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宮無後朝裏側躺,只留給古陵一道僵直的脊梁,孤傲至極,仿佛一道難以攀登的險峰。
古陵一聲輕笑,很有些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他伸出手,如同跋涉千裏的旅人翻過最後一道屏障,覆在那只微涼的手上。
宮無後因這突如其來的熱度而戰栗,像所有習慣了風雪的人一樣對熾熱帶有來自慣性的抵觸。可他只是閉了雙眼,長長的羽睫微顫,好似睡着了一樣,跌進深深的夢境之中。
直到此刻,古陵才真的能長長籲出一口氣,他知道,宮無後願意慢慢接受他了。
他緩緩靠近那具被鮮紅裏衣包裹的身體,如同一個最虔誠的信徒,不帶任何亵渎之意地把宮無後摟進懷裏。
懷中這個人過于清冷,似乎連帶着體溫都因為他的為人而比正常人低很多,仿佛他已經死在回憶中,古陵此時摟抱的只是一具冰冷的骸骨。
想到此處,他打了個寒戰,暗笑自己多慮,心想,只要宮無後願意試着接受現在的自己,縱然他真的是塊寒冰又怎樣,自己願意用最熱的心頭血來捂熱他,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成,就十年……
自己還年輕,宮無後也不老,況且苦境的武人向來長壽,縱使千年萬年,也一定會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刻。
想到遲早會有那麽一日,這個人會真真正正屬于自己,不在迷離于破碎的悲痛回憶漩渦之中,古陵就止不住上揚的嘴角,覺得上天待自己不薄。
一個人賭上畢生的青春光陰去追逐,還有什麽是不能得到的呢?
古陵從未這般地堅信。
他湊上宮無後的耳畔,如同情人間最親密地低語一般,悄聲道:“我很高興,雖然你嘴上未說,但我聽到了你心門敞開的聲音,它不是為其他人而開,是為我。我不知道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何模樣,可不論是你回憶中那個猙獰可怕的樣子,還是現在這般,也許你會嫌棄我還是個毛頭小子,但我會長大,也會變得足以匹配得上你,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此生決不負卿。”
說完這些,古陵激蕩的心緒仍久久不能平靜。與他的驚濤駭浪相比,宮無後還是那麽的平靜,古陵知道他醒着,他聽到了所有,卻裝作什麽都不曾知曉,自己的話如同清晨的露珠消散在他清冷的晨曦中,了無蹤跡。
一絲無力襲上心頭,古陵苦笑,暗道莫非自己太過心急?
他長嘆一聲,終是化成兩字:“無後——”
方出口,古陵一愣,才驚覺這是自己第一次這般喚宮無後,短短的兩字在嘴邊回味數遍,仿佛上了瘾一般,他開始在對方耳畔一遍遍地喚他“無後”,仿佛這倆字有股不足外道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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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無後微蹙的眉愈發緊皺,最終他豁然睜眼,擡手一掌蓋在對方湊上來的臉蛋上,古陵不察就向後倒去,忽然“咚”的一聲後腦勺磕在床柱上。
古陵只覺一痛,眼前一陣昏花,便直挺挺地倒在褥子上。
他也不喊疼,只白了張臉,緊閉牙關,似乎很是危急。可他在挺了很久,久到再也裝不下去,他才很是慘淡地爬起來又湊上前去看宮無後。
對方仍是那般側躺着,不受外界幹擾的模樣,古陵憋屈萬分,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我?”
語罷便是長久的沉默,古陵固執地想要得到回答。也許是他的頑固消磨掉了隔閡,宮無後最終回轉身來,睜眼看他。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似乎有什麽從各自的眸底深處溢出,在虛空中碰撞。
宮無後終是微垂了眼眸,像是在躲避某種不知名的情愫,他道:“你大不必擔心我再伺機報複你。我是個沉迷于回憶與仇恨中無法自拔的人,所以過去我對你種種,不過是要你嘗嘗我當初絕望痛苦的滋味。那些,你嘗過了,雖只是我所經歷的萬一,卻也算兩清。古陵逝煙,是我仇人,也是我恩師,他一手施予我傷痛,卻對我有活命和養育之恩。我和他之間,又豈是區區愛恨可以了結?!”
說到這,宮無後頓了頓,似乎過多的訴說掀起心頭波瀾,他輕撫胸口,良久才平複下心緒,又道:“涼守宮的事令我深思良多,他,本質上與我又有何分別,沉湎于仇恨中的人縱使失去了仇人,也不會得到解脫,真正的解脫唯有死之一途。我這一生,是逃不脫那段記憶牢籠了,曾幾何時我以為是這座煙都,更是古陵逝煙困住了我,令我不得自由,可我現在明白了,真正困住我的是我自己。沒了煙都,沒了囚籠,我便成了無根的浮萍,所以我在這兒,這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悲哀。你說你要離開,那便堅定不移地遠離罷,不要像我一樣,等到真的下定決心離開,卻發現早已離不得了……”說到最後,宮無後一聲長嘆,哀婉至極,仿似一首凄切的哀曲,訴不盡此恨綿綿,道不完愛恨無期。
“不!”古陵反駁,“之前要離開,是因為你,所以我也願意因為你而留下。煙都不會成為我的牢籠,能困住我的……只有你……做我的囚牢,困住我……”
古陵的話語越來越輕,有些飄渺不定,可他的眼神始終注視着宮無後,告訴他,自己所說的一切絕不是心血來潮信口胡言。在這樣的對視中,他低了頭,在宮無後的額角印上一吻,仿佛是誓言之後敲下的生死狀,永不後悔,他道:“無後,讓我陪着你。”
對方微蹙的眉在古陵心上打下一圈未知的漣漪,他緊張地呼吸愈發急促,整顆心都在不安地跳動。
宮無後擡手遮了眼眸,良久,嘴角微翹,似悲又似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