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歸途
第43章 歸途
鎖鏈在虛空中的摩擦纏繞,冰冷的聲音于空寂中回蕩。墜落如此漫長,漸漸化作了冷酷的拖行。直到某個模糊的法陣在意識的世界中一閃而逝,黑暗徹底吞沒了一切。
絕望的哀嚎自黑暗深處傳來。
別哭,伊蘭模糊地想,別哭啊,我的小家夥……他下意識向聲音的來處探去。
黑暗淡去了,那聲音越來越近。伊蘭試了幾次,終于睜開了沉重的眼睛。
風聲呼嘯,仿若巨獸悲鳴。詩尼薩的火海不見了。他遍體鱗傷,倒在空蕩荒蕪的山崖上,身下是自己的影子。
不是那溫暖的,柔軟的,會包國(三聲)着他雲力來雲力去的,毛茸茸的影子。只是普通的影子——輕薄的,沒有生機的一片,與周圍的影子別無二致,有着和大地同樣的堅硬冰冷。
有好一會兒,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實。唯一清晰的是心口巨大的空洞感。
屬于他的東西散落滿地。那架舊雪橇仍在,只是變得更破了。還有一包人骨。伊蘭怔望許久,才意識到那是他在暗界收殓的,某個神跡者的遺骸。
在這無邊的昏暗與荒蕪中,竟然還有一點光亮——是孤行之燈。它好像永遠都在那裏,粗糙,缺乏存在感,但讓人安心。
凝視着燈中那微弱燃燒的火苗,似夢非夢的恍惚終于消失。清醒湧上來,靈魂深處的痛楚也是。這是維赫圖留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了。
伊蘭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它,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支撐。鐐铐仍然沉重地束縛着他,鎖鏈在地面上蜿蜒。可他仍然掙紮着爬了起來。
鎖鏈随着他的動作搖晃,細碎的光亮卻仍在原地。
伊蘭微怔,慢慢回過頭去,目光在身後的岩壁上凝固了。
那是個巨大的法陣。它黯淡地亮着,緩緩轉動着,像一架古老而沉重的機器。它是金色的,帶着着怪異的似曾相識感。同樣讓人感到熟悉的還有它旁邊那個山洞和洞中的石頭火堆,以及火堆邊裝滿枯骨的鳥籠……
他竟然回到了旅程的起點——回到了這個跨越光與暗邊界的地方。
伊蘭掙紮着爬起來,在昏暗中提燈遙望。
山崖下原本的林谷不見了,那裏現在是一片荒原。某個熟悉又陌生的小鎮靜卧在那裏。
是埃塔納!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那燈樓。熒草球仍在燃燒,環繞着小鎮的标志性白色石欄好像一圈細細的火焰。整個小鎮在昏暗的世界中微弱地亮着,如同木炭縫隙間的暗火。
但它不該在這裏,正如山崖下不該是荒原。
一切都不在它們該在的地方。
只有一個答案能解釋這一切——此地成了人間與暗界縫隙。既是人間,也是暗界。小鎮在人間與暗界的縫隙裏。
某種熟悉的感覺順着大地傳來,和身後的法陣形成了微妙的共振。伊蘭怔然望着小鎮,猛然意識到那些點點光亮斷斷續續地連接在一起,正是法陣的形态。
原來真相早早就已在那裏——那個被岩魔詛咒的聖騎士其實已經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命運像一張網。伊蘭靜默地矗立在風中,沒有笑也沒有哭。
