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方方正正的一扇窗,周遭窗架上繁複地雕刻了花枝鳥雀,若是細看,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姿态萬千的花或嬌妍爛漫,或含羞欲放,而那些鳥禽微張着尖細鳥喙,似是争鳴吟唱。
這些雕刻都極是熱鬧繁華,可這扇窗的內外兩端都極端的靜谧,不過偶爾有一聲燭火哔啵的響動或是窗外冷風吹起樹梢枝葉的沙沙聲。
窗架上蒙了細膩的薄紗,淺淺的色調如同一汪春水,它輕盈通透,能令月輝毫無障礙地透過,很是名貴,內宮之人都叫它浣月紗。
此時這扇窗開了一條縫,有夜風涼涼地吹進來,帶着寒意。
宮無後散了發,慵懶地坐在桌案邊,一手托腮,靜靜地看着水晶瓶。
瓶中空無一物,而它的表面原本華麗的塗漆卻斑斑駁駁,有的地方甚至脫落了大半,如同一位本該款款婀娜的美人被紅塵鞭撻得傷痕累累一般,這些無不在時刻提醒着它曾經歷的世事。
宮無後看得很是專注,就像在看自己的摯愛一般,他悠遠的目光落在空蕩蕩的瓶內,裏面似有陸離光斑,忽閃間變為一只只翩跹的蝶影。
蝴蝶早已飛離,殘留的回憶卻難以忘記。
他曾以為世間再無可以困住自己的枷鎖,到頭來,原來最堅不可摧的牢籠卻是往昔。
古陵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的宮無後,一時,心上涼涼地發酸,他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讓這種冒泡的酸楚暫且歸于平靜,他在進門不遠的地方就止了步伐。
他出于習慣地擡手施禮,就像天下間所有尊師重道的徒弟一樣,可手擡了一半又沉沉地落下,古陵悲哀地發現縱使自己能厚着顏面自欺欺人地說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可真的就沒有什麽已經悄然變化了嗎?!
宮無後回過神來,他風輕雲淡地瞥了古陵一眼,随即眉梢微不可察地輕皺,道:“怎麽?”
古陵苦笑,發出幾聲如同小獸嗚咽般的聲音,良久才道:“如果我是來辭行的,你會怎樣?”說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宮無後,眼中隐隐的渴望像噴湧而出的泉水一般,無法阻擋,源源不斷。
他這番赤,裸裸的情誼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出來,換來的卻是宮無後長久的沉默。
古陵長籲出一口氣,滿嘴的苦澀道:“今晚我不該來,更不該問,連我都無法面對那一個‘我’,面對沒有絲毫印象根據的曾經,更何況是你呢?”
說罷,他從腰側取下百代昆吾,雙手奉上:“我不知如何面對過去的那個‘自己’,而你給我的答案……我想,離開煙都離開你,或許是我現在最好的選擇。而這把劍代表了那個‘我’所有的不堪過去,我想把這些全部留在煙都,一個人身無牽絆地離去,也許很久之後我能忘了所有的不愉,讓一個全新的我來面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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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無後一愣,有些意外,道:“全新的你……”他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笑容,仿佛給脆弱的外表披上一件布滿荊棘暗刺的衣衫,“我會稀罕?!”
直到這一刻,古陵才真正感覺到宮無後對自己态度的變化。過去,宮無後即便對自己冷漠疏離,卻甚少這般的尖銳直接并且刻薄。
似乎從那天山洞之中謎底的揭露開始,自己便不再是自己,而變成了另一個“他”,這種感覺很不好受,如同整個人都被刻意地掏空,硬生生地淪為替代。
宮無後一把推開水晶瓶,瓶身一個不穩倒在桌案上,咕嚕嚕滾出去,最終停在邊沿上,搖搖欲墜。
他撐着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古陵,尖銳的笑始終不曾收斂,且越靠越近。
多年來不曾襲上心頭的懼意因對方而再次浮上水面,古陵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可宮無後卻令他退無可退。
待古陵醒神時,宮無後早已近在咫尺,他臉上的笑意非但未減,反而越發刺人,他扯住古陵的衣襟,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稀罕!”
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自尊自愛的神人,對于卑微乞求些微暖意的古陵不願施舍一丁點憐憫。一把鈍刀,割在心上,血肉淋漓,要死還生。
古陵想,定是上輩子做了太多對不起宮無後的事,今生才叫這人一遍遍地糟蹋自己的真心。
他滿嘴苦水無處發洩,一顆心被宮無後緊緊抓在掌中,任意揉搓。
古陵抱着這種愛恨不能的情一下抱住對方,仿佛要把宮無後揉碎在懷中:“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明明什麽都不記得,不記得你的恨,不記得所有,那個‘我’何其陌生,我和他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我不要成為你仇視的對象,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可憐可悲。”
“難道因為我這個仇人在這一世喜歡上了你,就是徹徹底底的輸?!”
宮無後愣怔,良久才無比艱澀地道:“你……喜歡……我……”
古陵仿佛要向他說明這點,更加用力抱住他,道:“你可知道,涼守宮他都看出來我對你的心思,而你卻能做到視而不見,你……”
未盡的言語隐在沉默之中,少年的情絲總是那麽澎湃熱烈,好似要把自己和他所喜歡的人都融化為一體,令人忐忑又彷徨。
古陵想到過自己這樣直截了當地對宮無後訴說,他會是何種反應,想來會是冷漠以對甚或隐隐發怒,卻不想,對方一下掙脫出這個擁抱,眼角含淚。
宮無後的眼淚……古陵未曾見過,所以他也弄不明白他哭泣的理由,似乎是歡喜地落下淚來,細想卻又不像,總覺得多了些,又缺了些不知名的東西。
古陵的指尖擦過他眼角,淚水還帶着暖意。
宮無後拂開他的手,轉過身,似是不願他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帶了鼻音的話語輕如白羽,飄飄悠悠地落在古陵心上:“也許,你是對的。”說罷步入內室中,投射在宮紗上的淺淺身影也最終遠去。
古陵愕然,随後冰冷的面具龜裂開來,一聲笑突兀地響起,随後似是最後的顧忌也消失殆盡,他放聲大笑,少年特有的喜悅把窗外寒枝上夜寐的鳥兒驚起。
這一刻,古陵才嘗到喜愛一個人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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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夜色沉沉,寝殿內靜谧無聲。
可宮無後有些惱,這股惱意令他輾轉難以入眠,他睜開眼,恨恨道:“你躺這兒是何意?莫非冷窗功名塌了!”
古陵面不改色,道:“是。”
一個字令宮無後越發憤恨,細白的手劃過錦被,力道之大仿佛要在柔軟的緞面上生生撕出五道指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