記不真切了。就連她早早備下的歷年新衣,也已穿不下了。”
“本宮未曾想過,如此,便是祯兒珍愛梅花之故。”鐘離遙輕笑了一下,走近他,伸手去撫弄他的衣襟領口,為這舉弓生出來的褶皺頗感疼惜,“這可是你亡母為你縫制的最後一件衣裳……”
見他頓住不語,謝祯便擡眼看他,卻只見東宮殿下盯着衣襟領子,似有愕然。
那衣襟領子內裏衫處繡着一朵梅花,正是栩栩如生。謝祯不明所以,便解釋道,“娘親素愛梅花,故而每件衣衫皆有此花樣。”
鐘離遙怔怔了片刻,方才将他拉近自己身前,緩緩的替他攏緊了衣衫。半晌,似震顫般低低出聲,“故人芬芳去,臘梅香自幽。”
謝祯較他尚且矮半個頭,正貼近他胸口,聽得那句輕吟,似嘆息又似震驚,只呆愣愣的不出聲,更覺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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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鐘離遙垂首道,“此事,除天地知,唯你我爾。”
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以至于謝祯鼻息間萦繞着一陣柔和寧靜的龍檀香,他目光緊緊盯着那白皙脖頸在日光淺淡照耀下,如鎏金般的線條潛入衣衫,只剩咫尺的狐裘領子随風起伏,竟是一個字眼兒也未曾聽得進去。
見他兩頰紅撲撲的,鐘離遙微微蹙眉,問道,“祯兒,可曾聽得?”
謝祯癡癡點頭,忽然說道,“哥哥好香。”
鐘離遙擡手握住他的下巴,要他對上目光,只緊盯着人,複又說了一遍,“祯兒若想留在宮中,便須牢記,衣衫花樣之事只可你我知曉,你可明白?”
見他神情凝重,面目緊肅,謝祯這才回過神來,擰眉點了點頭,“祯兒明白。”
不知為何,鐘離遙并未說明緣由,謝祯卻也不去追問。及至晚間,謝祯便将其亡母所縫制的衣衫挑揀出來,坐在床邊愣愣看了許久。片刻,他俯下身去,将面容埋進衣衫之中,喉嚨發緊。
德喜問道,“謝公子,可是思念母親?奴才……”
只聽他埋在衣衫裏,輕聲道,“德喜,請幫我架爐火來。”
綠火霹靂,銅色競紅,火舌舔舐着衣衫,燃的越發熱烈了,宮殿中煙塵生起,謝祯咳得厲害,眼角兩行清淚滾燙,那滋啦嗚咽的霧氣中,似有容顏如舊,落梅如雪。
“謝公子,為何不令老奴……”德喜咳了幾聲,“拿到殿外……”
“亡母所贈,謝祯當親手作別。”
“謝公子為何要……”
“無他,謝祯不想沉湎過往,如今既得殿下垂青,便該辭舊啓新。”
德喜靜靜垂首,望着那火焰映紅、淚痕尚幹的面孔,竟覺得英氣堅毅,不似小兒姿态。
宮中四下喜悅,唯有東宮與中宮反添了寂靜,兩側并不見色彩裝扮。自那日校場返回後,謝祯接連幾日不見鐘離遙,問及德喜,方聽得惶恐訊息,中宮皇後卧病不治,已顯征兆。臨近年關,竟無一人敢言及此事。
“娘娘舊疾每年易發,卻不似今年來的迅猛,入了冬便艱難度日,下了幾幅猛劑竟都不見效。”德喜輕聲道,“主子爺衣不解帶,于宮中伺候。倒是前幾日便吩咐下了,公子若有短缺急要,可随時差奴才前去禀告。”
“謝祯并無短缺。”謝祯眉頭緊鎖,問道,“可知殿下何時回宮?”
“奴才不知。”
謝祯緊着心緒照常完成功課,心中忐忑不寧,夜間更輾轉難眠,又過二日,及至臘月二十八,這日,他思索半宿,至後半夜方才勉強睡下。
他只覺的眼皮略一搭,就讓人喚醒了。
只見德喜滿面惶恐,“公子,快醒醒,殿下急召,要您速至中宮。”
與他預想中的場景大為不同,鐘離遙并未悲恸嚎啕,只是安靜站立一旁,負手凝神,面色雖有不忍卻極為克制,只餘眉眼泛着粉紅,至淡至濃,竟顯悲情動人。
見他來到,鐘離遙便輕聲道,“母親,正是此子,那日誕辰,您已見過。”
謝祯跪在榻前,乖乖湊近前去,及至衆人退出珠簾之後,方才聽得裏面一陣悲吟。
趙舒艱難擡手,撫着他的面頰,顫抖着嘆息,“早該想到的,舒兒,我竟是早該……想到的。”
謝祯不知所以,望着她蒼白面頰上滾滾兩道淚痕,竟也自覺眼眶酸澀,熱淚争先湧出,這一幕竟似那年母親病故,重重疊疊在眼前迷茫模糊起來。他實在倉皇的不知所措,又吓得噗通噗通往地上磕頭,他嗚咽恐懼的厲害,“娘娘,求求您不要死。”
趙舒猛烈的咳了一陣,又艱難伸手,想去拭他的淚。
謝祯怔怔的垂淚,嗓子裏低低哽咽出一句近乎哀求的聲音,“求求您不要死,您死了,哥哥就沒有母親了。”
趙舒哀恸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眉眼竟顯得英氣如許,隐約可見那黃沙飛揚的偉岸身影,更見少女那堅毅隐忍的決絕神情。
他本該是那人前風采飛揚的世家兒郎,又或是金蟒座上指點江山的北辰星,如今竟只是宮牆之下,偶爾得了憐惜的無知小兒。
思及此,不由得悲恸悔憤,一時張張口,竟漚出血水來。
謝祯忙亂抓了衣衫帕子為她擦拭,淚水仍是滾滾而下。
“如此,便好……”趙舒顫顫的伸出手去,“舒兒……”
謝祯的哭聲滞在喉間,只望着榻上之人那喉嚨滾了一下,咕咚一頓,似卡住般,又緩緩滑下去。聲音忽然被吞沒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兩下,肺裏方才得了力氣,只把那一聲嗚咽吐出來,“哥……哥哥!”