鎖鏈被法陣的力量牽動,開始拖拽他。他冷漠地低頭看了一眼,提燈向着神跡者遺骨走去。那是與鎖鏈的拖拽相反的方向。
聖器開始懲罰他。黃金鐐铐上的尖刺深深地勒進他的肌膚,早已傷痕累累的束縛處再次開始流血。而伊蘭恍若未覺,只是俯身再度收殓了遺骨,将那陌生的骨骸抱進懷中。
就在這時候,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從遺骨中掉了下來。是凝之瓶。它的光亮已經完全消失了,看上去好像一小團過于濃重的黑暗。它落在伊蘭的影子上,然後像沉入水面一般,慢慢在影子中消失了。
如同他身後走過的旅程,如同維赫圖沒有說出口的願望。
但它還在那裏。伊蘭知道。在影子深處。
他留戀地凝望了片刻,轉身向着命運走去。
鐐铐的束縛減輕了一些,似乎是對他的順從表示了滿意。
譏笑在伊蘭嘴角一閃而逝。他應該想到的。或者說他其實隐約有過這種預感。聖光教團既然想要抓住他,或許不會白白讓他被胎海的天火吞噬。但誰又說得準呢。不管是神跡者還是聖靈,都不過是他們的耗材。教廷從不為失去耗材而惋惜。
可他還活着。
詩尼薩不是終點,這裏也不是。一切尚未結束。
風聲呼嘯,大地荒涼。除了伊蘭身邊的燈,小鎮是昏暗裏唯一有光亮的地方。但越是走近,這唯一的光亮處就越是顯得荒蕪和破敗。整個鎮子不再是遷徙時那緊緊盤起,高高聳立的樣子,也并不是曾在河谷間靜卧時那樣平整有序。
它像是一張被随意摔在岩石灘上的薄餅。一切仍然相連,沒有絲毫破碎,但各處都有種怪異的扭曲。
唯有法陣是規整的。法陣環繞着,貫穿着這個孤獨的世界中唯一的人類造物,冷酷莊嚴,不容撼動。仿佛此間的一切扭曲荒誕都是為了讓這規整能得以實現。
牲畜的屍骸散落遍地,伊蘭的視線在碎骨間車轍的印痕上掠過。不是那種普通的車轍,它們格外寬闊,壓過哪裏,哪裏就留下符文。那是屬于聖光教團的痕跡。
他沒有停下腳步。鎖鏈拖過骸骨,細小的碎裂與坍塌在風中有種怪異的清晰。但其中也夾雜着另一些多餘的動靜。
有誰在岩石與骨堆後面。
伊蘭的腳步一頓。
一個背着大筐的佝偻身影慌慌張張地跳了出來,向着鎮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就消失了。
伊蘭繼續向前走去。
小鎮越來越近了。昔日那條只到膝蓋的白色石欄如今變得有半人那麽高。曾經藏在地下的符文也全部露了出來。金色的,寫滿了祈求恩典的禱詞。
風哨聲似有若無地傳來,是馴鹿的聲音。
伊蘭扭頭,在界碑外的岩石邊遙遙看見了那頭高大的動物。它一點兒也不像馴鹿了。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和異常尖銳扭曲的鹿角讓它看上去更像是某種魔物。還有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在昏暗中映着蒼白的光。
伊蘭認出了它角上的圓燈。
“蓋魯瑪?”
馴鹿沒有動。一個瘦小幹枯的女孩從馴鹿身後慢慢走了出來,臉上寫滿驚恐。
“小愛莉……”伊蘭喃喃道。但他沒有靠近,也沒有試圖和她說話。他感覺得到這個荒涼的小鎮上傳來的恐懼和敵意。盡管他對此并不在意。
他繼續前行,卻聽到了啊啊的嘶啞呼喚。
伊蘭回頭,女孩遠遠地站在那裏,急切而緊張地向他比劃着:別進去!他們會殺死你!
