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日落
第44章 日落
只花了一瞬,伊蘭就全都明白了。這會是一場無比巨大的獻祭。教廷花費了漫長的時間和巨大的代價,陸續點燃了那一團團獻給黑暗的火。現在到了最後的時刻。有些人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并不願意靠近這場最終的獻祭,所以他們造了一根長長的引線。只需在遙遠之處,點燃這最後一處煙花,一切就完成了。不會被波及,也不需要直面。他們只要享受即将到來的光明就好。
畢竟遠處的黑暗與身處光明的人們有什麽關系呢。
伊蘭低低笑起來,聲音在空曠之中輕輕回蕩。
三輛黑馬車停在法陣外。許多沉默的紅袍人不知從哪裏出現,将伊蘭拉起,塞進了其中一輛。
馬蹄聲響起,三輛馬車向着三個不同的方向行去。
另外兩個生靈的氣息很快便随載着他們的馬車一起,消失在了廣袤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腐朽潮濕的風,穿過裝着黑鐵栅欄的小窗,落在伊蘭臉上。
地下通道狹窄綿延,兩側的牆壁上都是骸骨。偶爾會有一些幽深的岔路出現,不知通向何方。這座城池的地下隧道網是如此複雜龐大,卻又是如此隐秘寂靜。
沉默的黑暗籠罩着一切,只有冷風穿行其中。一些無法确認的存在在黑暗中竊竊私語,嘻嘻詭笑。水滴落在骸骨上,不規律的滴答聲同樣帶着回音。
紐赫曾經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悄然穿行的。伊蘭想。它一定比誰都了解這座地下的迷宮。呼嘯的風聲時高時低,在石壁與骨骸的孔隙間穿過。這裏一定也通向聖城,通向審判塔。伊蘭确信自己在其中聽見了悠長的狼嘯。他靠在冰冷的車壁上,苦澀地微笑。
不會很久的,他對着黑暗承諾。
漫長的前行消耗着伊蘭本就所剩無幾的精力。他昏沉地蜷縮在狹小的空間裏,漸漸對時間失去了感知。直到微弱的天光在盡頭出現。馬車終于駛出了那條屬于亡者地下隧道。
延綿的屋舍和宮殿遙遙在前。上河如銀帶蜿蜒,寶石灣繁華如舊,皇宮的金頂哪怕在黯淡的天色裏也是閃亮的。伊蘭意識到他們在靜谧之丘的山路上。
一隊灰色的驢車迎面與馬車擦肩而過,緘默之院的黑漆木牌挂在牲畜脖子上。車上是滿滿的骸骨,有些甚至還能看見尚未腐爛殆盡的衣衫。每當下河聖堂後的那些墓地再無位置,緘默者們就會把骸骨清理出來,送到地下墓地去。
但伊蘭不記得有哪一次運送骸骨的車隊是這樣長。緘默者們也并沒有像伊蘭記憶中那樣,停下來向聖光教團行禮。他們如幽靈般走過,隐秘而匆忙。
馬車繼續前行,紅袍人們與緘默者們同樣沉默,只有城市的喧嚣越來越強烈。
離開山丘,一切好像都回歸了記憶裏的尋常。繁華如舊之中,似乎多了幾座聖堂,幾座深宅,煙草烈酒和占蔔時燃燒的鼠尾草的味道也比往昔要濃烈得多了。但相比于伊蘭離開的時間,這點變化似乎也算不上什麽。城市還是那樣熱鬧,歡笑的人,哭泣的人,怒氣沖沖的人,灰心喪氣的人,祈禱的人,咒罵的人……都城的人們無知無覺地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偶爾有人擡頭看看天空,也有目光好奇地在馬車上停留,但更多的人只關心自己眼前的事。
馬車向前,漸漸遠離了上河。細方石路變成了粗方石,粗方石又變成了泥濘。衣衫褴褛,神色灰敗的人多了起來。雜亂無章的氣味裏,有饑餓,怨憎,也有恐懼和癡愚。死亡隐藏其間,麻木包裹一切。這也是伊蘭熟悉的都城。一切都沒有變。
他從前會為他人的幸福喜悅,為不幸祈禱。而今他看着這一切,只覺得一切都很遠,遠得再也不能抵達他的心。他平和,安靜地看着這一切,沒有淚水,沒有微笑,什麽都沒有。
快要結束了。他感受着都城中沉睡的法陣,向着審判塔的方向望去。但聖靈安息山在那裏,遮住了高高的審判塔。
不知道哪裏響起了鐘聲,幾個頑童從街上興高采烈地跑過:“砍頭了砍頭了!”
