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世寶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複,仍回梧桐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世寶病的時節,楊世仁帶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裏,那紅杏同衆丫鬟也在這裏守着世寶。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紅杏見楊世仁手裏拿着塊絹帕,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道士來過,用不着一切男人,楊世仁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裏沒有?”紅杏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小燕,因答說:“在家裏呢,你進來罷。”小燕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裏洗東西,世寶叫往王姑娘那裏送茶葉,梅香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春花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春花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絹帕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紅杏。紅杏就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小燕道:“你這兩日心裏到底覺着怎麽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杏道:“那裏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麽?”小燕道:“我想起來了。春花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杏道:“胡說,藥也是亂吃的?”小燕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麽樣?”紅杏道:“怕什麽還不如早些死了倒幹淨。”小燕道:“好好兒的,怎麽說這些話?”紅杏道:“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事!”小燕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世寶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麽也不算在裏頭我心裏就不服。梅香那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她呢別說她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荷露彩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去,伏着世寶疼他們,衆人就都捧着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紅杏道:“也犯不着氣他們。俗語說的:‘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小燕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是。昨兒世寶還說:明兒怎麽收拾房子,怎麽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
紅杏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裏拿着些花樣子并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着,向紅杏撂下,回轉身就跑了。紅杏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雲秀姐姐的。”擡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紅杏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裏了怎麽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畫眉拿了去了。”因向小燕道:“你替我取了來。”小燕道:“梅香姐姐還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罷。”紅杏道:“他等着你,你還坐着閑磕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
說着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栖風樓,一徑往張敏院內來,剛至湖心亭畔,只見世寶的奶娘韓嬷嬷從那邊來。紅杏立住,笑問道:“韓奶奶,你老人家那裏去了怎麽打這裏來?”韓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那個什麽‘仁哥兒’‘狗哥兒’的,這會子逼着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裏聽見,可又是不好。”紅杏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信着他去叫麽?”韓嬷嬷道:“可怎麽樣呢?”紅杏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韓嬷嬷道:“他又不傻,為什麽不進來?”紅杏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麽樣!”韓嬷嬷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着拄着拐一徑去了。
紅杏聽說,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紅杏站在那裏,便問道:“紅姐姐,你在這裏作什麽呢?”紅杏擡頭見是小丫頭蘋果,紅杏道:“那裏去?”蘋果道:“叫我帶進楊世仁爺來。”說着,一徑跑了。這裏紅杏剛走至青石橋前,只見那邊蘋果引着楊世仁來了。那楊世仁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杏一溜;那紅杏只裝着和蘋果說話,也把眼去一溜楊世仁:四目恰好相對。紅杏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海棠院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楊世仁随着蘋果逶迤來至栖鳳院中,蘋果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楊世仁進去。楊世仁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着芭蕉,那邊有兩只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籠子,籠着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平房,一色雕镂新鮮花樣,上面懸着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海棠春。”楊世仁想道:‘栖鳳院’現在也沒栖鳳了,是不是該把名字得改改呢。
“快進來罷,我怎麽就忘了你兩三個月!”楊世仁聽見是世寶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擡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裝修華麗,卻看不見世寶在那裏。一回頭,只見左邊立着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楊世仁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世寶穿着家常衣服,着布鞋,倚在床上,拿着本書;看見他進來,将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楊世仁忙上前請了安,世寶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世寶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楊世仁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世寶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楊世仁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着,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楊世仁嘴裏和世寶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長臉兒,穿着大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绫細褶兒裙子。那楊世仁自從世寶病了,他在裏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梅香。他在世寶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世寶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麽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世寶道:“你只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麽着。”楊世仁笑道:“雖那麽說,叔叔屋裏的姐姐們,我怎麽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世寶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标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楊世仁口裏只得順着他說。說了一回,見世寶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世寶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蘋果送出去了。
楊世仁出了栖鳳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裏一長一短和蘋果說話。先問她:“幾歲了名字叫什麽你父母在那行上在世寶叔屋裏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世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蘋果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楊世仁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紅杏?”蘋果笑道:“他就叫紅杏。你問他作什麽?”楊世仁道:“方才他問你什麽絹帕,我倒揀了一塊。”蘋果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帕的。我那裏那麽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着了他還謝我呢。才在梧桐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麽謝我。”原來上月楊世仁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杏問蘋果,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蘋果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将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蘋果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着我。”蘋果滿口裏答應了,接了絹帕,送出楊世仁,回來找紅杏,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世寶打發楊世仁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梅香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麽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世寶見說,攜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梅香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世寶道:“可往那裏去呢怪膩膩煩煩的。”梅香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麽委瑣,越發心裏膩煩了。”世寶無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麻雀,出至院外,順着小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世寶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楊勇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世寶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世寶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麽?”