蓋魯瑪低下頭,在她身邊咀嚼起地上的骸骨。殘破不堪的鹿角燈早已熄滅,随着它的動作在昏暗中搖晃。
伊蘭的神色柔軟下來:“沒關系。”他拖着沉重的鎖鏈,繼續向着鎮子走去。
界碑上的符文在他經過時竄起了烈焰,又飛速歸于安靜。鎮子裏靜悄悄的,窗戶都嚴嚴地合着。但窗後的視線仍在——尖銳,灰暗,像陷阱裏鐵蒺藜。風聲呼嘯,他在其中辨認出了旗幟的獵獵聲。聖光教團的旗幟正在聖堂上飄蕩着。
伊蘭收回目光,拖着鎖鏈走過那熟悉石橋。石舍塌了半邊。圍欄不見了,只剩下零碎的殘骸。
但小屋還在,盡管歪斜扭曲。伊蘭緩緩走近,失了鎖的木門在風中吱呀一聲開了。
昏暗的屋子仍是記憶中的樣子,他離開前熄滅的鹿角燈仍挂在床頭。
只是沒有爐火,沒有香氣,也沒有毛茸茸的群狼。
空蕩的小屋落滿灰塵,地上到處都是餐具的碎片。儲藏室大門洞開,空空如也。
伊蘭在冰冷的床上坐了下來,拂去鹿角燈上的灰塵。一點銀光落在熒草球上,燈火微弱地亮起來,把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一路陪伴着伊蘭的孤行之燈落入影子,像融化一樣緩緩消失了。
伊蘭靠在床邊,閉上眼睛,依稀感到魔神仍在影子之中,以巨狼的形态沉睡着,等待着,溫暖柔軟,一如往昔。
直到腳步聲傳來,打破了這份珍貴的寧靜。
伊蘭從安詳的回憶中睜開眼睛,看見了熟悉的紅色衣袍。
紅袍人站在伊蘭面前,在白色的面具後注視着他。
伊蘭沒有起身。
“真神在上。”為首的人單膝跪了下來。
伊蘭無動于衷:“這是什麽新的儀軌麽?我不記得哪個屠戶宰牲口之前還要跪下來行禮。”
“我跪的不是作為人的伊蘭達爾·伊米安,是神的恩典。”對方行了個标準的低頭禮,不帶一絲感情:“跟我們走吧,我們已等您很久了。”
兩個紅袍人走上前。伊蘭卻先一步緩緩起身,鐐铐與鎖鏈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不勞費心,我身上的聖器已經夠多了。”
沒有人理會他的話。兩柄長斧架上了他的脖子。
伊蘭就這樣走出了小屋。
小鎮的街上仍然空曠。七個紅袍人列隊,把伊蘭押在中間,向着聖堂的方向行去。
大批聖職者的存在似乎讓窗後的居民擺脫了一些恐懼。漸漸有人出現在了道路兩旁,向着這支前進的隊伍張望。
伊蘭便也安靜地回望。那些熟悉的面孔大都憔悴不堪。人們的臉上有恐懼不安,有憎恨厭惡,也有疑惑和憐憫。顯然,沒有人真正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行至半途的時候,一個頭頂斑駁,眼睛凸起的男人從人群中跳出來,指着伊蘭大叫起審判和牙教徒之類的話。
伊蘭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是誰——是蒙戈。那似乎已經屬于相當遙遠的記憶了。
埃塔納的司祭像是從泥坑裏爬出來似的,衣袍爛污,神情亢奮。他拉扯着身邊那些讷讷的面孔向前,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魔狼,石頭和災難……
伊蘭在那些人中認出了奈亞——他看上去蒼老畏縮,目光躲閃,一點兒也沒有當初的粗蠻豪爽了。小克裏背着過大的編筐,瑟瑟地站在奈亞身後,似乎試圖讓自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
司祭細長的胳膊用力搖擺,開始誇張地描述起鎮上居民的虔誠和清白。細小的聲浪随之一波一波湧上來,帶着恐懼,帶着哀求。
但隊伍沒有停下來。為首的紅袍人走過蒙戈,低語了一句。蒙戈張着嘴,話音卻消失了。
所有的面孔與聲音都融入了灰暗模糊的天色。伊蘭拖着鎖鏈,從這片灰暗模糊中走過。
小鎮的聖堂就在道路的盡頭。廣場空曠,這昔日默默矗立的聖堂從未如此富有存在感。磚石上所有的符文都亮了起來,投下帶着細密紋路的光與影。就好像一盞蒙塵的精致玻璃燈突然被點亮了。這讓它與灰暗的小鎮格格不入,倒好像是聖城的哪座祭壇被遺失在了這裏。
