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代價
第42章 代價
出乎意料,等待他的是滿眼星辰。無數星雲旋轉,星河傾瀉,群星聚而複散,散而又聚,在光霧之中閃爍着。
他踏在這片虛空之中,看見那個戴面具的舞者平靜地漂浮在群星深處,臉上的面具已換了一張。
這張面孔神色友善親切,仿佛一位許久未見的故友。緊接着,對方龐大得難以言喻的意志便像這片星空一樣籠罩了伊蘭。
光之星的碎片,最初的星辰,不熄之火啊……吾等一直期盼着你的到來。
既然你們的目的是我,那就放開那個無辜的人。
伊蘭心中肅然道。
我們不關心人類。戴面具者輕輕擡手,一個個死靈便化作小小的黑影,沒入它手中,又自它手中四散落入群星背景的黑暗中,只留下了形态各異的面具。
也不關心神。它擡起黑霧中的手指,那些黑暗便旋轉起來,成了小小的漩渦。散落的星辰逐漸彙集,新的星雲形成了。
但你們總有目的。伊蘭冷然。
戴面具者靜靜望向伊蘭。是的,我們侍奉世界的規則。若你問目的,這目的是保留希望。
我不明白。伊蘭忽然想起來,自己是第二次聽見這個詞了。世界的規則。
戴面具者轉過身,背上無數面具朝向伊蘭。它向上伸出手,一個龐大的黑色漩渦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裏,作為星空的中心,靜靜地吞噬着周圍的繁星。
世界誕生于混沌,自混沌中分出了光明與黑暗。星辰點燃黑暗,黑暗吞噬群星。世界之輪本該在這永恒的點燃與吞噬間轉動。
但光與暗分開了,隔着遙遠的虛空之海,諸星不再進入黑暗,永恒的轉動已逐漸終止。暗之心吞噬不了足夠的星辰,便無法成為新的光之星。于是光明與黑暗都不再是永恒的。一切光明都将熄滅,一切黑暗都将重歸虛無。萬事萬物都将不複存在,世界将在寒冷與虛無中走入永恒的寂滅。
那也是世界的命運,不是麽。伊蘭黯淡地想。
是。戴面具者收回了手。但世界的命運原本有着另外一種可能。只要光之星與暗之心調轉,世界之輪就會再次轉動。
當足夠的星辰投身暗之心,終有一刻它會重新燃燒起來,成為新的光之星……伊蘭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就是你們游祭者不斷收集各種各樣的火,将它們奉獻給暗之心的原因……他心中湧起了一絲哀傷。沒有火願意熄滅,恐怕也沒有星辰願意投身進入暗之心。誰願意承受永無止境的痛苦與毀滅?何況黑暗這樣龐大,星星實在太小太小了。
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伊蘭微微一怔。
戴面具者轉過身來,臉上的面具又換了一張。這是一張嚴肅的臉。
光界那位自稱神的存在無視了黑暗中的一切。因為祂不願承認,祂其實像所有遠比祂渺小的存在一樣,恐懼着暗之心,恐懼着失去光明中的一切……而那本是祂命運的一部分。祂恐懼祂自身的命運。于是祂創造了虛空之海,無視世界的規則,設下重重禁制,将一切離去者視為背叛。因祂的私念,世界之輪的轉動漸漸停滞,世界的命運走入了歧途。但仍有星辰越過虛空之海,即便永不能回到光明的居所。
暗之心的确可怖,不是麽。伊蘭不為所動。我在這裏……籠罩着記憶的迷霧散去,那些生生世世間的往事在他心頭浮起。他笑了一下。我在這裏,最初是因為好奇。後來……想到維赫圖,他神色溫柔下去。如同你不關心人類和神,我也同樣不關心世界的命運。
戴面具者展開衣袍,無數面具飛散而出,露出了它懷中沉睡的女人。
那麽,你為什麽關心她?
