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宮無後完全從黑暗中走出,緩緩進入這片被昏暗的光影隔絕出來的天地時,他的發梢與袍角猶帶了夜露濕潤的涼意。
他細長的眉微挑,美麗的雙眸看着震驚當場的涼守宮,其中并無分毫殺意,仿佛面前的人不曾處心積慮謀害自己一般。
也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因為宮無後的意外出現破壞了自己的謀劃而氣憤,涼守宮連出口的話語都帶了顫音:“你……你為何……為何……明明……”
宮無後諷刺地一笑,道:“這要感謝古陵逝煙,若不是當年他曾在我身上下過禁制,我也不會這麽快醒來。至于為何我會知道這裏……”
他瞥了一眼古陵又速速轉移了目光:“早在他進煙都的那一天,我就在他身上下了一線牽。”
“哈哈哈……”涼守宮大笑,處心積慮籌謀許久原來不過一場無用功,他笑得眼角淚跡斑斑,也不知他這般笑了多久,涼守宮一抹淚痕,掙紮着站起,道,“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比大宗師更沉潛,我就能報得了仇,為此我一直等,一直忍,卻不想到頭來,我還是敗給了大宗師,哈哈哈……”
微垂了眼簾,宮無後纖長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淺淺的影,他苦笑道:“原以為偌大煙都只有我一人恨着他,可在他身邊竟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仇人,真是枉費他機關算盡一生。”
說罷他搖搖頭,似有無奈深埋于心,卻無法訴之于口。
涼守宮冷笑道:“知道我為何恨他嗎?”
“你若願意說,我樂意一聽。”
“我的姓,能讓你想起什麽?”
“涼?”宮無後沉吟,恍惚中似有靈光乍現,“水京?你……”
“沒錯,我的母親正是水螢兒,這也是我非殺他不可的緣由。”
當心底的疑惑被證實,突如其來的震驚大到無以複加,宮無後未曾想到他還能從他人的口中再次聽到“水螢兒”這個名字。他忽而想到多年前在煙都荒郊之上偶遇的那名老翁講述的關于那個女孩的結局,有一種綿密得揮之不去的傷痛在黑白的記憶中愈發鮮明,累累心傷,原來從不曾痊愈。
涼守宮的人生似乎永遠深陷在那段灰暗的時光中,他輕緩地訴說着往昔,每一滴血,每一點淚,滲透交織成一張斑駁的網,從中窺視的記憶無不破碎支離。
此時就連他過分尖細的嗓音,聽來都自帶一種凄怆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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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故事終了,宮無後的手掌已是血跡點點,眼中卻無淚,不是不夠悲傷,只是痛了那麽多年,早已無淚可流。
山洞顯得格外靜谧,在場的三人誰又比誰來的快意?
若說宮無後與涼守宮二人是水螢兒悲劇一生的見證者,那麽古陵呢?
少年的純白無暇尚未被過多的陰暗泥淖玷污,正邪是非在他眼中還有一條清晰的界線。
前世的債今生來背,那沉重的孽果徒然相加,壓彎了少年腰。
涼守宮用了許久的時間才平複了心緒,他道:“你可知,在我聽聞大宗師還有複生的希望時,是何種心情。而當你帶回了他,早已為今日之事埋下了源頭,我與大宗師之間只有不死不休。那你呢?宮無後,現在的你還能重拾自己的恨嗎!”
現在的自己能否重拾恨?!
一個看似輕易的問題卻好似一把重錘沉沉地敲擊在心間,能或不能,再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宮無後一直以為自己的良知與軟肋早已不在,對于古陵逝煙,當年在恨斷天涯自己都能将之殺死,為何現在剩下的只有靈魂的顫栗。
莫非多年的感情空白能讓朱劍一夕朽爛,令恨愈漸蒼白?
宮無後白了一張臉,他沒有回答涼守宮,好似他藏了一個答案,卻無力訴說。
涼守宮了然一笑:“果然……哈……果然……宮無後啊宮無後,你可以不回答我這個疑問,可我下一個問題你還能沉默麽?現在的你還能面對大宗師的第二次死亡?!”