那光與影交織的花紋忽明忽暗,仿佛在随着風緩慢旋轉。此情此景讓伊蘭感到一種陌生又熟悉的親切。他想起了海神的洞穴。
有聖靈在那裏。伊蘭意識到。不止一個。
鎖鏈向聖堂爬動,用更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向那裏前進,急切得猶如某種回歸。
浮雕的大門打開,押送的隊伍裹挾着伊蘭魚貫而入。
埃塔納的聖堂從未如此空曠昏暗,遠不是外面所見的那般美麗明亮。中廳所有的長凳都不見了,只有螢草燈在盡頭昏暗地燃着,照亮了臺階上的白色大理石祭壇。一個鐵紅色的金屬匣子上伸出無數銀色的鎖鏈,将自身牢牢捆綁在祭壇上,發出炭火一樣的暗光。
兩個紅袍人正以其為中心繪制法陣,十字規懸浮在半空中。
伊蘭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那個匣子上。直到隊伍轉入狹窄的走廊,中廳消失在他身後。
他被帶入了中廳側面的洗禮室。聖物櫃和長桌之類的東西已經全部消失了,大理石地磚上是幾乎占據整個房間的圓形法陣。
幾個沉默的身影在屋角的聖水池邊忙碌,銀光閃爍的霧氣之中,每個人都穿着相同的紅袍,相同的白色面具,只是衣襟上多了一枚黑耀石制成的羽紋十字——是聖印師。池沿之上,燭火的光亮開始次第浮現,即便氤氲的水汽讓一切都顯得模糊,那些白色蠟燭上的紋印仍然因為光亮而清晰得刺眼。
聖斧終于離開了伊蘭的後頸,地磚上的符文亮起,鎖鏈向四周延伸,将伊蘭與那個束縛法陣連接在了一起。
一個手持銀刀的紅袍人靠近鎖鏈,劃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滲入銀鏈,鐐铐開始改變形态。金屬感消失了,現在它仿佛由某種黯淡的光凝聚而成。光刺向內生長,穿透了伊蘭的手腕。
銳痛一閃而過,脫力感襲來。伊蘭踉跄了一下,又勉力站穩了。而封印還沒結束,紅袍人以銀刀為筆,在空氣中繪下符文。
一枚枚的熟悉的束縛符文在空氣中落下,沒入法陣。而更熟悉的是那把銀刀。盡管記憶遙遠,但伊蘭确信自己絕不可能認錯……
“鋒刃?”他喃喃道:“為什麽你會加入聖光教團?”
“卑劣者不會理解信仰的崇高。”面具後的女聲低如耳語,像其他紅袍人一樣毫無感情。
一切都很荒謬。伊蘭望着她,那裏只有一張面具,連眼睛都是模糊的。他忽然又無法肯定了。也許面具後是另一個人,可那又有什麽分別呢……
符文的最後一筆落下,那個人便立刻退開,回到了其他紅袍人之中。
兩個聖印師走上前,開始摸索伊蘭的全身,并用剪刀除去他的衣物。第三個無聲地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顆血紅色的水晶球。聖印師舉起它,水晶球內部燃燒起來,一束光落在伊蘭的影子上。
怪異穿透感伴着劇痛襲來,伊蘭下意識掙紮了一下。影子消失了,更強烈的光芒自他腳下漫開。
法陣察覺到他的抗拒,也亮起來。整個房間充斥着光芒,鎖鏈開始緩緩收緊。水晶球在光芒中迸裂,化作碎片,被那光芒吞沒了。
強烈的束縛感讓伊蘭的感知變得很模糊。他隐約聽見有誰在驚怒地大叫。一團鑲着銀邊的紅色不知道從哪裏飛速靠近,又礙于某種原因無法碰觸他的身體。
他聽見了平板冷漠的辯解,說着“從暗界歸來”,“滿是黑暗之地的污穢”,“擔心被魔物寄生”,“寒星的指星墜”諸如此類的話。
來人質問了一句什麽。
沒有。伊蘭聽到了這個詞被重複。沒有。只是力量超乎尋常。那聲音道。有些古怪。
聖靈本該如此。來者的聲音在光芒中遙遠而模糊。
紋印已剝除。那個平板冷漠的聲音越來越近。是審判塔獻祭儀式的逃脫者。身上可能有未完成的契約,需要确認……
一束黑暗從光芒深處浮現,那是一只扭曲的羊角。
阿斯蒙蒂斯,封印下的諸魔已享用過此聖靈麽?
