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寶正自發怔,不想春花将手帕扔了來,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
問:“這是誰?”春花搖着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張敏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世寶揉着眼睛,待要說什麽,又不好說的。
一時雲秀姐兒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水月觀打醮的事來,約着張敏、世寶、春花等看戲去。張敏笑道:“罷,罷,怪熱的,什麽沒看過的戲!我不去。雲秀姐道:“他們那裏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先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上打掃了,挂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了太太了,你們不去,我自家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裏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楊母聽說,就笑道:“既這麽着,我和你去。”雲秀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楊母道:“到明兒我在正面樓上,你在傍邊樓上,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可好不好?”雲秀姐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楊母因向張敏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裏也是睡覺。”張敏只得答應着。
楊母又打發人去請了張姨媽,順路告訴趙夫人,要帶了他們姊妹去。趙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楊賢花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聽楊母如此說,笑道:“還是這麽高興。打發人去到園裏告訴,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還可已,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兒,聽了這話誰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胡靜等都說去。楊母心中越發喜歡,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楊少江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執事人等,聽見是貴妃做好事,楊母親去拈香,況是端陽佳節,因此凡動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楊母等出來,楊母坐一乘八人大轎,吳氏、雲秀姐、張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張敏、春花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梅花、桃花、芙蓉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楊母的丫頭魚鷹、鹦鹉、綠梅、翡翠,春花的丫頭麗鵑、海鷗、黃鹂,張敏的丫頭畫眉、梅子,桃花的丫頭書香、柑桔,梅花的丫頭唐詩、墨汁,芙蓉的丫頭水墨、彩秀,張姨媽的丫頭雙喜、富貴,外帶,白葦和丫頭青兒,吳氏的丫頭青菜、白菜,雲秀姐的大女兒的丫頭靜兒、麗娟、紅杏,并趙夫人的兩個丫頭楊梅、彩霞,也跟了雲秀姐兒來。奶媽抱着大姐兒,另在一輛車上。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頭,連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媽子,并跟着出門的媳婦們,黑壓壓的站了一街的車。那街上的人見是楊府去燒香,都站在兩邊觀看。那些小門小戶的婦女,也都開了門在門口站着,七言八語,指手畫腳,就像看那過會的一般。只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着銀鞍白馬,彩辔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着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卻是鴉雀無聞,只有車輪馬蹄之聲。
不多時,已到了水月觀門口。只聽鐘鳴鼓響,早有劉法官執香披衣,帶領衆道士在路旁迎接。世寶下了馬,楊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見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聖像,便命住轎。楊德祿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雲秀姐兒的轎子卻趕在頭裏先到了,帶着玉瑩等迎接上來,見楊母下了轎,忙要攙扶。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着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雲秀姐兒懷裏。雲秀姐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斤鬥,罵道:“小野雜種!往那裏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張敏等下車,衆婆娘媳婦正圍随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楊母聽了,忙問:“是怎麽了?”楊德祿忙過來問。雲秀姐上去攙住楊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鑽呢。”楊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着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那裏見過這個勢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說着,便叫楊德祿去好生帶了來。楊德祿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蠟剪,跪在地下亂顫。楊母命楊德祿拉起來,叫他不用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總說不出話來。楊母還說:“可憐見兒的!”又向楊德祿道:“德祿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楊德祿答應,領出去了。
這裏楊母帶着衆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外面小厮們見楊母等進入二層山
門,忽見楊德祿領了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了去,給他幾百錢,別難為了他。”家人聽說,忙上來領去。楊德祿站在臺階上,因問:“管家在那裏?”底下站的小厮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家!”登時王存義一手整理着帽子,跑進來,到了楊德祿跟前。楊德祿道:“雖然這裏地方兒大,今兒咱們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帶了在這院裏罷,使不着的,打發到那院裏去。把小麽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着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兒姑娘奶奶們都出來,一個閑人也不許到這裏來。”王存義忙答應“知道”,又說了幾個“是”。楊德祿道:“去罷。”又問:“怎麽不見楊光明?”一聲未了,只見楊光明從鐘樓裏跑出來了。楊德祿道:“你瞧瞧,我這裏沒熱,他倒涼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們都知道楊德祿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就有個小厮上來向楊光明臉上啐了一口。楊德祿還瞪着他,那小厮便問楊光明:“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麽先涼快去了?”楊光明垂着手,一聲不敢言語。
那楊世仁、楊世芳、楊世高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并楊德官、楊明志、楊世翠等也都忙了,一個一個都從牆根兒底下慢慢的溜下來了。楊德祿又向楊光明道:“你站着做什麽還不騎了馬跑到家裏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們都來了,叫他們快來伺候!”楊光明聽說,忙跑了出來,一疊連聲的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麽的,這會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捆着手呢麽馬也拉不來!”要打發小厮去,又恐怕後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了。
且說楊德祿方要抽身進來,只見劉道士站在傍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裏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衆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随喜那裏,我只在這裏伺候罷了。”楊德祿知道這劉道士雖然是當楊正宇的替身,曾經先皇禦封“護國大仙”,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虛幻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裏去,太太姑娘們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人,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胡子還揪了你的呢!還不跟我進來呢。”那劉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楊德祿進來。
楊德祿到楊母跟前,控身陪笑,說道:“劉爺爺進來請安。”楊母聽了,忙道:“請他來。”楊德祿忙去攙過來。那劉道士先呵呵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康寧,衆位奶奶姑娘納福!一向沒到府裏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楊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劉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萬福,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了,只記挂着世寶,一向身上好前日二月十九,我這裏做觀音大士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幹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麽說不在家?”楊母說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世寶。
