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送完蘇曉智後,便趕上了帝都的上班早高峰。
在堵成蝸牛賽道的馬路上,蘇語喬的摩托車簡直是風馳電掣般的存在。這讓她在新一天裏重新元氣滿滿。
今早跟潮牌服飾公司“TOO”有個溝通會。
蘇語喬的文化傳播公司名叫“模糊文化”。辦公地址在CBD商圈附近一幢商住兩用的老樓裏。帝京寸土寸金,她們這種小創業公司只能把每一分錢都摳着用。
去年年底,蘇語喬在網上小小地“火”了一陣,也不知道那次撞到的大運到底是好運還是厄運。合夥人柴媛堅稱這是千載難逢的好運氣。
而柴媛自己的運氣卻是真是背,去年畢業後就一直沒找到工作。後來她不斷游說蘇語喬,當時蘇語喬剛從金融機構辭職,閑着也是閑,被她成功洗腦認同了“不能錯過這波短視頻的紅利,自主創業是給社會創造就業崗位,也是積功德”。
于是,蘇語喬就半推半就地跟柴媛搭起這草臺班子一起做自媒體創業了。
經過實踐檢驗,柴媛業務能力确實出衆。在這位優秀經紀人的不懈努力下,越來越多的品牌方認識了主播“拔絲蘑菇”,粉絲還給蘇語喬起了個昵稱叫“模糊姐”。
作為蘇語喬的大學室友,柴媛對她的社恐特質了然于心。“待會你就放輕松,話我來說就行。”柴媛提前好幾天就對蘇語喬說過類似的話。
這種商務會談,柴媛一點都不指望蘇語喬能派上用場。今天讓她出現,無非是為了給金主爸爸面子。
既然要做吉祥物,盡量要表現得nice,不能讓品牌方以為自己耍大牌。蘇語喬一邊給自己做着心理暗示,一邊在化妝鏡前簡單描了描眉,抹上淺豆沙色唇蜜 。
鏡子裏的人本就天生麗質,簡單的淡妝已把她襯得神采飛揚。何況因為昨晚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她今天精神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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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總您來了!”留着幹練短發、身材嬌小的柴媛正站在公司門口,聲音情緒飽滿,雙手握上了品牌方負責人的手,熱情地把來客迎進門。
這位宋總模樣年輕,打扮精致講究,留着寸頭,長着一雙看起來頗為多情的桃花眼。他還帶着兩個饒有姿色的姑娘一起,真是派頭十足。
蘇語喬也客套地打着招呼:“宋總。”
“工作室布置得挺精致。”宋總一進門就環顧四周。
模糊文化的工作室租了個三居。客廳擺放着辦公桌,作為員工集中辦公的地方。三個房間分別用作攝影棚、會議室和員工休息室。
工作室的裝修風格是後現代工業風,簡單來說跟個廢舊廠房似的。裝修色調偏冷棕、深灰,貼着斑駁的磚牆壁紙,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懷舊電器和複古家具用做屋內裝飾。這是蘇語喬喜歡的風格。
但是,這個小團隊的另外三名成員也全是女的,她們少女心爆棚,辦公桌上擺了許多鮮花。放眼望去,工作室就有了廢墟上開出花來的即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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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媛把品牌方一行人請進會議室,讓人給客人上了茶水。
雙方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下進行了熱烈的交談。
會議大多數時間是宋總那邊的人在介紹“TOO”的品牌理念,這一季的設計思路,以及對合作效果的期許。在粉絲數剛過百萬的非頭部主播面前,品牌方總是更強勢。
大面上的事聊得差不多,後面就是敲定合同細節,包括下周直播合作的商品和傭金等等。
蘇語喬聽到這,就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撤了,她還有兩篇文案要寫。
那位宋總大多數時間都在低頭刷手機,這時卻忽然開了口:“這期直播的品裏為什麽沒有裙裝?”
此話一出,現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蘇語喬只感覺黑線已經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這哥們剛才刷手機時,手機是直接放在桌面上的。會議開始沒多久,他就自顧自地浏覽起“拔絲蘑菇”在各個網絡平臺上的賬號。蘇語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蘇語喬還有些疑惑,這下她确信了,這個宋總對自家品牌要合作的主播完全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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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語喬在網絡上被粉絲稱為“模糊姐”,定位是個穿搭博主,但內容卻越來越多元化,除了穿搭內容之外,也會做一些美妝和生活好物分享。
在美女主播撕成紅海的當下,和其他主播相比,模糊姐有個鮮明的特點:她從來不穿裙子。
模糊姐的人設,是一言不合就甩臉色的冷酷拽姐。這跟現實生活中的蘇語喬有八分相似。她在日常視頻中霸氣戳破各種“心靈雞湯”的直言快語,也被粉絲津津樂道,某種程度上也為粉絲們提供了情緒宣洩的出口。
剛才那宋總開口以後,除了他本人以外,此時所有人都感到了尴尬。他随行的一個姑娘小聲道:“小宋總,合作的品,大宋總是知道的。”
柴媛清了清嗓子,點點頭:“下周那場直播,本來也約定了沒有相關的品。”
這個宋總又在手機上查了一番,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也不覺得尴尬,撇嘴一笑道:“那我們能不能加點價?請模糊姐把裙裝首秀給我們?”