伊蘭緘默。
每一個個體都是世界一部分。她即是世界,世界即是她。她是你痛苦的來處,因你對她無能為力。正如你所看見的,一顆星星實在太小太小了。
星星消失了,黑暗之中是數不盡的面具——有些屬于人類,有些屬于魔物,還有許多伊蘭無法辨認的存在。那些面孔圍繞着伊蘭。
你無能為力。永遠都無能為力。你的善意是他人惡行的養料,你的悲憫是人間殘酷的推手。你的犧牲是卑劣者茍且的溫床。你信任的都會背叛,你擁有的都會失去,你想要拯救的都會毀滅……這一切甚至不會因你的死亡而結束。
那數不盡的面孔最終彙聚到一起,成為了同一張的臉——那是伊蘭自己的臉。
戴面具者靠近,用伊蘭的面孔凝視伊蘭。你是一顆回不到光明之地的星星,你與黑暗中的存在結下紐帶,背叛了你的神。可你又不曾向暗之心獻祭……所以只能永遠留在人間,在一次次輪回中,目睹黑暗在那裏滋生,壯大……當你徹底熄滅,你會永生永世被困在那裏,成為人間黑暗的一部分……你會比那些人類的靈魂更黑暗,更邪惡……因為你的意識充滿了恨意和絕望,那時你的火早已熄滅,再無力量能夠壓制它們了……
而現在,你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戴面具者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一個靜谧龐大的漩渦。一切光在那裏都熄滅,一切意識在那裏都消失。
當你走入暗之心,世界會得到一個新生的機會。而你,你将與世界就此告別,從此再無聯系。你很累了,你作為人類的肉體也即将湮滅。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是呢。伊蘭怔怔地望着那漩渦。它是如此地平靜,永恒的平靜,看上去與痛苦和毀滅毫不相幹。還有什麽比這更有誘惑力?只要走進去,無論迎接他的是什麽,至少身後一切的一切都再與他無關了。
他甚至從那永恒的平靜中感到了歸屬。這也沒錯,他曾是一顆星星,星星本就來自于黑暗。那是他的來處,也将是他的歸途。他回歸于不存在,而希望會留下來。
沒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了。
強烈的渴望占據了伊蘭的意識。他看着它,看着那靜谧龐大的漩渦,向它邁出了一步。
但也只有一步。
因為指星墜在他手中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在黑暗之中,那點藍色的光亮短暫渺小,卻足以讓伊蘭的腳步為之一頓。
維赫圖……也将與他無關了……
就在這一瞬的遲疑間,蒼藍色的火焰闖入了伊蘭的意識。一道銀光自那裏迸出,像利刃般劈開了黑暗的空間。
蒼藍色的火焰自那裂縫湧入,在黑暗中灼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那火焰的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亮,與銀光融為一體。影子漫上來,死死拉住了伊蘭。下一秒,一雙染血的手臂強硬地從背後抱住了他。
影子發出野獸的喘息和咆哮。維赫圖嘶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我不許。”
平靜的漩渦剎那間變得猙獰。伊蘭茫然回頭。維赫圖蒼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去他的世界!”