誰知世寶解手兒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劉爺爺好?”劉道士也抱住問了好,又向楊母笑道:“哥兒越發發福了。”楊母道:“他外頭好,裏頭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書,生生兒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劉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做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麽老爺還抱怨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麽就和當日宇公爺一個樣子!”說着,兩眼酸酸的。楊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世寶還像他爺爺。”那劉道士又向楊德祿道:“當日宇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了,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罷?”說畢,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長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着哥兒也該提親了。要論這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麽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示下,才敢提去呢。”楊母道:“上回有個道士說了,這孩子命裏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也訊聽着,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
就完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說畢,只見雲秀姐兒笑道:“劉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麽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下不來。”劉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見奶奶在這裏,也沒道謝。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來做好事,也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着呢。等着我取了來。”說着,跑到大殿上,一時拿了個茶盤,搭着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媽接了符。張道士才要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雲秀姐笑道:“你就手裏拿出來罷了,又拿個盤子托着!”劉道士道:“手裏不幹不淨的,怎麽拿用盤子潔淨些。”雲秀姐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和我們化布施來了。”衆人聽說哄然一笑,連楊德祿也掌不住笑了。楊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地獄?”雲秀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幹。他怎麽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骘、遲了就短命呢?”劉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倒不為化布施,倒要把哥兒的那塊石請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楊母道:“既這麽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麽呢,帶着他去瞧了叫他進來,就是了。”劉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歲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還硬朗;二則外頭的人多氣味難聞,況且大暑熱的天,哥兒受不慣,倘或哥兒中了腌灼味,倒值多了。”楊母聽說,便世寶玉摘下風塵石來,放在盤內。那劉道士兢兢業業的用蟒袱子墊着,捧出去了。
這裏楊母帶着衆人各處游玩一回,方去上樓。只見楊德祿回說:“劉爺爺送了石來。”剛說着,劉道士捧着盤子走到跟前,笑道:“衆人托小道的福,見了哥兒的石,實在稀罕,都沒什麽敬賀的,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都願意為敬賀之禮。雖不稀罕,哥兒只留着玩耍賞人罷。”楊母聽說,向盤內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疲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說道:“你也胡鬧。他們出家人,是那裏來的何必這樣這斷不能收。”劉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們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楊母聽如此說,方命人接下了。世寶笑道:“老太太,劉爺爺既這麽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小子捧了這個,跟着我出去散給窮人罷。”楊母笑道:“這話說的也是。”劉道士忙攔道:“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幾件器皿。若給了窮人,一則與他們也無益,二則反倒遭塌了這些東西。要舍給窮人,何不就散錢給他們呢?”世寶聽說,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錢施舍罷。”說畢,劉道士方才退出。
這裏楊母和衆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雲秀姐等上了東樓。衆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一時楊德祿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傳》。”楊母便問:是什麽故事?”楊德祿道:“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第二本是《聊齋狐仙報恩》。”楊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楊德祿道:“第三本是《呂洞賓飛劍斬黃龍》。”楊母聽了,便不言語。楊德祿退下來,走至外邊,預備着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Advertisement
且說世寶在樓上,坐在楊母傍邊,因叫個小丫頭捧着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将
自己的石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楊母看。楊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着一個的。”張敏笑道:“霍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楊母道:“原來是莫愁有這個。”世寶道:“他這麽往我們家去住着,我也沒看見?”桃花笑道:“敏姐姐有心,不管什麽他都記得。”春花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張敏聽說,回頭裝沒聽見。世寶聽見霍莫愁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裏。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霍莫愁有了,他就留着這件,因此手裏揣着,卻拿眼睛瞟人。只見衆人倒都不理論,惟有春花瞅着他點頭兒,似有贊嘆之意。世寶心裏不覺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瞅着春花讪笑道:“這個東西有趣兒,我替你拿着,到家裏穿上個穗子你帶,好不好?”春花将頭一扭道:“我不稀罕。”世寶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說着,又揣起來。
剛要說話,只見楊德祿之妻吳氏和楊光明續娶的媳婦李氏,婆媳兩個來了,見過楊母。楊母道:“你們又來做什麽,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說了,只見人報:“伍将軍家有人來了。”原來伍仁家聽見楊府在廟裏打醮,連忙預備豬羊、香燭、茶食之類,趕來送禮。雲秀姐聽了,忙趕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嗳呀!我卻沒防着這個。只說咱們娘兒們來閑逛逛,人家只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預備賞封兒。”剛說了,只見伍家的兩個管家女人上樓來了。伍家兩個未去,接着王家也有禮來了。于是接二連三,都聽見楊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裏,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楊母才後悔起來,說:“又不是什麽正經齋事,我們不過閑逛逛,沒的驚動人。”因此雖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次日便懶怠去。雲秀姐又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楊母因昨日見劉道士提起世寶說親的事來,誰知世寶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着劉道士與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劉道士了”,別人也并不知為什麽原故。二則春花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楊母便執意不去了。雲秀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世寶因見春花病了,心裏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他有個好歹。春花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裏做什麽?”世寶因昨日劉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春花如此說,心裏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春花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你了!罷了,罷了!”春花聽說,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了我嗎我那裏能夠像人家有什麽配的上你的呢!”世寶聽了,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麽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春花一時解不過這話來。世寶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你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麽益處呢?”春花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
