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花只因昨夜荷露不開門一事,錯疑在世寶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張敏和世寶等人一起在玩耍,越發悲傷,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随口念了幾句。不想世寶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年年花落又花開,獨我一人将花埋”、“孤身一人無夥伴,心傷卻述誰人前。”等句,不覺恸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春花的花顏月貌,将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春花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張敏、白葦、梅香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張敏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紅不過百日豔,天下那有席不散。
那春花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的不成?”擡頭一看,見是世寶,春花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裏世寶悲恸了一回,見春花去了,便知春花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
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栖鳳院來。可巧看見春花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
說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春花回頭見是世寶,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世寶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春花聽說,回頭就走。世寶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春花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麽樣今日怎麽樣?”世寶道:“嗳!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幹幹淨淨收着,等着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麽‘張敏姐姐’‘雲秀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着,不覺哭起來。
那時春花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世寶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麽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麽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春花聽了這話,不覺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麽說,
為什麽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世寶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麽着,立刻就死了!”春花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麽誓呢!”世寶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張敏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春花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世寶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春花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張敏姑娘’來,什麽‘莫愁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着抿着嘴兒笑。世寶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趙夫人見了春花,因問道:
“大姑娘,你吃那太醫的藥可好些?”春花道:“也不過這麽着。老太太還叫我
吃趙大夫的藥呢。”世寶道:“太太不知道:春花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趙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世寶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麽百花玉露丸。”趙夫人道:“不是。”世寶又道:“十全大補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趙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救苦丸’兩個字的。”世寶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麽‘救苦丸’!若有了‘救苦丸’,自然有‘救難丸’了!”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張敏抿嘴笑道:“想是養心丹。”趙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世寶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救苦’‘救難’支使糊塗了。”趙夫人道:“扯你娘的屁話!又欠你老子捶你了。”世寶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
趙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世寶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趙夫人道:“放屁!什麽藥就這麽貴?”世寶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人型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張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張敏姐姐。”張敏聽說,笑着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趙夫人笑道:“到底是張敏丫頭好孩子,不撒謊。”世寶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裏說着,忽一回身,只見春花坐在張敏身後抿着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着羞他。
雲秀姐因在裏間屋裏看着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世寶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張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麽,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麽費事!’我問:‘什麽藥?’他說是世寶弟說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是我就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才來尋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兒,只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的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面子呢。”雲秀姐說一句,世寶念一句佛。雲秀姐說完了,世寶又道:“太太打量怎麽着這不過也是将就罷咧。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裏找,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使得。”趙夫人聽了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就是墳裏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倒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啊。”
世寶因向春花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謊不成?”臉望着春花說,卻拿眼睛瞟着張敏。春花便拉趙夫人道:“舅母聽聽,張敏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只問着我!”趙夫人也道:“世寶很會欺負你妹妹。”世寶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原故。張敏姐姐先在家裏住着,張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着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春花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
正說着,見楊母房裏的丫頭找世寶和春花去吃飯。春花也不叫世寶,便起身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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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丫頭走。那丫頭說:“等着世寶爺一塊兒走啊。”春花道:“他不吃飯,不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着,便出去了。世寶道:“我今兒還跟着太太吃罷。”趙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世寶道:“我也跟着吃齋。”說着,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趙夫人向張敏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張敏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着春花妹妹走一趟,他心裏正不自在呢。何苦來?”世寶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世寶一則怕楊母惦記,二則也想着春花,忙忙的要茶漱口。梅花芙蓉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麽吃飯吃茶也是這麽忙碌碌的。”張敏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春花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鬧什麽呢?”世寶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雲秀姐兒院前,只見雲秀姐兒在門前站着,蹬着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來個小厮們挪花盆呢。見世寶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世寶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裏,雲秀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世寶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各色上用紗一百匹,金項鏈四條。”世寶道:“這算什麽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兒?”雲秀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世寶聽說,只得寫了。雲秀姐一面收起來,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紅杏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麽?”世寶道:“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雲秀姐笑道:“既這麽着,我就叫人帶他去了。”世寶道:“只管帶去罷。”說着要走。雲秀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世寶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罷。”