街市兩旁的臺階上那些無所事事的人突然從發呆和瞌睡裏清醒過來,好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樂子。就連蹒跚而過的乞丐,也向着那個方向咧開了嘴。
馬車逆流而行,終于穿過了擁擠的街道。人群在混亂遠去。
一陣突如其來的高亢歡呼從某個地方遙遙傳來。鐘聲再度響起。
伊蘭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漸漸寂靜下去。車行的聲音變得很空曠,濕潤寒冷的風中,隐隐能感覺得到有法陣在緩慢轉動着。
車停了下來,門開了。
伊蘭看見了那棟堅硬冷酷的灰色堡壘,是列罪庭。這是都城關押重刑犯的監獄,一多半的人最後都要被送上赦罪廣場。剩下的那些能否在酷刑中活下來猶未可知。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近乎溫順地走了進去。
沉重高大的門後,空氣潮濕渾濁,夾雜着火把燃燒的煙塵味道。高廳在昏暗之中深得看不清盡頭。石磚上是大片不規則的暗紅色花紋。慘叫聲時斷時續地自某處傳來,回蕩在厚重的磚石與黑鐵栅欄之間。
伴随着腳步聲的到來,那些聲音越發凄厲癫狂。獰笑,呻吟,哭喊與哀嚎混雜在了一起。如果有怎樣的聲音來自地獄,這裏的顯然是其中之一。
樓梯窄長,獄卒打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越是向上,周圍就越安靜。只有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着。
最後伊蘭被帶進了走廊盡頭的囚室。那是個空蕩蕩的房間。和在埃塔納的洗禮室一樣,地磚上的小型法陣在他踏入的剎那亮起來,鎖鏈沒入其中,将伊蘭禁锢在那裏。
紅袍人沉默着向他行禮,匆匆離開了。
伊蘭環顧四周,牆壁上有一扇很高的窗子,從那裏能看見聖城鐘樓頂上的黃金羽翼。他快步走到房間角落,踮起了腳尖。
一路上都窺探着他們的獄卒突然開了口:“你不是在看審判塔吧?”
“它就在那兒,不是麽。”伊蘭輕輕道。
“你沒機會去那兒了。”戴着黑色面罩的獄卒搖搖頭,說不清是嘲笑還是同情:“被送到這兒的聖職者再出去就是處刑了。”
“這樣啊,那就希望它快些到來吧。”伊蘭平淡道。
獄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離開了。
審判塔的塔尖在那方狹小的天空中只有一點點,黑曜石塔頂像一塊箭簇,剖開了灰暗的天幕,漏出天幕後更深的黑暗。
伊蘭靠着牆坐下,閉上了眼睛。
等待是漫長的。四周大多數時候相當寂靜,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牆壁深處隔三差五傳來的微弱慘叫。甚至有那麽幾次,伊蘭确信自己在幽暗之中看見了徘徊的死靈。
獄卒時不時會來看上伊蘭一眼,似乎是來确認他仍然活着。他們甚至送來了聖餐臺,聖羽瓶,七枝祈禱燭臺和香薰鈴。那些低低的交談聲偶爾也會傳入伊蘭的耳朵。
最初他們還會謹慎地避開伊蘭。後來發現他幾乎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後,那些交談就變得随意起來。
那些人猜測伊蘭的身份,為他會不會被用刑,或者會怎樣用刑而打賭。他們談論着神跡者慘死後有多大可能會變成可怖的幽靈。他們也議論其他犯人,抱怨血和別的什麽難以處理,抱怨那些人為什麽不能老實一些。伊蘭聽得出,那些嘲弄,不解和謾罵中總是帶着無法明言的恐懼。
更多的時候,那些閑言碎語中什麽都有。
但那一切都不再與伊蘭有關。
他長久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那冷意總是讓他想起遙遠的北地。只是北地的冰冷要更靜谧,更潔淨,呼吸中不會有這樣腐朽糜爛的腥氣。
奧瑞塔奶奶曾說過,為了能在嚴酷的冬季遷徙,千年前有人建造了埃塔納那樣的小鎮。但那不是真的。不過是時間太久,很多事已被遺忘。事實上,是教廷借助法術和機械建造了可以移動的聖堂,在廣袤的北地傳播信仰。因為有聖靈被禁锢在那裏,所以普通的魔物大部分時候不會靠近其周圍。人們為求庇護,漸漸聚集于此……聖堂就這樣變成了小鎮。