蘇語喬用一種看傻.逼的眼神看了眼宋總,又看向柴媛道:“細節問題辛苦各位接着談了,我還有事要忙。各位告辭。”便推門出去。
那宋總嘴裏的話,俨然把“模糊姐”當成了一個明碼标價的商品。
雖然蘇語喬承認,網絡主播的性質也大體如此。但如果只看重眼前利益而采納了品牌方的建議,那豈不是啪啪打臉了自己剛立起來的人設?
蘇語喬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直接沒理會那宋總,扭頭就走了。但那宋總卻起身跟了過來。
“蘇小姐,我是宋辭。大宋總是我姐,今天臨時有事沒能親自過來,她交待我邀你共進午飯表達歉意。”宋辭展顏微笑,眉宇間透着帝京公子哥的清高和張揚。
“謝謝宋總邀請。我社恐。”蘇語喬微擡眼眸,不鹹不淡地回應道。
宋辭愣了愣。
“那加個微信方便以後交流?”宋辭随即又笑起了來。
“不好意思。我社恐。”蘇語喬擺擺手,“商務上的事,和柴媛聊更高效。有事先走一步。”
蘇語喬不是耍大牌,只是她覺得,雖然自己還沒有那麽紅,但也沒必要讨好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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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間的太陽炙烤着大地,空氣燥熱而沉悶,街道上的行人形色焦灼,個個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躲進空調房裏。
看到男人從酒店出來,宋辭急促地摁着車上的喇叭。
“昨天咱倆沒說上幾句話你就跑了,電話也沒接通。”宋辭抱怨,“哥倆都很久沒聚了。”
昨晚在酒吧突然失蹤的邵嘉哲,慢悠悠地坐進了副駕駛。他的臉上露出淺淡的笑意,有幾絲抱歉的意味:“昨晚有突發情況,手機沒電了。”
邵嘉哲邊說着,随手戴上了深咖色的墨鏡。
“咱中午邊吃邊聊。”宋辭一踩油門把車開了出去。
“嗯。”因為宿醉,邵嘉哲的頭皮跟針紮似的一陣一陣生疼,腦袋朝座椅的頭枕靠了下去。
墨鏡之下的臉孔,看不到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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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一家最近大火的“網紅”新中式餐廳落座,宋辭把招牌菜點了個遍。
然後他把手機遞給邵嘉哲,暧昧地笑了起來:“本來想約這個妹子一起來的,今早剛認識。”
看了手機屏上的照片一眼,邵嘉哲擡起眼,漫不經心地問:“然後呢?”
“被拒了。”宋辭在胸前抱着胳膊,嗤了一聲,“拒絕搭讪的新型理由:社恐。誰信?”
“……”
宋辭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認出來了嗎?昨天在酒吧見過的。今天近看,這個小網紅長得确實不錯。幼态甜妹的臉,卻是冷淡霸氣的性格,反差還挺大。”
“……”
“你知道她怎麽火的嗎?”宋辭見邵嘉哲不說話,以為他是在饒有興致地在聽自己說話,繼續侃侃而談:“揍人火的。去年年底她被人拍到在武道館裏橫掃猥瑣男,把人打到畫面模糊。所以網友們自發叫她模糊姐。”
“……”
“那所謂的偷拍肯定是炒作。她那個人號‘拔絲蘑菇’被網友扒出來以後,就開始猛發視頻、直播帶貨。現在各平臺的賬號都公司化運營了。”
今早趕鴨子上架剛去了解了公司的合作主播,這會兒宋辭已經分析得頭頭是道。
“我扒了下她的背景,竟然是帝京大學金融系畢業的。”宋辭評價道,“人設不錯,有點腦子,也挺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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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邵嘉哲的微信小號“邵嘉珩”收到了蘇曉智的信息:“好友向您發起了一筆5000元的轉賬。”
蘇曉智緊接着發來文字:“珩哥免費輔導我這麽久,我們家這點心意請務必收下。”
“客氣什麽。錢哪來的?”邵嘉哲回複。
蘇曉智:“我姐給的呀。”
“邵嘉珩”:“……”
蘇曉智:“珩哥,我姐同意我跟着你實習了,她還特地讓我傳達。求大神收留!”