說着,便至楊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了飯了。楊母因問道:“跟着你娘吃了什麽好的了?”世寶笑道:“也沒什麽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春花姑娘在那裏?”楊母道:“裏頭屋裏呢。”世寶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春花彎着腰拿剪子裁什麽呢。世寶走進來,笑道:“哦!這是做什麽呢才吃了飯,這麽控着頭,一會子又頭疼了。”春花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熨罷。”春花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世寶聽了,自是納悶。只見張敏、梅花等也來了,和楊母說了一回話,張敏也進來問:“妹妹做什麽呢?”因見春花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鉸都會了。”春花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張敏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世寶兄弟心裏就不受用了。”春花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世寶向張敏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你抹骨牌去罷。”張敏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麽?”說着便走了。春花道:“你倒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說着又裁。世寶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春花總不理。世寶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他裁的?”春花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世寶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呢”。世寶聽了,忙撤身出來。春花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世寶來到外面,只見鐘明說:“伍大爺家請。”世寶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
便說:“要衣裳去。”就自己往書房裏來。鐘明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鐘明上去說道:“世寶爺在書房裏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世寶如今在園裏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園裏,你又跑了這裏來帶信兒了!”鐘明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着,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鐘明将原故說了,有個小厮跑了進去,半日才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鐘明。回到書房裏,世寶換上,叫人備馬,只帶着鐘明、詹平、塗瑞、王華四個小厮去了。
一徑到了伍仁門口,有人報與伍仁,出來迎接進去。只見張偉早已在那裏
久候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厮們,并唱小旦的小玉,飄香院的□□月兒。大家
都見過了,然後吃茶。世寶擎茶笑道:“前兒說的‘幸與不幸’之事,我晝夜懸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伍仁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說下這句話。誰知都信了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伍仁先叫唱曲兒的小厮過來遞酒,然後叫月兒也過來敬三鐘。那張偉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拉着玉兒的手笑道:“你把那體己新鮮曲兒唱個我聽,我喝一壇子,好不好?”玉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風流人啊,你呀愛她,他也愛她,想着你來我去互相不舍真是難得啊。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張偉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世寶笑道:“聽我說罷:這麽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給人斟酒。”伍仁小玉等都道:“有理,
有理。”世寶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
四個字,卻要說出‘女’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說完了,喝滿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不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玩我呢!”月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麽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衆人都拍手道:“妙!”張偉聽說無法,只得坐了。
聽世寶說道:“女孩悲,空度歲月度芳菲。女孩愁,獨自空眠卧枕頭。女孩喜,天天绫羅換新衣。女孩樂,閑步花間看春色。”衆人聽了,都說道:“好!”張偉獨揚着臉,搖頭說:“不好,該罰。”衆人問:“如何該罰?”張偉道:“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麽不該罰?”月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兒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來,又該罰了。”于是拿琵琶聽世寶唱道:
春來紅豆地裏種,開花結果豆子紅。獨窩布衾冷似鐵,難眠輾轉反側。腦子裏如亂麻,想美人心似油煎。展不開的眉頭,空思念:呀!有如細細冬雨延綿不斷。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張偉說:“沒板兒。”世寶飲了滿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紅豆寄相思’。”完了令。
下該伍仁,說道:“女子喜,嫁了風流成龍婿。女子樂,三兩個捉蝦下河。
女子悲,獨自一人望門楣。女子愁,春恨花落玩秀球。”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漂亮,我多情,真是天生一對好成親,羨慕神仙也思凡。說不完風流萬種,道不完離愁別恨,海誓山盟過耳忘。!唱完,飲了滿杯,說道:“‘悲世态’。”完。
下該月兒,月兒便說道:“女子悲,何時才得不受累?”張偉笑道:“我的兒,有你張大爺在,你怕什麽?”衆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月兒又道:“女子愁,怎麽才脫這青樓?”張偉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囑咐他,我要把你買出來呢。”衆人都道:“再多說的,罰酒十杯!”張偉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月兒又說:“女子喜,夏時浣衣向小溪。女子樂,乘舟湖心來摘荷。”說完,便唱道:
春花開放蝴蝶來,飛舞花間把蜜采,都道花香招蜂蝶,卻是蜂蝶自己來。蝶愛花也花愛蝶,飛舞從中不停歇。
唱畢,飲了滿杯,說道:“‘蝶戀花’。”令完,下該張偉。
張偉道:“我可要說了:女孩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伍仁笑道:
“悲什麽快說。”張偉登時急的眼睛鈴铛一般,便說道:“女孩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孩悲,出門就遇衆土匪。”衆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張偉道:“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孩出門就遇到土匪了,還不悲傷?”衆人
笑的彎着腰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張偉瞪了瞪眼,又說道:“女孩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衆人道:“怎麽愁?”張偉道:“閨房藏個冤大頭。”衆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說着,便要斟酒。世寶道:“押韻就好。”張偉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麽!”衆人聽說方罷了。月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張偉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孩喜,新婚之夜抱夫婿。”衆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雅?”張偉道:“女孩樂,抱着老公只要合”衆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張偉便唱道:“一只蒼蠅嗡嗡叫。”衆人都怔了,說道:“這是個什麽曲兒?”張偉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衆人都道:“罷,罷,罷!”張偉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做‘哼哼韻’兒,你們要懶怠聽,連酒底兒都免了,我就不唱。”衆人都道:“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于是小玉說道:“女兒悲,天涯何處得身歸。女兒愁,柴米更無那來油。女
兒喜,身坐轎子被擡起。女兒樂,一家團圓聚和合。”說畢,唱道:
容貌嬌媚天生成,身段婀娜迷死人,風流公子把丢了魂,神魂颠倒踏破門。