說罷,只見白衣化光,如電如風,飄如煙霭,輕似塵埃,掌風、殺機一觸即發。
古陵感到撲面的陰風就像刀浪劍雨,鬓邊的發被這股氣勢生生削斷,無力地落在地上,眼睛在瞬間都被沉沉的恨意刺得不能視物。
恍惚中,一道同樣迅捷的紅影步下生風,空氣中傳來清冽的兵器碰撞之聲,空明喑啞,有明麗火星從中迸發閃耀,粹然而生,一瞬即逝。
待得浮塵落定,這紅與白的交鋒卻未終結。
豔紅绮麗的劍身和白色無垢的羽扇相撞,針鋒與麥芒,各執一端的兩人誰都不願拜倒下風。
就在僵持之際,涼守宮右手化刃,肉掌仿佛能斷金削鐵,瑩瑩白光包裹住慘白五指,以雷霆之姿順勢劈去。
電光火石間,只見兩根細白如蔥尖的玉指,秀氣綿軟,不帶任何氣力,好似全然無害,它輕輕點在那山崩海傾一般轟然壓來的手腕上,輕盈地仿佛是微風拂過柳芽,是青黛擦過細眉。
可它落下的滋味并不好受,涼守宮只感到腕間似有雷電細流四竄,一直沿着腕骨和經脈吞沒了整條手臂的感知,每一條血脈上都像有成千上萬只蟻蟲啃咬,痛!麻!
不僅如此,這被剎住的勢因未能釋放,全部逃竄在腕間,只聽一聲悶響,那只枯瘦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倒折,涼守宮面上一痛,速速一個轉身,躍上半空。
他憑着剩下的那只執扇的左手,以扇為劍,看似随意地揮舞白扇,卻是一招極其精妙的劍招的起手式。
力竭的古陵作為那個被斬殺和被保護的人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兩人鬥法,一顆心随着交鋒的延伸而忽上忽下,他屏住一口氣,就這麽看着宮無後朱劍翻轉,一眨眼間也掠上虛空。
兩道光影,一步一化煙,一瞬一相擊,劍鋒争鳴碰撞之聲被無端放大無數倍,響在耳畔,仿佛身在千裏疆場,三萬萬人共同擊钺,似有金戈碎裂,鐵馬奔騰。
劍氣,劍聲由虛化實,映在昏暗的山壁上,只見千絲萬縷,疾如流星。
只聽一聲悶哼,古陵連忙睜大眼去看,下一瞬,只見原本纏鬥的二人同立在前方。
一柄長劍,豔絕天下,鋒刃上飄得不是血腥,而是馨香,此時它橫亘在對方蒼白的頸項間。
涼守宮吐盡口中殘血,慘然一笑道:“你贏了,動手吧!”說罷,閉上眼只等朱劍在頸上輕輕一劃。
可他沒想到的是,等來的不是冰冷劍刃,而是宮無後輕飄飄的“你走”兩字。
宮無後寬大的袖口随着他收劍的動作高高揚起,細看還能清晰見到上面幾只用缂絲繡法精心繡上的蝴蝶,在布料震蕩中,翩跹欲飛。
涼守宮大驚:“你要放了我?!我可是要殺你的人!”
宮無後背轉身去,邊走到石壁前輕輕摘下藤蔓上纖弱花朵,邊道:“你若真要置我于死地,就不會單單把我毒倒,我對你并不設防,直接取我性命豈非更來得省事。”
“你是在為自己的心軟找借口。”
“随你怎麽看,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便我再如何冷血無情,也非真的是鐵石鑄就。”
涼守宮內裏不是個矯情的人,他捂了重傷的胸口,踉跄着朝洞穴外走去,口中涼涼地道:“你放我走希望你不會後悔,他的性命,我永不會放棄。”
“涼守宮,”宮無後幽幽的聲音猶帶了無限感概,卻字字見血,“你問現在的我能否重拾舊恨,這個問題我回贈給你。”
“哈……”一聲笑卻很快止了聲,涼守宮嘴角翹起一絲諷刺的弧度,不知是嘲笑宮無後的自以為是,還是在笑自己,他整個人籠了這層諷意漸漸沒入黑暗之中,再不見身影。
古陵長籲一口氣,支着石壁緩緩地站起,這小小的動作令他汗流浃背,衣衫被濡濕黏在身上,渾身不舒坦。
在這期間,他始終低垂了頭不敢直視對方,因為自己不知道要用何種面目去面對宮無後。
而宮無後也并不相幫,只站在一旁靜靜地看,似乎古陵只是一個無關重要的人。
待到古陵依靠着山壁修整許久,才聽宮無後一聲長嘆,道:“我來助你療傷。”
一時風過無痕,歲月荏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