魔神張開手掌,凝之瓶懸于他的掌心前,迸發出耀眼的光芒,向漩渦襲去。
漩渦尖嘯着四分五裂,歸于黑暗。那戴着伊蘭面具的身影再次出現。與他同時出現的還有其他的游祭者——歌者和鼓手。它們共同包圍了伊蘭與維赫圖。
星辰自有其宿命。
“星辰的命運由祂自己決定。”維赫圖輕蔑地望着那游祭者。
那麽世界的命運呢,萬物的命運呢?祂肩負着使命。
“去他的使命。”維赫圖淩然道:“毀滅吧。”
伊蘭忽然低笑一聲。他握住了維赫圖的手。指星墜的微弱的光芒蔓延開來,與維赫圖掌心的光芒連結在了一起。水波樣的光芒以他們為中心,在黑暗中擴散開去。
游祭者臉上的面具碎了,露出了兜帽下黑色的虛無。三個游祭者的力量從三個方向襲來。
影子從腳下湧起,像花瓣那樣收攏,包裹住了伊蘭與維赫圖。緊接着,伊蘭感到自己沉入了黑暗。
不是漩渦中那虛無的黑暗,是有形的黑暗。
有形的黑暗狹窄灼熱,與從前他行走在影子中的感覺截然不同。維赫圖抱他抱得很緊,很快他們便從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脫身。
伊蘭在火光中回望,游祭者的帳篷仍在那裏,被死靈環繞着。那三個身影伫立其中,也同樣正遙遙凝望着這裏。
魔神再度帶着伊蘭沉入影子奔馳,在黑暗中咬牙切齒道:“被詛咒的觊觎者們。”
“我快熄滅了,所以要趕緊被丢進暗之心裏去。”伊蘭已經全然明白了:“畢竟這是最後一點價值了。”
維赫圖在黑暗中蹭着他,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熄滅……”憤怒淡去了,他的眼睛裏閃爍着希望:“我找到了離開這裏的辦法……”
伊蘭只是輕輕撫摸着維赫圖肩上可怖的傷口,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凝聚在那裏的微光比任何時候都更衰弱。幸而傷口在微光之下仍然開始了飛快的愈合。維赫圖卻握住了他的手:“別管了,先到有水的地方去……”
一陣微弱的審音shenyin打斷了他的話。伊蘭低頭看向黑暗,那裏還有別的存在。
是那個女人。
他低聲道:“謝謝你,把她也救了出來。”
維赫圖嘆了口氣:“只是不想你再多做一場噩夢罷了。”他試探着拉扯着伊蘭手腕上的鐐铐,皺了皺眉。影子一靠近那東西就被消融了。
伊蘭默默看着他的動作。
維赫圖安慰道:“別擔心,等我們離開這裏,有一萬種辦法能打碎它。鐐铐就是用來打碎的……”
伊蘭什麽都沒說,只是盡可能讓微光覆蓋他的傷口。
他們再一次從影中浮起,這次眼前是個破敗無人的梯臺花園。頹圮的樹木在燃燒中倒塌,橫亘在小小的,幾近幹涸的泉池之上。年久失修,此處的聖像早就在大火到來前就風化成了一地碎石。泉池周圍倒是有法陣還在運轉,但它的符文是黯淡的銀色。那代表它是個用于守護城市的普通法陣——古老,且近乎失效。火焰圍繞着泉池燃燒,又似乎礙于銀色法陣的力量,一時間無法吞噬這裏。
泉水仍在,沉默而誠實地倒映着四周的一切。
維赫圖擡手,一只瓶中船從影中凝成,出現在了他手上。那是艘黑色的小帆船,船體仿佛由某種骨骸打造,上頭密密麻麻爬滿了帶刺的暗色藤壺和尖貝,濕粘的綠藻一直延伸到腐爛的船帆上——顯然它來自海港,曾屬于某個魔物。
“教廷構築的獻祭法陣把這座城市和暗界的空間分割開了。”維赫圖看了一眼天上:“只有熔漿胎海和這些能形成倒影的水面仍與暗界相連……”
伊蘭只是看着他肩上的傷口,喃喃道:“你穿過了法陣的邊緣……那是教廷的大法陣啊……”一座城市那樣大規模的法陣,就算不及聖城的終結之庭那樣強大,也足以對黑暗之子造成重創——如同人類以肉體落入正在運轉的龐大機器之中。
維赫圖絕大部分形體的力量仍在聖城的封印之下。他等于是在以意識對抗整個詩尼薩的獻祭法陣。他的傷遠比看上去更重。
魔神似乎察覺到了伊蘭在想什麽。他回過頭,抱怨道:“教廷真該死,幸好有這個……”凝之瓶在他手上一閃而過。維赫圖皺了皺眉,那盛有光之露的小瓶子又消失了。
伊蘭這才看見他手上的灼傷。整個掌心已經可以看見暗燃的筋絡和骨骼了。
他一把抓住維赫圖的手。微光覆蓋上去,那暗色的烈焰熄滅了,但傷口一絲複原的跡象都沒有。