牧狼在風雪中奔跑的樣子猶在眼前。伊蘭已近乎麻木的心髒酸軟了一下。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為什麽紐赫會選擇那裏。它那時封印了作為維赫圖的記憶和力量,只是憑本能感覺到那裏對伊蘭來說是個安全的地方。但它不知道,冥冥之中,命運的網早已向它的星星張開。
這會兒銀燈想必已經點燃了蠟臺。古老的法陣蘇醒,那座小聖堂會變得更加美麗。這美麗會理所當然地給那裏的人帶去希望。顯然在最初的最初,它與獻祭之類的事并不相幹,不過是風雪中的一盞燈而已。
銀網中的白色羽翼毫無知覺地沉睡着。伊蘭想,如果換做是自己,或許也願意這樣沉睡下去。為什麽不呢,萬物能得到庇護,庇護者心滿意足地睡去,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風聲低口今,從唯一的窗戶中湧入,來自地下的震動比先前更明顯了。好像有什麽在撞擊着都城龐大的法陣。天空越發灰暗,審判塔黑色的塔尖甚至都變得不那麽清晰了。火焰搖晃着,搖晃着,慢慢熄滅成了一縷灰煙。
本就昏暗的牢房一點點陷入了黑暗。
獄卒不安的交談聲響起來,腳步聲匆匆忙忙。風更強烈了,幾乎是呼嘯一樣湧入,強烈的震動讓碎石從囚牢上方落下來。黑暗中的竊竊私語變成了嬉笑與嘶吼……
火鐮敲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響起,伊蘭聽見一個獄卒在黑暗中顫聲道:“火怎麽點不着……該不會是魔物吧……”
“可是星辰教團說魔物現在已經少得多了……”
“星辰教團都出了兩個叛逃者了,他們的話哪裏能信……”另一個聲音道:“那些家夥都該下地獄……”
“這裏是都城……有大聖堂在,不會有魔物的,不會的……神會保佑……”
腳步聲遠去了。
伊蘭無動于衷地坐在原地。風從磚縫裏湧進來,從四面八方湧進來,他側耳傾聽,從監牢中人類的恐懼之中聽見了衆魔物在大封印下的尖叫。
但那裏卻沒有維赫圖的聲音。他略帶失望地想。是啊,紐赫也總是這樣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盡頭亮起了一點光。聖職者軟靴那種特有的聲音從樓梯的方向傳來。一隊紅袍人出現在了那裏。為首的人一擡手,身後那些人便停下了腳步。
一個影子從來者身後出現,在黑暗中彎着腰快步跑到跑來——是獄卒。他緊張地打開了囚室大門,又飛也似地跑了回去,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為首的紅袍人終于緩緩步入走廊,擡手陸續點燃了那些熄滅的火把——聖骨瓶在其手中閃閃發亮,映着火光。
風漸漸停了下去,那些聲音也不甘心地消失了。囚室恢複了寂靜。
紅袍人踏入囚室,四下環顧,目光在絲毫未動的食物和根本沒有被點燃的祈禱燭臺上掠過,最後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伊蘭:“看來鎖鏈也沒能教會你謙卑。”
伊蘭漠然。
“也罷,在赦罪廣場,你的罪孽終将被洗清。”
伊蘭平淡道:“可你們看上去很需要我這個罪孽深重之人。”
“你并不是教廷唯一的選擇。”
“是啊。”伊蘭悠悠道:“你們借着聖靈的庇護,在彼界自由來去,想必找到了不少新的聖靈。這次找到了多少……三個?”
“兩個,包括你。”
“然後這場儀式就要用掉三個……”伊蘭搖了搖頭,嘴角翹了一下:“真是……”
“七個。”對方糾正道。
伊蘭沉默了一下:“所以,我是第七個。”鐵栅欄的陰影随着火把閃爍的光亮在銀鎖鏈上微微搖晃:“七個,好大的手筆……不知道的還以為聖靈是暮洗河邊撿來的鵝卵石呢。”
“不必故作姿态,伊蘭達爾·伊米安。你從來都不是虔敬者。你不信神,更不敬神,你的心早已背叛光明,堕入了黑暗……”
“可這樣的我卻是受到恩典的神跡者。”伊蘭哂笑,擡頭看向那張白色的面具:“神真矛盾,不是麽?”
“神的安排自有道理。這就是你在這裏的原因。無論如何,你将贖罪。”
“贖罪。”伊蘭好笑地重複着這個詞:“我犯了什麽罪?”