唱畢,飲了滿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天子嬌子’。”衆人都倒依了完令,張偉又跳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
該罰,該罰!這席上并沒有嬌子,你怎麽說起嬌子來了?”小玉忙說道:“何曾
有嬌子?”張偉道:“你還賴呢!你再說。”小玉只得又念了一遍。張偉道:“這
‘嬌子’可是什麽你們只問他!”說畢,指着世寶。世寶沒好意思起來,說:“張大哥,你該罰多少?”張偉道:“該罰,該罰!”說着,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伍仁和小玉等還問他原故,月兒便告訴了出來,小玉忙起身陪罪。衆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世寶出席解手,小玉随着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小玉又賠不是。
世寶見他妩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着她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裏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鳳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惜我獨無緣一見。”小玉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世寶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麽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個玉粕茸菇庀呂矗遞給小玉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小玉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裏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還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将系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世寶道:“這汗巾子是天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系着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驸馬都蔚給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系着。”世寶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将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遞給小玉。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張偉跳出來,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麽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麽。”張偉那裏肯依,還是伍仁出來才解開了。複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世寶回至園中,寬衣吃茶,梅香見扇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裏去了?”世寶道:“馬上丢了。”梅香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着了□□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系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世寶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梅香的,不該給人。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梅香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幾句,又恐怄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方醒,只見世寶笑道:“夜裏失了盜也不知道,你瞧瞧褲子上。”梅香低頭一看,只見昨日世寶系的那條汗巾子,系在自己腰裏了,便知是世寶夜裏換的,忙一頓就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世寶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梅香無法,暫且系上。過後世寶出去,終久解下來,扔在個空箱子裏了,自己又換了一條系着。
世寶并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麽事情?”梅香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小紅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着,我想什麽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他去了。”
世寶道:“很是。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梅香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鏡花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
叫楊德祿大爺領着衆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着,命小丫頭來,将昨日的所賜之物取出來,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一領。世寶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嗎?”梅香道:“老太太多着一個香玉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個香玉如意。你的和張敏姑娘的一樣。春花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
世寶聽了,笑道:“這是怎麽個原故,怎麽春花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敏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梅香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着簽子,怎麽會錯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裏,我去拿了來了的。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世寶道:“自然要走一趟。”說着,便叫了麗鵑來:“拿了這個到你們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麽留下什麽。”麗鵑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着罷。”世寶聽說,便命人收了。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楊母那裏請安去,只見春花頂頭來了,世寶趕上去笑道:
“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麽不揀?”春花昨日所惱世寶的心事,早又丢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麽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張敏姑娘,什麽‘金’哪‘石’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世寶聽他提出“金石”二字來,不覺心裏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麽金什麽石,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春花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裏動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麽誓呢誰管你什麽金什麽石的!”世寶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春花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世寶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這麽樣的。”春花道:“昨兒張敏丫頭他不替你圓謊,你為什麽問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麽樣了!”正說着,只見張敏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張敏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到了趙夫人那裏,坐了一回,然後到了楊母這邊,只見世寶也在這裏呢。張敏因往日母親對趙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道士給的,等日後有石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世寶。昨日見楊貴妃所賜的東西,獨他和世寶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世寶被一個春花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記着春花,并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世寶笑道:“敏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張敏左腕上籠着一串,見世寶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
張敏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世寶在傍邊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春花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石”一事來,再看看張敏形容,只見臉若玉面,眼同秋水,唇若塗朱,眉似柳葉,比春花另具一種妩媚風流,不覺又呆了。張敏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張敏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春花蹬着門檻子,嘴裏咬着絹帕笑呢。張敏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麽又站在那風口裏?”春花笑道:“何曾不是在房裏來着。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張敏道:“呆雁在那裏呢我也瞧瞧。”春花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口裏說着,将手裏的絹帕一甩,向世寶臉上甩來,世寶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喲”了一聲。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