“沒辦法,只有那玩意兒能劃破空間的帷幔……”維赫圖不太在意:“會好起來的,只要花點兒時間。”影子包裹着瓶中船越過銀色的符文,将它推向泉池。小船落入水中便沉了下去。維赫圖深吸一口氣,擡起手,泉水開始緩慢轉動,湧起,一點點增多。當它漫上池壁間銀色的符文時,周圍的火焰也開始緩緩逼近。
維赫圖面色微沉,望了一眼天上。血網中央那團黑色即将墜落——新的黑暗之子要誕生了。
就在這時,影子深處傳來了痛苦的喊叫。是那個女人。她掙紮着浮了上來。
伊蘭跪了下去,低聲道:“她在分娩。”
維赫圖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你知道她會誕下什麽吧。”
伊蘭當然知道。他聞到了女人身上亡者的氣息。她還活着,但同樣已是屍體。她和這城中的所有人一樣被詛咒了……她的孩子也難以幸免。它在獻祭與毀滅中降臨,注定會與它頭頂的胎海産生紐帶。它生在黑暗的裂隙間。對于聖職者來說,沒有比這更不祥的事了。他們會殺死它,就像殺死那些降臨在人世間的魔物一樣。
但伊蘭不再是聖職者了,這裏也并非人間。他握住了女人的手,在她的額上竭盡全力寫下細弱的銀色符文。
“這不值得。”維赫圖在他身後半跪下來,摟住了他的肩:“一切對人類的憐憫都不值得。”
“可我現在就是人類。”伊蘭輕聲道。
四周的火焰迫近,女人的嘶喊聲更大了。鮮血與羊水伴随着嬰兒的降生在大地上蔓延。頭頂的天空中,那龐大的血網終于破了,伴随着傾瀉而下的熾烈熔漿,新生的黑暗之子發出令萬物心膽俱裂的尖嘯,女人痛苦的嘶喊和嬰兒降生的啼哭與之融為一體。
然後,毫無預兆地,那尖嘯聲消失了。黑色的影子在火焰中展開雙翼,沖向了天空深處火焰的漩渦,不知去往了何方。
伊蘭抱起新生的嬰兒,伸手掐斷了臍帶。哭聲戛然而止。那是個女嬰,四肢健全,呼吸平穩,只是皮膚格外蒼白,連周圍的火光都無法讓其沾染分毫顏色。
他俯身把她放到了女人身邊,輕輕道:“一切都好,是個女孩。”
女人在汗水與鮮血中失神地微笑了一下,像灰燼中微微一閃的火焰。
“她得有個名字。”伊蘭極溫柔道。
女人吃力地搖了搖頭。
銀色的微光籠罩着她,但所有的光芒在碰觸她的瞬間都會熄滅。死亡很久前就已在她身上降臨。伊蘭悲傷地望着她:“那麽……你的名字呢?”
女人吐出了一個耳語般的詞,目光落在天際間滾湧的火焰漩渦中,凝固不動了。
下一刻,她的遺體開始和周圍的一切一樣,開始燃燒。火焰吞噬了她,她同樣成為了一個火焰中的黑影。
維赫圖護住伊蘭和嬰兒向後退去。
烈焰已經包圍了他們。周圍銀色的符文時斷時續,正在被大火吞噬。泉水接近池沿,卻絲毫沒能溢出。瓶中船仍然深深地沉在池底。
“太小了。”維赫圖低聲道:“這樣船沒辦法通過。我們得換個地方。”
伊蘭卻低頭望向腳下。磚石不知何時出現了裂紋,黃金色的火光在裂紋中隐現,無數細小的火苗正在燃起。
影子湧上來,熄滅了那些在伊蘭腳下燃起的火苗。維赫圖果斷抱起伊蘭,跳入了泉池之中。影子撈起瓶中船。他們再度潛入了黑暗,在那裏尋找出口。
然而他們一次次從影中浮起,周圍卻始終只有無邊的火焰。黑暗之外并沒有出路,天火像落雨般滂沱而下,整個城市已陷入一片火海。梯臺花園中的泉水已全然幹涸,他們能找到的每一處都是,不管那泉池周圍的符文是金色還是銀色。
拖在伊蘭身上的黃金鐐铐變得比先前更加沉重,每邁出一步都要咬緊牙關。細微的黃金色火光始終在他腳下若隐若現,裂紋般一直蔓延到火焰之中。伊蘭心如明鏡——那根本就不是火焰,也并非什麽磚石上的紋路,而是法陣的符文。他正踩在一張法陣構成的巨網上,他能感覺得到,那巨網正在收攏。
維赫圖皺着眉頭在空中輕嗅,忽然目光落在了大聖堂的尖頂上。他神色複雜地望向那裏片刻,最終堅定道:“還有一個地方……”
伊蘭知道他的意思。大聖堂前有整個詩尼薩最大的泉池——泣淚池。可是……
那裏有教廷的大法陣。
維赫圖回頭,極溫柔地靠近,深嗅着伊蘭的臉,最後微微一笑:“為什麽你看上去那麽悲傷?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我們一起在那裏熄滅……”
伊蘭閉了閉眼睛,低低道:“因為我不希望你就此熄滅。”
維赫圖注視着他的臉:“你又在用真話說謊了。”他在伊蘭臉上狠狠LICK了一口:“不過沒關系。我說了,那不過是最壞的結果罷了。”