“邵嘉珩”:“哦?可是你暑假要補課,沒實習的時間。”
蘇曉智:“珩哥你為什麽不信我?”
蘇曉智又發來一個痛哭流涕的表情。
邵嘉哲自然沒收下蘇曉智的錢。看來蘇曉智也壓根不知道,他今早剛見過蘇語喬。
蘇語喬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怎麽可能會同意她弟跟他混?而且他也沒打算再和那小朋友私下接觸了。
未成年人的心智果然不成熟。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挺個性。”
聽到他出聲,宋辭哈哈笑了起來:“我就說吧。”
“她還沒跟我加微信,理由也是社恐。是不是很有趣?”宋辭又繼續評價着他今天剛認識的蘇語喬。
“……”
邵嘉哲不想打擊宋辭,如果挨揍的是他自己,宋辭大概就不會覺得有趣了。
不想再跟宋辭讨論其他人,他便随口提道:“我今下午打算去阿珩的新房那邊看看,周末打算搬過去。”
“好,那我周末過去找你。”宋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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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草草完事,蘇語喬把幾條短視頻的文案寫完,背着雙肩包從公司走了。
對她來說,新媒體工作最大的好處之一是時間自由。下午要見的心理醫生,已經提前預約好。
韓溟是帝京大學的心理學教授,35歲,在業界小有名氣。他的診所租用了心理系辦公樓的一層。這會兒大學期末考試陸續考完了,校園裏的學生也少了很多。
蘇語喬是在大學畢業典禮那一天認識的韓溟。二人認識沒多久,韓溟就把她轉化成了自己的顧客。
蘇語喬至今還不太明白,自己有将近十年極度抗拒去看心理醫生,怎麽輕而易舉就被韓溟蠱惑了?
思前想後,也許是韓溟以他獨有的方式給她成功洗了腦,讓她确信自己病得不輕,再不治療就病入膏肓了。
再加上那時全家人威逼利誘、推波助瀾,于是這一年來,蘇語喬單調的生活軌跡裏又多了一條“看病”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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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挺忙?”韓溟給蘇語喬接了杯溫水,招呼她随意坐。
蘇語喬把背包放在地上,在韓溟辦公桌對面的座椅上坐下。
“這裏還有人體工學按摩椅,有可調節沙發,還有榻榻米可以坐,不嘗試嘗試?”韓溟往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問道。
“可以開始了嗎?”蘇語喬反問。
對于蘇語喬的直接,韓溟見怪不怪。他微笑着坐到蘇語喬對面,語氣輕松:“我看你的視頻更新得挺勤,直播做得也越來越溜了。進步挺大。”
“生活所迫。”蘇語喬端起一次性紙杯,喝了口水,“不是我吹,這事我做得還挺得心應手的。因為只需要對着鏡頭和屏幕,不用對着人。”
“那你最近有沒有新認識什麽人,有沒有新變化?”
“新認識的人挺多的,就是合作夥伴嘛。不過,還是老樣子。”蘇語喬所說的老樣子,就是她看到陌生人還是會緊張,不想說話,容易激起敵意,并且她非常害怕當着許多生人的面當衆講話。
社交恐懼症,其實是焦慮症的一種表現。因為蘇語喬對某些藥物過敏,一直沒接受藥物治療。
“這工作倒逼你多和外界接觸,而你至今也沒有表現出明顯反感和不适,那就是有進步。”韓溟表達了肯定後又問她,“那睡眠呢?”
“也是和以前一樣。壓力越大,做的夢就越刺激。”蘇語喬把兩腿往前蹬了瞪,“不過,昨晚做了一個怪夢,沒有打架。”
韓溟微微挑了挑眉,雙手覆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這是他開始傾聽患者講述前的标準姿勢。
韓溟長相俊朗,面容溫潤。內雙眼皮、高鼻梁,嘴角的弧度平和,看起來平易近人。這樣的面相,很容易激起別人的傾訴欲。
最開始,蘇語喬每周見一次韓溟,這半年變成了每兩周一次。韓溟對蘇語喬已有了必要的了解。
他知道因為蘇語喬的生辰八字詭異,導致他們一家四口離開家族、背井離鄉的故事。對于蘇語喬從青春期留下的心理陰影,他從來都表現出理解,他不會取笑她年紀輕輕就被封建迷信洗了腦。
他讓蘇語喬覺得,她只是想法與別人不太一樣而已,她只是性格更偏悲觀罷了,也比一般人更容易焦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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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兩分鐘,蘇語喬一直看着自己繃直的腳尖,愣是沒說話。韓溟終于開了口:“那你昨天有什麽不尋常的經歷嗎?”