“我說過了,背叛。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笑意從伊蘭臉上消失了:“是當年不肯誣陷同伴,還是質疑教廷的目的,又或者是從教廷向魔神的獻祭儀式裏逃走……”
“違背神的意志,就是背叛。”對方好整以暇。
“是教廷的意志還是神的意志?”伊蘭反問道。
“教廷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神的意志就是教廷的意志。”
“神的意志就是把整個城市的人獻祭給深淵麽?”伊蘭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為了更多的人,犧牲是必要的。”對方毫不猶豫地答道:“如果那是神的意志,我等只需遵從。”
“是神的意志,還是某個人的?”伊蘭冷冷道。
面具後似乎傳來了笑聲。
“自然是神。”紅袍人道:“吾等不過是代行其在人間的意志。”
伊蘭忽然歪了歪頭,以極誠懇的聲音道:“既然已到了這個時刻,我想您或許願意告訴我,我們至高無上的神,祂的意志究竟是什麽?”
“光明。”紅袍人不慌不忙道:“當最終的獻祭結束,人類會得到一個橫跨整個帝國的巨大封印。一切裂隙都将封閉,從此黑暗中的魔物們再也無法進入人間……”
伊蘭毫無預兆地迸發出一陣大笑。
對方的聲音陰沉下去:“怎麽?”
“天吶,要不是我從前差點被獻祭給了審判塔底下的魔神,我都要信了……”伊蘭笑得渾身顫抖:“大人,你在向我撒謊時好像忘了一件事:我們的神從不接受獻祭……所有的獻祭儀式都是向黑暗中的存在許願,本質是一種交換的契約……”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在火把的光亮中仰起頭,狡黠而冷酷道:“你們完成了那個大封印。接下來呢?它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審判塔下的封印’。維持這樣的封印需要獻祭,而由于交換契約的存在,所有的獻祭都會帶來許願的機會。你們會在那些時刻一次次許願,獲得不屬于你們的力量,對麽?”他的笑容越來越大:“光明之神的代理向黑暗獻祭,向黑暗許願……若是按照教典來看,你們才是真正的背叛者,真正的牙教徒……大人,我要是沒記錯,聖光教團原本是沒有神跡者的,就連您也只是個普通的人類罷了……”
話音未落,紅袍人鉗住了他的下巴。
伊蘭絲毫不懼,他盯着那藏在面具後的眼睛:“您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那樣的封印一旦落下,裂隙會被遮蓋,整片大陸上的人将再也接觸不到黑暗中的諸神。當人們悲傷,絕望,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獲得一點安慰時,會發現那個機會早已不存在了。而聖堂中那位無處不在的神,光明中的神,祂從不回應祈禱,因為祂壓根兒就不在意人類……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這一點,不是麽?接下來會怎樣呢?教廷理所當然就成了人間唯一的真神,因為你們始終都能從黑暗中獲得非凡的力量……”
“你似乎覺得自己很聰明,伊米安。”紅袍人忽然笑了:“即便一切如你所言,然後呢?”
他在伊蘭突如其來的沉默中甫漠起那憔悴灰暗的面頰:“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一向并不馴順……”他審視着伊蘭的臉:“你或許覺得自己可以不配合,從而中斷這個儀式。但你想必感受到了方才審判塔下的震動。最終的時刻即将來臨,如果儀式不能完成,塔下的封印就會破碎。被封印在那裏的魔神一旦跑出來,死亡将籠罩整個大陸……”
“死亡是所有人的歸宿。”好一會兒,伊蘭才慢慢道:“何況教廷心知肚明,黑暗中的神對人類其實沒那麽大的興趣。”他望着那張面具:“你看過地下隧道麽?你看過地下聖堂麽?緘默者車上的遺骨一隊又一隊……審判塔下的封印還在,但死亡早就籠罩了這個世界。”
紅袍人将伊蘭的臉掼向一邊:“不管怎麽說,孩子,殉道是所有神跡者的宿命。從你的血點燃了埃塔納地下法陣的那一刻起,你便無法退出這個儀式了……或許你不會很順從,但你不過是七分之一的祭品,即便沒有你,儀式也會完成。”
他站起身,俯視着伊蘭:“有人建議用聖骨瓶取出你的靈魂,這樣儀式時你不會有太多痛苦。我本是為此而來……”他将那聖器收進了長袍:“但我們都知道,獻祭之時,更多的痛苦會帶來更強大的力量。”
伊蘭昂起頭,冷笑一聲。
“日暮時分,儀式開始,你将在赦罪廣場被處刑。”紅袍人轉身離去,順手扣上了牢門沉重的大鎖,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似地補充道:“火刑。”
腳步聲遠去了。寂靜重新籠罩了囚室。
火刑。
伊蘭慢慢抱住了自己的雙肩。
他想到過會是火刑。但他沒有想到,當這件事被最終确認時,他會像所有人一樣開始感到恐懼。或許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或許因為他僅剩的力量已被封印,或許因為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而他從未像眼下這樣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
伊蘭不知道。
他只知道哪怕對一個不懼死亡的人而言,這也絕不是他想要的死亡。
聖餐桌只有七步遠,玻璃杯盤只要摔碎了,會和刀子一樣鋒利。他要做的只是拾起最尖的那片,對準自己的喉嚨,然後恐懼就會結束……
鎖鏈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常,紋印亮了起來。
伊蘭喃喃道:“隐星,你殉道的時候害怕了麽?”