說完,影子旋風般裹挾着他們,頭也不回地沖入了幾近幹涸的水面。
這一次黑暗變得很輕薄,四周都是滾燙的水流。當最大的光亮出現時,伊蘭立刻感受到了那股異常古老強大的力量。它與聖城的終結之庭和審判塔有着同樣的氣息——神聖而冷酷,只因那一切來自于毀滅的可怖。
他懷中的嬰兒在水中啼哭起來。
維赫圖顯然也感受到了。他專注地凝視着光亮之處,向那裏沖去。
在碰觸水面的剎那,銀色的法陣像巨網一樣籠罩下來。
但影子要更靈活。它靈活地穿過那些因為年久失修而形成的符文斷裂,帶着他們從聖水池中浮起。
察覺到入侵,這古老的法陣立刻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力量。池水洶湧而起,所有銀色的符文都化作實質,如同無數光亮的利刃向着維赫圖刺來。
影子竭力抵擋,仍然被無情刺穿,在光刃中四分五裂。維赫圖發出悶哼,卻頑強地不肯後退。
就在這時,伊蘭忽然将嬰兒塞入影中,掙脫了他的保護。銀光仿佛分海般繞開了伊蘭,很快又再度湧上,暴風般環繞着迫近。伊蘭直直迎上去,悄無聲息地攥緊了指星墜。墜子下的尖端在銀光中變長,化為了一把小小的光錐。他任由它刺穿了自己的手掌。
血湧出來,屬于指星墜的藍色光芒也是。它在鋪天蓋地一擁而上的銀光之中顯得很小很小,幾乎融入其中。但洶湧的泉池卻仿佛辨認出了什麽,漸漸平靜下去。影子終于獲得了喘息的機會,重新包裹住了他們。
泣淚池在火光中通紅一片,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視着這一切。銀色的法陣恢複了符文的模樣,在這巨大的眼睛中無聲而緩慢地轉動着。而他們成為了這眼睛中央黑色的瞳孔。
維赫圖将瓶中船抛下,這一次,在足夠深的池水中,限制它的屏障終于碎了。帆船在聖水池上浮起,盡管只有小小一艘,仍然足夠載着他們離開這裏。
泉池光潔如鏡,在火光中映出了船的倒影。維赫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回頭望向影中的伊蘭:“我們這就離開……”
下一刻,他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伊蘭安靜地站在水面上,包裹他的影子不知何時早已消失不見。他四肢和頸上的黃金鐐铐變成了銀色,長長的鎖鏈與腳下巨大的法陣連接在了一起。
希望與喜悅在維赫圖眼中灰飛煙滅。他撲向伊蘭,影子化作利齒咬上鎖鏈,可如同之前一樣,在接觸到鎖鏈的瞬間便消融不見了。
維赫圖低着頭,雙手死死掐住那鎖鏈,絲毫不顧銀光開始侵蝕他的皮膚。直到伊蘭伸出手,溫和而堅定地将鎖鏈抽開了。
魔神的面孔被長發遮蓋在陰影之下,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伊蘭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撫摸着他手心裸露的白骨,讓微光盡可能地凝聚在那裏。
漫長的沉默後,維赫圖終于擡起頭來。那是個強自鎮定的笑容:“看來我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我們不該來這裏……你明明提醒過我……”
“我們沒有選擇。”伊蘭低聲道:“只剩這裏了。”
維赫圖的笑容碎裂了,他喃喃道:“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
伊蘭搖了搖頭:“不,一切都在聖光教團的計劃之內。”他将目光投向銀色的法陣:“教廷進行了獻祭,大火會吞噬詩尼薩的一切活物……只有這些古老的法陣不屬于獻祭的範圍——這也是它們能與虛空之海相連的原因。如果我想要逃離詩尼薩,必然會來到這裏。這些法陣的力量與我的力量同源,卻遠比我強大太多。一旦我與之接觸,就像溪流注定彙入大海……這是為我設好的網……”
維赫圖猛然抽開了手,輕而森然道:“你早就知道這一切。”
伊蘭緩緩放下手:“……是。”
“那為什麽……”
伊蘭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望向船:“離開這裏吧,帶着那孩子……”