楊勇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着做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世寶道:“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着,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翠竹森森,竹葉莎莎:正是春花住的院子。世寶信步走入,只見竹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世寶便将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頭昏眼暗無精神!’”世寶聽了,不覺心內癢将起來。再看時,只見春花在床上伸懶腰。世寶在窗外笑道:“為什麽‘頭昏眼暗無精神’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春花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着了。世寶才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只見春花的奶娘并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着,春花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春花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着了。”說着,便叫麗娟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春花坐在床上,一面擡手整理鬓發,一面笑向世寶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麽?”世寶見他星眼微饧,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麽?”春花道:“我沒說什麽。”春花笑道:“給你個栗子吃呢!我都聽見了。”二人正說話,只見麗鵑進來,世寶笑道:“麗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麗鵑道:“我們那裏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梅香來。”春花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麗鵑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世寶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春花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麽子?”世寶笑道:“我何嘗說什麽?”春花便哭道:“現在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世寶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些話,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着,只見梅香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世寶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鐘明在二門前等着。世寶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麽?”鐘明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着世寶。轉過大廳,世寶心裏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張偉拍着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裏肯出來的這麽快!”鐘明也笑着跪下了。世寶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張偉哄出他來。張偉連忙打恭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世寶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麽說是老爺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麽?”張偉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世寶道:“嗳喲,越發的該死了。”又向鐘明道:“反叛雜種,還跪着做什麽?”鐘明連忙叩頭起來。
張偉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老張和老李他們,不知那裏尋了來的:這麽粗這麽長粉脆的鮮藕,這麽大的西瓜,這麽長這麽大的菠蘿蘋果葡萄豬、魚。你說這四樣禮物,可難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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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麽種出來的!我先孝敬了母親,趕着就給你們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來了,我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到他書房裏,只見沈發、蔡慶、周良、汪小華等并唱曲兒
的小子都在這裏。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張偉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衆小厮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世寶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沒送來,倒先擾了。”張偉道:“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麽新鮮物兒?”世寶道:“我沒有什麽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張偉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幅富春山居圖,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麽‘黃公主’的。真好的了不得。”世寶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裏有個‘黃公主’?”想了半天,不覺笑将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裏寫了三個字,又問張偉道:“你看真了是黃公主’麽?”張偉道:“怎麽沒看真?”世寶将手一撒給他看道:“可是這三個字罷其實和‘黃公主’相去不遠。”衆人都看時,原來是“黃公望”三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三個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張偉自覺沒趣,笑道:“誰知他是望啊主的!”
正說着,小厮來回:“伍大爺來了。”世寶便知是伍洪之子伍仁來了。張偉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伍仁一路說笑已進來了,衆人忙起席讓坐。伍仁笑道:“好啊!也不出門了,在家裏歡樂啊 。”世寶張偉都笑道:
“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安好?”伍仁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來家母偶着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張偉見他面上有些淤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來,挂了幌子了?”伍仁笑道:“從那一遭把馮老爺的兒子打傷了,我記了,再不怄氣,如何又揮拳這臉上是前日打圍,在山林裏叫兔鹘梢了一翅膀。”世寶道:“幾時的話?”伍仁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世寶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我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麽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伍仁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卻有大幸。”
張偉衆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伍仁聽說,
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張偉世寶衆人那裏肯依,死拉着不放。伍仁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衆人聽說,只得罷了,張偉執壺,世寶把盞,斟了兩大海。那伍仁站着,一氣而盡。世寶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伍仁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東兒,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奉懇之處。”說着撒手就走。張偉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省了人打悶雷。”伍仁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衆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世寶回至園中,梅香正惦記他去見楊少江,不知是禍是福,只見世寶醉醺醺回來,因問其原故,世寶一一向他說了。梅香道:“人家牽腸挂肚的等着,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個人來給個信兒!”世寶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因伍仁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着,只見張敏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世寶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張敏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給別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着,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春花聽見楊少江叫了世寶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得世寶來了,心裏要找他問問是怎麽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張敏進世寶的園內去了,自己也随後走了來。剛到了青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在水裏游來游去,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栖鳳院來,門已關了,春花即便叩門。誰知荷露和桔子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張敏來了,那荷露正把氣移在張敏身上,偷着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着,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荷露越發動了氣,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春花素知丫頭們的性情,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他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麽?”
荷露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人來呢!”春花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栖,若是認真怄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裏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世寶張敏二人。春花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世寶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原來這春花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栖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
悲切哭聲鳥避開,聲音婉轉韻悠揚。
那春花正自啼哭,忽聽吱呀呀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