聖器當然不會回答,只是沉默地亮着。法陣的光與之相映,在囚室中投下破碎而美麗的影子。那些靜靜旋轉的光影在混亂的思緒中讓他想起了埃塔納被點亮的聖堂。
但遠在聖堂被點燃前,埃塔納就是明亮的。熒草球在議事廳燈樓上燃燒,鹿角燈在馴鹿頭上搖晃……那些明亮來自家家戶戶的燈火,也來自遷徙時河畔的篝火。
他想起小鎮上古老诙諧的歌謠,馴鹿頸間悅耳的風哨,春日家家戶戶門上的鮮花,秋日酒館開窖的美酒……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但那都不是能真正驅散恐懼的東西。
直到伊蘭想起了那雙蒼藍色的眼睛。
他想起它在漫長的時光裏,一次又一次從鮮血與黑暗中掙紮出來,追逐着遙不可及的微光,直至最終來到他的身邊。它一定經歷過無數的恐懼和絕望,無數的痛苦和悲傷……但它從始至終對那一切保持緘默。
只留給他溫暖和平靜。
他想起那雙蒼藍色的眼睛總在黑暗中仰頭望來,沉默,溫柔,比世上的一切星辰都要明亮。
它不說話。因為紐帶不以言語來證明。
空氣粼粼閃爍,讓伊蘭想起北地倒映着星光的河流。它那時在他身畔,在微風與篝火間,自由且平靜。
他願意為那一刻的再度到來付出一切,正如它為他所做的那樣。曾經如此,如今依然。
風從窗外湧來,微弱的天光也是。
那短暫的恐懼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徹底消失了。
法陣與鎖鏈的光熄滅下去,牢房恢複了昏暗。
影子匍匐在伊蘭腳下,似乎有什麽溫暖的東西靠在那裏,正眷戀地偎依着他。
伊蘭微笑了一下。
他用真話騙過它許多許多次,但這一次不會了。這是早已決定好的事。
一顆渺小的星星無法決定其他存在的命運,但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而它的命運,經由那條牢不可破的紐帶,永遠與他緊緊相連。
萬物終有盡時。而一團火注定要燃燒,那是他的歸處。
伴着不肯停息的風,牢房外響起了模糊的歌聲。
……我們經年掙紮,徘徊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親吻停留在此的純潔聖靈
我們把它們帶入火焰,帶向夜空
帶去神也碰觸不到的地方……
似曾相識的旋律讓伊蘭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和它在聖靈安息山上偎依在一起的那個夜晚。然後他想起了和它在一起的更多時刻,在人間,在彼岸,在暮色之中,在黎明之前……
時間在靜默之中悄然流逝,直至鐘聲響起。
當牢房的大門再度打開時,紅袍人走進來,用一枚水晶指星墜輕扣牆壁。法陣的銀光湧入其中,禁锢的力量消失了。
伊蘭平靜地起身,走了出去。
他赤腳走過樓梯的石階,那石階竟是暖的。影子徘徊在他腳下,風中有了哀嚎的聲音。
別哭,別哭……我的小家夥。
伊蘭在心中安慰道。
他拖着鐐铐,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門,走入了灰石長街。喧嚣聲模模糊糊,等待在外面的紅袍人們圍了上來。
下河上停滿了空船。在路過悲鳴橋時,伊蘭向着對岸望了一眼。緘默之院和忏悔堂都在那裏。但那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很快就走上了那條無名的面包石長街。平日裏空無一人的街道兩側如今擠滿了旁觀者——但那不關他的事。一切面孔與聲音都模糊成了背景,伊蘭只看得見那根聳入天際的黑色火刑柱。
他步履輕快地向着它走去。