方形的瞳孔在羊角上轉動,一個聲音靠近,細細地,在伊蘭耳畔回響:又見面了,可愛的星辰……你希望吾怎樣回答呢……啊,有了……
它充滿惡意道:總得讓哀嚎者意識到,太過貪婪是不對的……既然它不肯讓封印下的吾等共同分享你,那它最好還是在失去的絕望中永遠地哀嚎下去吧……
黑暗中的存在,那個冷漠的聲音催促道,告訴我們答案。
祭品。阿斯蒙蒂斯懶洋洋道。獻上祭品。
不知過了多久,血肉被吞噬的聲音響起,慘叫聲回蕩在光明與黑暗之中:我是虔誠的!饒了我……聖靈!聖靈啊……救救我……
在那凄厲至極的嚎叫中,阿斯蒙蒂斯含混道:嗯,答案……答案就是吾等沒有得到那個聖靈,一根頭發都沒有……
那麽契約呢。聖靈與黑暗中的存在是否仍有契約。
契約……阿斯蒙蒂斯桀桀怪笑,沒有契約,可愛的星星與吾等黑暗之子都沒有契約了。現在它的命運完全屬于你們,你們可以對它為所欲為。
很好。回到封印下面去。
黑潮降至,最終日到來,看來吾等将見證一個非凡的時刻。那古怪的,幸災樂禍的笑聲越來越遠。
一切在模糊中安靜下去。黑暗消失了,光芒也漸漸消失了。
伊蘭睜開眼睛。
不速之客們不知何時已然離去,房間恢複了空曠安靜。一大片血跡正在法陣的邊緣慢慢消失,仿佛滲入了磚石。
只剩那個衣袍上繡着銀線的人,在不遠不近處垂首而立。
在伊蘭怔然的目光中,那人單膝跪下,向伊蘭行禮,露出了缺少無名指和小指的右手:“您終于回來了,伊米安大人。”
伊蘭凝視着他的手,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沒有其他選擇。不要說得我好像多麽偉大一樣。”他疲憊地嘆了口氣:“你也不肯摘下面具麽,利文。”
“這是聖光教團的規矩。”面具後的視線不忍般地掃過伊蘭那枯瘦灰敗的身體,最後停留在伊蘭手部那可怖的貫穿傷上,喃喃道:“您還是這般不愛惜自己……”
“反正結局都是一樣。”伊蘭的目光漠然掃過血跡消失之處,轉身拖着鎖鏈徑自走入了聖水池。一直以來強自壓制的疲憊和痛楚一股腦兒湧上來,幾乎和聖水一起淹沒了他:“很高興見到你,利文。我還以為聖光教團裏沒有什麽活人了。”
利文沉默了一下:“您比我想象中平靜。”
虛空之海上的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水波滑過伊蘭的肌膚,滲入傷口,疼痛讓真實感漸漸變得強烈。他知道自己似乎應該質問很多事,可許多事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他已得到了答案。但他仍想确認一些東西:“你不會困惑麽?”
“……會。”利文慢慢地走上前來,将香料和花瓣灑在伊蘭頭頂:“但信仰就是這樣的。你質疑它,然後跨越質疑,從而離神更近……”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伊蘭搖頭。
“為了更多的人,犧牲是必要的。”利文語聲苦澀:“神是仁慈的,亦有殘酷……”
伊蘭的聲音低下去:“而你不會為此有絲毫動搖,哪怕你自己也同樣在犧牲者之列,對麽?……”
“從成為聖職者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準備。”利文的語速加快了,似乎這些話在他心頭已重複了千百次:“儀式結束後,所有的裂隙都會封閉,魔物會從整個大陸上消失。光明的力量籠罩一切,新的時代會到來……再沒有那些恐怖的東西來威脅人類了……”
伊蘭輕笑:“你的理想要實現了,該高興才對。”他攪動聖水,血在水中像柔紗一樣飄着:“只要把一切都視作神的意志,想要越過心中的疑惑,就簡單得多了。”
“您仍然像從前一樣……滿心懷疑。可您回到了這裏,難道不就證明,神的意志不容質疑麽。”
伊蘭擡手,撕去了一塊沒有完全融化的血痂:“這座聖堂封印的聖靈,是什麽樣子的?”
