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看什麽?”
“沒。”宮無後收起飄遠的視線,撇過頭,只留給古陵逝煙一個精麗絕倫的側臉。
大宗師哂笑,随後一個眼神,便有宮人捧上兩三盤精致的糕點,他指着這些頗費心思的小點心道:“晚膳怕是還要些時候,先吃點墊墊饑。”
宮無後蔥尖般的手指從上面拂過,最後落在一塊點了兩只紅眼睛做白兔模樣的面團子上,他正想下手撚起,卻瞥見古陵逝煙嘴角彎起的弧度,一時惱羞不已,發了壞水地撥亂面上的點心,再不願嘗上一口。
“怎麽?惱了?”古陵逝煙撚起那塊面團子遞到宮無後嘴邊,對方卻毫不領情,細眉微蹙出口的話語帶着一慣的毒刺:“你很高興!”
古陵逝煙嘴角的弧度一僵,後又冷笑:“無後啊無後,你既然這麽想的為師,那為師是不是該如你所願地說‘是’?”
嘲諷的目光掠過大宗師冷凝的臉龐,宮無後笑道:“可我已經聽到你心裏在說‘是’!”
“‘是’還是‘非’不是你說了算。”古陵逝煙放下糕點,轉而給自己倒了一杯溫酒,他也不急着喝,只望着杯中晃動的殘影,出人意料地問:“無後可還想吃柿餅?”
宮無後一僵。
他狀似無意地說道:“不想吃了?可為師記得你的侍童朱寒每回省親歸來都會偷偷帶柿餅進內宮。既然他不是因你之故,那我煙都內宮怎能存在這等低賤之物?!你說為師該怎麽治他的罪?”說罷,他微眯了眼一派舒心地看宮無後做何表現。
“夠了。”衣袖下的玉手緊攥,宮無後擡起頭正視古陵逝煙,雙眸中有怒火隐隐勃發。
古陵逝煙笑,手指擦過他右眼下的凄豔血淚,姿态暧昧,“你還是這般藏匿不了你的憤怒,若是此時給你一把劍,你又有淩駕于為師之上的修為,那麽這裏——”古陵逝煙捉住他的手放于自己的胸口,“在這裏,你能一劍貫穿。可是——就憑現在的你根本做不到。”
說罷,他很快看到預料之中宮無後那一瞬的滔滔怒火和一息之後滅頂的蕭索意冷,他愛極了這種掌控所有的感覺,尤其是在面對宮無後的時候,對方的一颦一笑皆源于自己,使他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和快意。
大宗師深谙“馴人”真谛,彼時一記狠厲大棒重重敲打在宮無後千瘡百孔的心間,而此時他終于意猶未盡地抛出早已備下的蜜糖。
他的手從對方的發間撫過,指尖留香,只聽他狀似玩笑一般地說道:“無後,與為師做個條件交換,如何?”
古陵逝煙一指那些點心:“你把點心吃了,你的心願就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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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願?”宮無後一聲冷笑,他撚起一塊糕點,嫩紅的唇瓣開阖,吐出的話字字淬毒,“那你能如我所願地去死嗎?”說罷,他胡亂幾口吞下那塊點心,其中滋味也不知究竟品嘗出幾分。
“無後啊無後……”大宗師長嘆。
這種心中滞澀莫名的感覺好比是很久很久之前飲下一樽瓊漿,而今才發現,那水入得肚中在光陰流逝之中化成膽汁一般苦澀的黃連水,他除了默默咽下所有的不甘,別無他法。
“好了,拿上來吧。”
幾枚橘黃泛紅的果子被擺在面前,有水滴在表面滾動,摸上去還有幾分冷冰冰的。
宮無後覺得這果子很是熟悉,卻實在說不上來它究竟是何物,捧一個在掌中湊近了看,一縷果實悠悠的芬芳彌漫在鼻間,似乎有一個季節滿滿的陽光雨露滋潤的靈氣從它小小的軀殼中滲透出來。
“嘗嘗。”古陵逝煙道。
他小小地咬了一口,甜美的滋味充斥于口中,仿佛有種撫慰人心的作用,宮無後的心漸漸平靜,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令記憶中最鮮亮的一頁緩緩翻開:
“公子,不哭,吃了柿餅,嘴甜甜……”
“啪嗒……”
古陵逝煙看着指尖一抹晶瑩,冷嘲:“如此珍貴的一滴淚……可惜啊……宮無後……”他捧起對方帶淚的臉龐,宛似托起黎明前夕被晨露沾濕的花兒,“此時,你在思念誰?宮無後……”
“你究竟給我吃了什麽?”
“哦?”大宗師微挑長眉,“你不是已經猜到了。”
“你騙我!”宮無後毫不留情地打落他的手,道,“現在是寒冬!”
“是啊,而今是寒冬,可誰又告訴你冬天沒有?”