鐘離遙掀了簾子,闊步邁進去,方見了眼前這般狼狽景象。謝祯面頰上還沾着血跡,手中捧着滿是血痕的帕子,面上涕泗橫流,身如篩糠抖動着,只如驚弓之鳥直直跪在榻前。
皇帝驚顫半晌,失了力般坐伏在床榻邊。
此刻,奴才們也只敢跪倒一片,頓時單調而哀恸的嚎哭之聲似在荒野回蕩着。
鐘離遙面色沉寂,卻一言未發,只沉默着直直跪了下去,繼而深深叩了三個頭。半晌,方才站起身來,近前撈起謝祯,似抱似裹着拖出人去了。夜色深深如許,隆冬寒風呼嘯,謝祯伏在他懷裏,幾乎站不住。
鐘離遙幾乎就是如此攏着他,勉強靠在榻上歇息了一晌。
未大會兒,天色便明了。
謝祯終于從他懷裏爬起來,睜着通紅的眼睛,與他對視着,半晌,才道,“娘娘她……”
鐘離遙阖眼,疲倦的點了點頭。
謝祯不敢再說,只忙亂的從他榻上滾下來,跪在他腳邊,“哥哥,請恕謝祯冒犯之罪。”
鐘離遙顯得乏累至極,他睜開眼看了謝祯片刻,道,“過來,祯兒,陪哥哥坐一會兒。”
謝祯方才再度靠攏過去,兩人像極了寒風裏失了巢的雛鳥,依偎着靜靜顫抖,那沉默竟比風雪更狂盛,直打的心中濕淋淋。
不知坐了多久。謝祯忽然輕輕湊的更近一些,伸手抱住了鐘離遙,“謝祯知道殿下會怪罪,但謝祯只想抱抱哥哥。”
鐘離遙低低嘆息一聲,仍阖着眼,卻不發一語,看上去似困倦極了。
再及至辰時,鐘離啓以訓學之名,至東宮請安。
德安守在殿外,只低低行了個禮,“殿下今日不便,二皇子請回吧。”
鐘離啓一揮手,令下人擡着兩個禮盒,并奉上兩套印有金色祥雲紋樣的鑲金嵌玉的霁紅壽字琉璃盞,輕笑道,“德安,這是我給皇兄的新年賀禮,奉請皇兄聖安。”
“二皇子可知娘娘薨了,殿下悲恸……”
話未說完,卻見鐘離啓故作驚訝的挑了下眉,“原是如此!可這禮物……卻也是年年及至臘月二十九日奉上,不知今時今日該如何處置……”
不等他說完,便聽得一聲輕笑,“啓兒有心,便送進來吧。”
鐘離啓擡眼望去,只見殿中走出一人,神色清淡,微笑如常,衣冠飛揚而風采依舊。倒是身邊站着的謝祯,兩眼似核桃般,腫脹異常,又發絲淩亂。
鐘離啓略不情願的垂首,“啓兒奉請皇兄聖安。”
鐘離遙道,“前幾日耽擱啓兒訓學,未曾想你竟如此用功,也罷。”他招招手,奴才們湊上前來候着,“今日起,将那千名殿打理出來,任啓兒策論治學,誦熟方止,逐除不誤。”
鐘離啓未曾料想有此一出,這與軟禁有何區別,不由得辯道,“皇兄憑何如此待我?”
言罷,方又想起來自己失言,訓學本是聖上旨意,這番撞上門來實在是自讨苦吃。他便慌忙跪在人腳邊兒,自作聰明似的求饒道,“皇兄,啓兒自錯,饒了弟這一回罷。”
鐘離遙擡起腳來踹開他,面上卻冷淡微笑着,“再不知好歹,莫怪本宮不饒你。”
鐘離啓自知他下腳力氣不重,得了便宜便慌忙告了退,至此,這場鬧劇方罷。不過,喪事上送壽禮,舉國論起來,他鐘離啓都算是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