“是一張銀絲網中的羽翼。”
伊蘭笑起來。
利文低聲道:“大部分聖靈的形态都是這樣……看起來有些特別。這并不可笑。”
伊蘭搖頭:“只是覺得有趣。”他若有所思:“不知道我的形态會是什麽樣子……說真的,你也很好奇吧,利文。會後悔在虛空之海上時,沒有由着那家夥用聖骨瓶把我的靈魂抽出來看一看麽?”
“您怎麽能開這種玩笑……”利文痛苦道。
“你也說了,這只是玩笑。”伊蘭回頭,審視着他的顫抖,輕輕道:“別難過,殉道本就是我們的命運。只是……既然聖光教團知道神跡者中存在真實的聖靈,為什麽要始終隐瞞這件事呢?”
利文喃喃道:“因為知道得越多,就會生出越多的困惑。那對信仰不利。”
伊蘭近乎憐憫地笑了。不是困惑,他想,是懷疑,是否定,是覺醒。教廷比任何人都害怕聖靈确認了自己是誰。
“真遺憾。”他最終沒有說出那些話。撫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咬痕,伊蘭低聲道:“埃塔納的聖靈,有名字麽?”
利文搖頭:“……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微弱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語:“很多聖靈的名號都消失了,只以它們的封印地命名。其實不該這樣,畢竟我們仍受到聖靈的庇護,哪怕是在暗界……”
“暗界……”伊蘭停頓了一下:“那就是你們不被魔物攻擊的原因麽?聖靈庇護……”
“是光之露。”利文遲疑了一下。“只要将它的力量覆蓋在身上,人類進入暗界,就會像魔物一樣适應……”
伊蘭不動聲色:“我們去暗界時可沒有這玩意兒……”
“因為太罕有了。”利文慢慢道:“絕大多數聖靈都不會給予這樣的恩賜。這一滴還是終結之庭完成時留下來的……據說如果能得到三滴,就能重塑任何存在的身體……但沒有辦法,只能把它用在更重要的事上……”
“更重要的事……”伊蘭在水下猛然撕開了一道血痂。又一團血漫上來,鎖鏈開始閃爍:“那位聖靈如果仍有意識,說不定會後悔給予了你們這樣的恩賜。”
“……聖靈沒有意識。”利文黯淡道:“它們只是純粹的光體……”
“那麽我呢?”
利文沉默了一下:“大人,您變得殘酷了。”
“是麽。”伊蘭冷淡道:“可能在你們眼中,祭品都不算是有意識的東西吧。”他從水中起身:“你們打算把埃塔納的居民怎麽辦?”
“大人……您何必一定要問呢……”利文的聲音顫抖起來。
“抱歉,還以為你習慣了。”伊蘭回頭,摘下了那張面具。他看見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
“你恐怕不适合聖光教團。”伊蘭靜靜道:“因為它看上去比我殘酷多了。”
“伊米安大人……”
伊蘭聲音低下去:“好了,閑話也說得夠多了。”他将面具戴回了對方臉上:“你來這裏,不是單單為了和我聊天的吧。”
利文跪下去,捧起了聖油,顫聲道:“我來為您行傅油禮。”
自願殉道的聖職者才有這樣的待遇。上一次被獻祭時可沒這個。伊蘭笑了一下:“看樣子我不用等上太久,這倒是件好事。”
利文哽咽道:“您還有什麽沒有完成的事麽?”
“我的屋子,在儲藏室邊的櫃子裏,有一包神跡者的遺骨。”伊蘭平和道:“從那個世界帶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屬于誰。你有空把它埋葬了吧。還有,床頭有盞鹿角燈,如果你遇到鎮上那個賣酒的老家夥,把燈交給他,請他送給有需要的人。”
“我會的。”利文鄭重道:“您要告解麽?