“是……”話未出,宮無後又生生住了口。
大宗師眸中冷冽閃過,面上卻展笑顏:“在金秋時分把這果子置于冰庫中,數月後依舊完好,這也就是我們在寒冬吃得上它的緣故。”
宮無後久久不語,他的魂仿佛飛出了這片天地,令長久的沉默窒息彌散在周遭,久到大宗師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直到——
“砰——”
“你做什麽!”古陵逝煙的厲喝無法令宮無後側目,只聽他冷笑道:“我不愛吃柿子!尤其是冬天的柿子!”
有時候,大宗師真的無法理解這個小徒兒,就像宮無後無法理解喜愛雪芳尋桂的他一樣。
明明如此接近,卻又比誰都遙遠,咫尺間的蹉跎,又還餘多少春秋?也許只有當一人入得墳茔,獨留另一人困在這座冰冷的雲煙城池之時,才能笑嘆淚流。
宮無後氣狠了,口中果實甘美久久不去,他猛一奪古陵逝煙手中杯盞,仰頭一飲而盡,直到酒入了肚中,才覺得口中辛辣之味大起。
不稍片刻,兩頰頓生霞雲,兩眼愈漸迷離。
他一把揮去古陵逝煙阻攔的手,跌跌撞撞地過去拂開廊下垂簾,趔趄地步出長廊,皚皚白地上輕落兩排歪歪扭扭的腳印,冷冷的寒風刮在臉上,令布滿胭脂色的臉龐稍稍降了點溫。
不知為何,眼下的地面變成軟乎乎的一團,好似踩在一片雲上,整個人飄飄忽忽,随時能乘着風雪而去。
宮無後環顧四周,眼前重影茫茫,像是有很多東西阻隔在自己面前,又像什麽也沒有,細細一看,整個地方仿佛一下空曠出來,沒有雕欄玉砌,沒有古陵逝煙,沒有束縛,他就站在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雪原上,無盡地風雪不斷旋轉翻飛,逐漸将他包裹。
前所未有的輕盈和自由充斥在胸腔之中,他口中不禁吐出一口濁氣伴随一聲滿足的長嘆,他在雪中央,在花樹異草之中,愉悅地轉了一個圈,一周方盡,白色的狐裘從肩頭滑落,末擺蕩開,在虛空中劃開一道波浪的弧度。
一霎那,天地間,只剩白茫茫世界之中一抹最凄豔的紅和這一人獨舞的身影。
古陵逝煙步出長廊見他這般妄為便要呵斥,卻在此時,那人紅衣,一個回首,眉眼末梢一絲淡淡情意仿佛一點火星霎時燎起紅蓮千裏。
他輕啓薄唇,喚他“師尊。”
“無後……”
“噓——”他一指輕點于朱唇上,眼角情意綿綿,“師尊,我的劍呢?”
“你要劍作甚?”
“殺你。”
“哦?”古陵逝煙卻是不信,此時的宮無後明明醉意朦胧,腳步虛浮,哪有一點要執劍殺人的樣子。可他也不阻攔,眼下沒有朱劍,大宗師廣袖一揚,玄黑劍身飛出穩穩地落在宮無後手中。
醉意滅頂的他也未察覺出異樣,兀自以為朱劍在手,他嘴角漾開淺淺的笑,好似蝴蝶輕展翼翅。
铿锵龍吟,劍身寒芒耀動,宮無後緩緩拔出昆吾劍,他忽而一個旋身,劍氣破開,周遭花樹一片巨震,滿蓋芳華傾落而下,剎那,風吹得更疾,雪飄得更盛,天地間充斥滿缤紛落英。
他揮手劍身橫出,“也誰料,春風吹已斷,”一時劍芒大盛激蕩咫尺方寸,樹梢枝桠應聲而折落在雪中,他又一個翩旋,衣袂翻飛,“又誰料,朝雲飛亦散。”
口中詞句方落,他劍指皓月,回眸,剎那一生,一眼萬年。
風花漫漫,雪月杳杳,一阕劍舞誰人來和?
今夜,這人,這舞,這情,宛似酣夢一場,而至明日終随命運洪流湮化寂滅,無處得尋。
大宗師從來不知,自己親傳與他的奪命劍招竟能演化的這般凄豔至極,而就在此刻,只見宮無後手中翻轉一輪劍花,森冷的昆吾猶帶上幾分纏綿,當花綻至最盛之時,眼前人影微晃化為虛煙,只聽風中回蕩淺淺吟哦:
“天易老,恨難——酬……”
一化一瞬劍,待到最後一字緘口,入眼便是昆吾冷冽鋒芒。
半寸,離胸口只有半寸。
古陵逝煙仍舊負手而立,他冷毅的面上無悲無喜,只道:“無後,便是你醉了,也不忘奪我性命,我該高興于你的覺悟,還是悲嘆你我師徒這般不死不休的命格。”
也不知宮無後聽清與否,他眸中星河波瀾,臉上展露一個最稚嫩的笑容,手下一軟,昆吾落于雪中,他也随即傾倒。
古陵逝煙下意識地攔腰接住他,宮無後微睜開朦胧的眼簾,入眼男人的面龐似曾相識,他不禁笑問:“你是何人?”
“吾是古陵逝煙。”
“你是古陵逝煙,我又該是誰?”
只是今夜,宮無後注定得不到他的答案。
天地靜谧,唯剩一吻封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