蘇語喬擡起頭,腦袋往一側歪了歪,緩緩開口:“昨天,我弟帶了個男網友回家,一起吃了晚飯。晚上我在酒吧差點和人打起來,又遇到我弟那網友,他幫解了圍……然後,我昨晚莫名其妙夢到了他。”
“你和那人是初識?”韓溟問。
“是。”
韓溟不語,似在思考,又俨然在等着她繼續說。
“不過彼此第一印象都不太好,第二次見完還不歡而散。以後大概率不會再見了。”蘇語喬抿抿唇。
“夢裏的具體場景是?”
“夢到他在看着我,僅此而已。”蘇語喬誠實道。
“你們有長時間對視過嗎?”韓溟若有所思,補充道,“我指的是至少持續五秒以上的對視。”
“……嗯,有。”蘇語喬回憶,好像有兩次,一次是昨天在她家洗手間門口初見時,一次是今早在何佳的家裏。
“當時發生了什麽,氣氛如何?”韓溟又問。
要回答韓溟的這個問題,蘇語喬總覺得說來話長,不想再繼續了。
但是韓溟鼓勵她,她需要正視和面對事實,細節描述得越具體,越有利于找到症結,繼而才能找出有針對性的治療辦法。
“十年沒睡過好覺,再這樣下去你身體受得了?也許很快就能找到治療的突破口,你不想努力一把?”韓溟使出激将法。
“我有堅持鍛煉身體,身體好得很!”蘇語喬嘴再硬,但還是被韓溟撬開了嘴。
她斷斷續續地描述着把自己與“邵嘉珩”不到一天的相識經歷,只略去了這個人的名字和背景。越回憶就越覺得心情不悅。
“聽你說完這些信息,我有幾個猜測。”韓溟推了推眼鏡,“也許你昨天經歷的某些瞬間,觸動了你的情緒,讓你的心靈徹底放下了恐懼和戒備。也許是你認識的這個人,讓你産生了安全感或者其他情緒,所以潛意識裏的注意力發生了轉移。”
“那昨晚沒做噩夢就是偶然事件呗。”聽完韓溟的初步推測,蘇語喬也總結道,“所以,暫時也沒有什麽推進治療的辦法?”
“恰恰相反。”韓溟站了起來,又推了推眼鏡架,“既然有了好轉的跡象,肯定要乘勝追擊。主動和夢中人聯系,加強日常溝通,觀察下自己的變化。”
“……”
蘇語喬剛續了杯水,嘴裏正含着一口,“夢中人”三個字直接讓她現場表演人形噴泉。
“多練習與新認識的人打交道,也是克服社恐的必要手段。”見蘇語喬狼狽地扯了好幾張紙巾擦嘴,韓溟特意錯開視線看向腕上的手表,“今天時間差不多了。”
韓溟的語氣格外溫和。
蘇語喬感嘆,韓溟心理診所的生意這麽好,患者們大概都是被他潤無細無聲的鼓勵給蠱惑了吧。
她站起身,拎起背包朝韓溟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眉眼也是彎彎。
韓溟怔了怔,随即也回了她一個微笑:“一開始做不好也沒事,不要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你得在潛意識裏堅信生活裏總會有好事發生的。請拿出模糊姐對粉絲展示出的那股勁來。加油!”
“如果能夠找到破解社恐和焦慮症的辦法,我一定會分享給粉絲的。”蘇語喬心情愉快多了,“也是做善事積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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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語喬離開韓溟的辦公室後,迅速換了腦。
她邊走邊點亮手機了屏幕,開始處理過去一小時內積攢的幾十條未讀信息。
一不留神,竟在走廊轉角處跟人撞了個滿懷!
因為看手機的緣故,蘇語喬的腦袋低垂,直接叩上了男人的肩。
男人肩膀很寬,骨骼格外堅硬,磕得蘇語喬的額頭一陣生疼。
“抱歉。”蘇語喬脫口而出。
還沒來得及擡頭看人,就直接被吓出一身冷汗。
她居然把口紅印留在那人的前肩上了!
蘇語喬的心瞬間炸裂開。所以,韓溟讓她堅信的“好事總會發生”,對她這種人來說,其實就是天方夜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