“不。”伊蘭幾乎是輕快地回答道。
利文沉默下去。
伊蘭知道他想聽什麽。寒星指星墜的去向,那個在暗界時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魔神,或許還有紐赫……
但利文最終什麽都沒有問。他舀起聖水從伊蘭頭頂淋下,将香料和花瓣沖走,然後默念禱詞,将冰涼的聖油塗抹在伊蘭額頭上。
這位曾經的友人在離開房間的時候回了好幾次頭。伊蘭感受得到他的視線,但沒有做出回應。
房間重歸安靜。蠟燭在池沿靜靜燃燒。伊蘭在光影與水波之間凝視,看見了倒影中沉睡的黑色巨狼。它身上有血,爪上有傷,眼睛周圍的毛濕漉漉的。銀色的鎖鏈束縛着它。那是大封印的鎖鏈。
伊蘭俯身,想要吻一吻它。水面蕩漾,那水中的身影消失了。
伊蘭嘆了口氣,捧起聖水,将額頭上的聖油洗掉了。手腕上的銀鎖鏈随着他的動作搖晃,有細細的,熟悉花紋浮現出來。不管它的形态如何變化,他總是不會認錯的——那是隐星身上的紋印。
但鎖鏈上已沒有隐星的氣息,他只能感受到束縛的力量。伊蘭突然很慶幸自己這輩子的紋印在當初剝下來時被蜂擁而上試圖分食他的魔神們咬爛了。
蠟燭将熄之時,他起身穿衣。白麻布制成的衣袍穿過銀色的鎖鏈,就像那鎖鏈并不存在。伊蘭拉了拉袖口,蓋住了手腕上的傷痕。
門像在等待什麽一樣打開了,紅袍人再度魚貫而入,将他帶離了洗禮室。
卻并不是去往那個中廳的祭壇。
聖堂之下還有一層。低矮,潮濕,一個巨大的圓形淺池注滿聖水,中央是一座金黃色,蜂蠟鑄就的蠟臺。蠟臺頂部端放着埃塔納的銀燈。只是這一次銀燈中沒有蠟燭,沒有螢草球……什麽都沒有。唯有細密繁複的符文遍布其上,延伸向整個蠟臺,與淺池底部的龐大法陣融為一體。
而圍繞着這蠟臺的池水中,有三個石臺。被銀絲網束縛的白色羽翼,和那個纏滿鎖鏈的紅鐵匣子各自占據了一個石臺,第三個石臺是空的。
伊蘭被推上了那個石臺。
腳下的法陣與中廳祭壇上新繪的法陣顯然都是儀式的一部分。伊蘭望着法陣的樣式,心中忽然一沉——這并不是最終的獻祭法陣。
銀刀架上了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一劃。血湧出來,化作細長的血線流入了法陣。沉睡的法陣蘇醒了,一環一環的圓形回路開始轉動。血線在法陣的轉動中化作銀色,與另外兩個聖靈身上延伸出來的銀線共同向蠟臺延伸。
空空的銀燈被點亮了。
池中聖水湧起,淹沒了石臺上的聖靈們。
一切都在水流中旋轉和撞擊。伊蘭伸出手,抱住了另外兩個。白色的羽翼似乎始終都在沉睡。而那個被銀鎖鏈纏繞的紅匣子是暖的。那些鎖鏈與伊蘭身上的鎖鏈纏繞在一起,某個熟悉的氣息仿若嘆息,撫摸般掠過伊蘭的發頂。
漫長的窒息之後,銀燈的光亮從意識深處消失了。
伊蘭睜開眼睛,看見了密密麻麻的灰色花紋。
他茫然望去,視野漸漸恢複,終于看清了那些灰色花紋是什麽——是骸骨。
廣闊昏暗的大廳之中,穹頂,牆壁,地面,全部都是骸骨。骸骨拼就聖紋,骸骨組成燈臺,骸骨鑄就祭壇……
法陣浮在骸骨的地面上,緩慢地轉動着。
伊蘭猛然意識到了這是哪裏。這是皇城的地下聖堂。
聖職者,罪人和普通人的骸骨混在一起,共同構成了這個寂靜的地下世界。而它的正上方,就是赦罪廣場。
他在搖晃的火焰光亮中擡頭,穹頂中央的彩繪若隐若現——穿透雲層灑落的聖光,和無數跪下祈禱的人。而無數骸骨的頭顱也同樣向着聖光的方向。
生者和死者都在祈禱。可彩繪年代久遠,正中央的那束光芒早已變得灰暗。它如今看上去更像一道黑暗的門縫。
他居然被法陣從裂隙間的埃塔納送回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