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夜開始飄起了細細的雪粒,落在地上化成薄薄的一層水,宮燈映射中,微微泛着幽光 。
室內燃了熏香和地龍,熱浪卷着旖旎的味道,古陵逝煙推開紙門,帶入一陣冷冷的風,吹開滿屋的沉悶。
他輕輕帶上門,朝裏看去,就見自己的小徒弟只着一件豔紅的裏衣坐在銅鏡前,長長的頭發就這麽随意地披散着,一直垂到衣擺處。似乎他從溫泉中出來就坐在這裏不曾動彈,頭發也未擦幹,兀自滲着水汽,把薄薄的衣衫濕了個透,深一塊淺一塊。
厚厚的發遮擋了側臉,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微垂了頭,似乎在很認真地看放在膝上的一雙玉手。
古陵逝煙在心中長嘆一聲,他幾步走到銅鏡前,說不上溫柔地撩開宮無後側臉的發,掐住他的下巴略略擡高,白皙面龐上猙獰的巴掌印顯露出來,刺眼至極,令餘怒未消的大宗師生出一分悔意。
他用略顯粗糙的拇指慢慢劃過上面的紅腫,刺拉拉的疼痛,宮無後微垂了眼簾,努力做出一派毫不在意的模樣,可本能的顫栗卻直白地出賣了他。
古陵逝煙從袖中取出一只天青色瓷瓶,沾了少許藥末細細地塗抹在宮無後的側臉,涼涼的擦在火辣的面頰上,還飄了一股淡淡的藥香,宮無後輕嘳一聲,難得乖順地靠在他懷裏任憑施為。
待擦完藥,古陵逝煙撫上宮無後完好的另一側臉,指下羊脂白玉也似的面頰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妖力,能令最絕情的人生出那麽一絲絲少的可憐的眷戀。
無意中瞥見鏡中虛影,有嬌美的少年依偎在另一個自己的懷裏,他看上去那麽乖,一派單純無知的模樣,精美的仿似一個陶瓷娃娃,很不真實。
而又有幾人知曉本尊卻是位披着美麗外衣渾身毒刺的人?
古陵逝煙雙目冷凝,眼中異常稍縱即逝。
他是大宗師,大宗師又怎麽會被小小的虛妄所迷惑呢!他再次深深地看了眼鏡中景象,最後像是毫不留戀一般撇開視線,落在虛空上。
良久,他推開懷中的宮無後,喚道:“來人。”
話音未落,紙門被極其小心地推開,幾名宮人匍匐在門外聽命。
“你們進來,服侍丹宮更衣。”
随着細微的零碎腳步聲,幾名宮人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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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無後那一頭飽和了水汽的鴉羽般的秀發被細細地擦幹,發絲柔而光亮。又有宮人小心地托起匹練般的烏發,以銀質的小巧熏爐置于發下,一點點地香薰。
大宗師站在屋外的廊下,仰頭便是一輪皎皎明月,他負手而立,迎面飄來數片紛飛的雪花,冰冷的觸感刺骨地貼在臉上,慢慢地化開。
用手撫過,上面濕涼一片,大宗師借着宮燈怔怔看了許久,最終掏出一塊絹帕慢慢擦淨,“還真是像極了情人淚,可惜……吾……”他的話語落在呼呼的風中,終是聽不真切,手中的帕子也在一陣風雪中漫卷了飄揚的細雪不知飄向何方。
“大宗師?”身後傳來宮人一聲輕喚。
古陵逝煙回過身去,便見他的小徒弟正被宮人簇擁着站在門裏,身上披了新做的白狐裘,尖尖的下巴掩在毛茸茸的裘衣中,遮擋了幾分瘦削。臉上的巴掌印消了大半,只留有一個淺淺的印子,若不細看,瞧不出來。大紅的豔色外衣配上潔白無瑕的雪狐裘,宛似灼灼的火焰上覆蓋了一層茫茫白雪,濃烈澎湃,又玉骨冰清世間無雙。
那一刻,大宗師恍然發覺,眼前的便是自己花費了無數心血用嚴酷絕情的風霜打磨,又以華服金屋細心嬌養出來的人。
這般絕頂的傑作從他誕生的那一刻本就應完完全全的屬于自己,是自己賦予了他世所罕見的奪目光芒,若是不屬于自己,那他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
這種強烈的占有欲卻在這時裂開了一道細微的口子,噴薄出錯誤的苦水,大宗師心下微澀,面上卻不顯分毫,道:“随我來。”說罷,攬了宮無後入懷。
有宮人為他們打上四十八股的傘,靜靜陪侍一旁。
師徒二人挨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四排大小不一的腳印交纏着印在開始積雪的地上,一直延伸到小路的盡頭。
今夜白雪漫漫,寒風中一個最出于本心的守護式的擁抱似乎镌刻在記憶柔軟的溫室中,那一刻衣衫間滲透的暖暖溫度,美好得讓人願意用餘生去細細品嘗。
宮無後擡起頭,古陵逝煙冷硬的臉龐在風雪中更顯冰冷,毫無人味。只是這樣一個平日裏最是厭惡的身體接觸,此時卻生不出反抗的動力。
一定是今夜的風雪太大了吧,宮無後如是想到,他心下微哂,只道一聲長長的“罷了”,再不敢多想。
一行人穿過占地寬廣的別院,來到另一側一處景致華美的園子中。房屋外建有寬寬的木質長廊,有精細的編織簾子挂在廊檐上,遮擋略顯肆虐的風雪。廊下鋪着厚厚地毛毯,一旁架了紅泥小爐,上面咕嚕嚕溫着一壺清酒。
對于宮無後投來的疑惑眼神,大宗師笑道:“進去坐。”
宮人撩開簾子,伺候二人入座。
當進到裏面,才知曉這個看着四面漏風的所在一點也不冷,身下的地面升騰起暖意,配上軟軟的毛毯別有異趣。
見這不冷,宮無後便動手想要解去狐裘,卻被古陵逝煙阻止,“你功體未愈,受不得寒。”
本要頂上幾句,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宮無後蹙了眉靜坐在那兒,隔了一道簾子,看外面飄飛的雪落在滿園的花樹異草上。
繁花飄零,紅的,白的,似雪非雪,紛紛揚揚,糾糾纏纏,迷了誰人的雙眼,癡了哪家的嬌客?
今夜一場風雪,明日滿園凋零,這一場最後的絢爛,竟有說不出的壯美凄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