話音未落,維赫圖在影中四分五裂。黑不見底的影子化作無數看不清形貌的獸口,開始前赴後繼地瘋狂撕咬鎖鏈。
泉池再次開始震動,法陣銀光漫起。凝之瓶出現在了無數獸影之中,與那符文形成的風暴狠狠地撞在一起,又被彈飛出去。
痛楚浮現在伊蘭臉上,他踉跄着跪倒在地。鮮血從他嘴角溢出,滴入池中。
影子的攻擊猛然停了下來。法陣也終于慢慢安靜下去。
維赫圖從影中浮現,捧起他的臉,顫抖着用指尖擦拭他嘴角的鮮血:“你做了什麽……”
“如你所見,我現在是它的一部分。”伊蘭試圖用輕松的語氣安撫他,可開口卻是沙啞苦澀的:“這裏的法陣構成原理和審判塔下的大封印一樣。瞧,我現在和你曾經一樣了。所以不要生氣……”他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哀求:“離開這裏吧,即便是這樣的大封印,也撐不了太久……”
維赫圖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毫無預兆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那艘船。
嬰兒從影中浮起,在魔神懷中號哭。火焰凜冽,到處都是坍塌聲,哭聲在毀滅的聲浪裏太細太小,很快就聽不到了。
維赫圖帶着那孩子跳上船,将之放了上去。帆船下的水面出現波紋,向四周擴散開去。
伊蘭定定望着他,用目光等待告別。
可在船開始下沉的那一刻,魔神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
他踏着影子向伊蘭走來,身後的帆船不斷下沉,直至徹底消失。
維赫圖走到伊蘭面前,單膝跪下,握住了伊蘭被指星墜貫穿的手,漠然道:“大概率她會在虛空之海上被當成點心吃掉,不過那和我們沒什麽關系了。”他低下頭,LICK起了伊蘭的傷處。但那更像是一個眷戀的深吻。
伊蘭花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開口:“你……”
“好吧,我得承認,現在是最壞的結局了。”維赫圖擡起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可你知道嗎……”他靠近伊蘭,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安心過……”
伊蘭閉上眼睛,艱難地搖了搖頭。
影子在他們腳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結界,抵擋着周圍的烈焰。魔神仍在絮絮低語:“……我想過很多結局,比如你會突然把我封印在這裏什麽的……”他低笑一聲:“畢竟從前不是沒有過……”
塔樓上的銅鐘在烈焰的 舌一忝 舌一氏 下發出嗡鳴,古老的大聖堂正在緩慢坍塌。火焰開始侵蝕銀色的法陣,燃燒的熱度不斷讓池水化作霧氣飄向天際。
維赫圖的絮語終于停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一絲痛楚——有細小的火苗出現在了影子邊緣。
舊世的記憶與眼前的一切層層交疊。每一世,每一世……現在又到了這個時刻。
所有的悲傷凝聚在一起,貫穿了伊蘭的心。
“你無法抵抗它。”
“我知道。”
“你也無法拯救我。”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伊蘭悲傷地笑着:“你曾問過我真正的願望是什麽。我真正的願望,唯一的願望……是你可以自由地活着。”
呼吸倏然靜止。蒼藍色的眼睛愕然地睜大了。好一會兒,維赫圖才喃喃道:“不……我不信……你愛人類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
除了紐赫。
四目相對,他們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答案。
而你就是紐赫啊。
伊蘭摘下染血的指星墜,把他輕輕挂在了維赫圖頸上。魔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安道:“你又要幹什麽?”