我知道昨日劉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裏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原來世寶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春花耳鬓厮磨,心情相
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金瓶梅,玉女真經等,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春花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春花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将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所以誤會越大”,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世寶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裏眼裏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裏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裏竟沒我了。”世寶是這個意思,只口裏說不出來。那春花心裏想着:“你心裏自然有我,雖有‘金石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石’,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麽我只一提‘金石’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裏時時有這個‘金石’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着急,安心哄我。”那世寶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麽樣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春花心裏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将那求近之心
反弄成疏遠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只說他們外面的形容。
那世寶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裏幹噎,口裏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風塵石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麽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石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世寶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春花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着,麗鵑海鷗等忙來解勸。後來見世寶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梅香。梅香忙趕了來,才奪下來。世寶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麽相幹!”梅香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麽樣,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裏臉上怎麽過的去呢?”春花一行哭着,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世寶連梅香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裏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麗鵑忙上來用絹帕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帕吐濕。海鷗忙上來捶揉。麗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因和世寶爺拌嘴,又吐出來了;倘或犯了病,世寶爺怎麽心裏過的去呢?”世寶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春花竟還不如麗鵑呢。又見春花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世寶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他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裏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
梅香守着世寶,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着世寶的手冰涼,要勸世寶不哭罷,一則恐世寶有什麽委屈悶在心裏,二則又恐薄了春花: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家的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麗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春花輕輕的扇着,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着絹帕拭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還是梅香勉強笑向世寶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石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春花姑娘拌嘴呀。”春花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就鉸。梅香麗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春花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梅香忙接了石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世寶向春花道:“你只管鉸!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麽。”
只顧裏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春花大哭大吐,世寶又砸風塵石,不知道要鬧到什麽田地兒,便連忙的一齊往前頭去回了楊母趙夫人知道,好不至于連累了他們。那楊母趙夫人見他們忙忙的做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麽原故,便一齊進園來瞧。急的梅香抱怨麗鵑:“為什麽驚動了老太太、太太?”麗鵑又只當是梅香着人去告訴的,也抱怨梅香。那楊母趙夫人進來,見世寶也無言,春花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麽事,便将這禍移到梅香麗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麽你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的說,只得聽着。還是楊母帶出世寶去了,方才平伏。
過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張偉生日,家裏擺酒唱戲,楊府諸人都去了。世寶因得罪了春花,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彩,那裏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春花不過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裏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着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鉸了那風塵石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那楊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一世裏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麽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着,也哭起來了。誰知這個話傳到世寶春花二人耳內,他二人竟從來沒有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話兒,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着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不覺的潸然淚下。雖然不曾會面,卻一個在落淚,一個在對月長籲,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了。梅香因勸世寶道:“千萬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裏的小厮們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兩口子分争,你要是聽見了,還罵那些小厮們蠢,不能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今兒怎麽你也這麽着起來了明兒初五,大節下的,你們兩個再這麽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要生氣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麽着不好嗎?”世寶聽了,不知依與不依。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