風越來越大,天空越來越陰暗。雲後依稀能看見太陽的輪廓,可也僅僅是輪廓。一切光亮都是模糊的。大地深處傳來微弱的震動,聖城的方向,一片鳥雀黑壓壓地飛過。
伊蘭走上了那高高的木臺。法陣的刻痕遍布其上,像數不盡的傷痕。
當行刑者用鎖鏈把他綁在火刑架上時,他只是安靜地看向審判塔的方向。那座塔看上去仍然和記憶中一樣堅不可摧。太陽的輪廓落在它的一邊,正在緩緩下沉。
伊蘭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看見人間的落日。那是他趕着埃塔納越冬開始前的最後一輛貨車從莫蘭提山道經過的時候。夕陽溫暖的餘晖越過群山,灑滿積雪與青草并存的原野,光芒清澈,陰影澄淨。群狼步履無聲,紐赫走在最前面,毛蓬蓬的尾巴輕輕掃過一支來不及凋落的秋花,風帶起細小的花瓣,飛向天空……
那樣尋常的景色,沒想到卻是最後一次。
陌生的司祭走近他,問他是否需要忏悔。
伊蘭只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古老的鐘聲再度響起,紅袍人垂下火把,點燃了刑架下方的環形柴薪堆。
火焰順着那一圈又一圈的環形飛速燃起,露出了法陣的模樣。風聲猛然尖利起來,煙塵彌漫,熾熱吞沒了地上的影子。
與此同時,天上的影子開始飛速遮蓋雲後那輪廓模糊的太陽——隐秘的日蝕開始了。
天色徹底暗下去。
恐懼的叫喊聲四下漫起。而呼嘯的狂風,足以席卷一切的狂風蓋過了它們。火焰貪婪而瘋狂地燃燒着,在摧枯拉朽的熱度中蛻變成了熾熱的烈金色。
全城的符文都在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上河,下河,聖城,宮殿……遍布城中的其他六座聖堂同時燃起了沖天的火焰。火焰的光芒以都城為中心,随着毫無規律的暴烈狂風向着四周蔓延。大地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村落,所有的聖堂都毫無預兆地被納入這龐大的燃燒之中……
而其他的一切光明都熄滅了。
在黑暗降臨的世界,漸漸露出真容的巨大法陣成了唯一有光的存在。
沒有規律鐘聲低沉地萦繞在這樣的世界裏,如同神明詛咒般的低語。
但伊蘭看不到也聽不到。
火焰吞沒了他。焚天滅地的劇痛幾乎占據了他的全部意識。世界剎那間不複存在,唯餘虛無。
他在劇痛中融化,火焰拖着融化的他向那混沌的虛空下沉。也正是在這一刻,一直以來束縛着他的鐐铐在燃燒中無聲化作碎片。
銀色的光芒從伊蘭焚毀的肉體上漫出,與其他從火焰深處漫出的銀光連接在了一起。
身上的灰燼在風中褪去,令祂輕而易舉就掙脫了包裹祂的烈焰。
獻祭,獻祭,獻祭……金色的烈焰化作一枚枚符文和圈環,獻祭法陣浮現虛空之中。
渺小的銀光被圈在法陣的中央,無數星雲般的漩渦出現在了虛空之中。在它們前方,一個與法陣大小相當的黑色漩渦正在靜谧旋轉。
它離法陣很近很近,如同法陣在虛空中的扭曲投影。黑色的霧氣從那漩渦邊緣緩緩湧出,與法陣交融在一起。光與暗共同旋轉,那霧氣一團團輕柔地将渺小的銀光們包裹了起來。
但當霧氣接近祂時,卻只能在祂周圍徘徊。因為祂的下方有一小片柔軟的陰影,與祂緊密相連。渺小的銀光與渺小的影子在虛空之中互相倒映着。影子漸漸也旋轉起來,成了一個小小的黑色漩渦。
法陣在旋轉。獻祭,獻祭,獻祭,為我獻祭……某個遙遠的意識催促着他。
祂望着那團黑霧,在心裏拒絕道:不。
法陣的旋轉更快了,光茫湧來,似乎要将祂吸入吞噬。祂用盡全身地力量燃燒,閃耀的銀光剎那間刺穿了圍剿祂的符文:不。
在這個短暫的空隙間,祂毫不猶豫地跳入了腳下那片小小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