“我愛你。”悲傷從伊蘭臉上消失了,他鎮靜地講出這句話,就像講出一個真理:“所以我不能讓你和我一起被葬送在這裏。”
“你沒有辦法離開……”維赫圖驚慌起來。
“但你可以。”伊蘭語速快起來:“教廷的法陣間彼此都有聯系。這裏是大聖堂,它的法陣一定也連接着聖城的法陣……我現在是這大法陣的一部分,我可以讓你回到你曾經接觸過的法陣中——最大的可能是審判塔下的大封印……”他停頓了一下:“但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在那裏停留太久的。”
他望着維赫圖的眼睛,知道魔神已經明白了一切。
“我不……”維赫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休想……你又想封印我……審判塔本來就快塌了,我會立刻跑出來……”他雙手抓住伊蘭枯瘦的肩膀,低吼道:“你不管那些人類了麽!我會跑出來把他們都吃掉……如果你膽敢把我送走,我一定要這麽做……”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伊蘭一直凝視着他的眼睛:“如果那是你的意志……”
維赫圖語無倫次道:“可我的意志就是你啊……”他混亂道:“你是唯一的……你要我自由,可你的自由才是我的自由……你明明知道……如果只有我,如果只有我……那還有什麽意義!”
“有……”伊蘭柔聲道:“你曾說你得到過我的饋贈。不,其實是你給了我饋贈。你是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唯一……你會繼續燃燒,度過足夠漫長的生命,成為黑暗中強大的存在……”
話音未落,維赫圖忽然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伊蘭肩上。
牙齒刺破皮膚,血流了下來。
可魔神并沒有繼續咬下去。
伊蘭擡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長發。
半晌,維赫圖終于松開嘴,在伊蘭肩上發出狼一樣的嗚咽:“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他痛苦地搖頭:“你用愛作為枷鎖套住了我的脖子,讓我心甘情願做一條狗……而今你卻拆下鎖鏈,想要再次抛棄我……”
他喘息了幾下,忽然擡起頭,蒼藍色的眼睛多了一抹血色:“有了……我可以吃掉你……”他好像突然看見了希望:“吃掉你,然後我們一起在這裏化成灰燼……”他癫狂道:“永遠在一起……”
“那是你真正的願望麽?”伊蘭哀傷地望着他,溫柔地擦拭着他不斷淌落的淚水,卻把更多的血留在了他臉上。
維赫圖抓住伊蘭的手,撕心裂肺地恸哭起來。
影子周圍的火焰越燃越高,開始爬上他的身體。
伊蘭狠心抽回了手,将影途戒摘下來。他親吻它,将它戴回了維赫圖手上:“以後,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維赫圖在顫抖中拼命搖頭。
伊蘭愛憐地笑着,一手按在法陣上,一手握住維赫圖頸上的指星墜。他靠近維赫圖,親吻了他的額頭,就像從前無數次親吻紐赫一樣。
下一秒,他身上的鎖鏈全部化成了刺目的銀光,與法陣融為一體。銀光的漩渦在火焰中沖天而起。
“不!不……”維赫圖絕望地掙紮起來:“求求你……”
淚水自伊蘭幹涸的眼中奪眶而出。
“再見,我的維赫圖。”他松開了指星墜。
銀光将一切都拉入了法陣,而後就像力竭般,在烈焰之中飛速破碎。
法陣開始坍塌,伊蘭孤零零地跪在烈焰與煙塵之中,閉上了眼睛。
荊棘鐐铐下的鎖鏈慢慢收緊,他任憑它們拉住自己,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