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話說春花正在回味、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說道:“你
作什麽一個人在這裏?”春花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白葦。春花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黑我一跳。這哈哈打那裏來?”白葦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着。你們詩雨也找你呢,說雲秀奶奶送了什麽茶葉來了。回家去坐着罷。”一面說,一面拉着春花的手,回屋裏來,果然雲秀姐送了兩小瓶新茶葉來。春花和白葦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紮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白葦便走了,不在話下。
且說世寶因被梅香找回房去,只見貓兒歪在床上看梅香的針線呢,見世寶來
了,便說道:“你往那裏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去換了衣裳走呢!”梅香便進房去取衣服。世寶坐在床沿上脫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貓兒穿着桃紅绫段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着綠色綢埃大紅繡鞋,向那邊低着頭看針線,脖子上圍着紫綢絹子。世寶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去身上亂摸,其皮膚白膩不在梅香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臉笑道:“好姐姐,把嘴湊上去要做嘴!”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貓兒便叫道:“梅香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麽着。”梅香抱了衣裳出來,向世寶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麽着你再這麽着,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裳,同貓兒往前面來。
見過楊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楊德官請安回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說:“請世寶叔安。”世寶看時,只見這人生的臉長就像拉磨的驢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甚實斯文清秀。雖然面善,卻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麽名字。楊德官笑道:“你怎麽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楊世仁。”世寶笑道:“是了,我怎麽就忘了。”因問他:“你母親好這會子什麽勾當?”楊世仁指楊德官道:“找二叔說句話。”世寶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是越來越英俊了。”楊德官笑道:是啊,在過兩年也到了該取媳婦的年紀了。”世寶笑道:“你今年十幾歲?”楊世仁道:“十八了。”原來這楊世仁最伶俐乖巧的,聽世寶說他英俊,便笑道:“世寶叔才是這世上的美男子呢,貌勝潘安,就是潘安也不過是聽說,有誰見了,我看也比不過世寶叔這般英俊潇灑。”楊德官笑道:“這孩子就會說吉祥話,看把你世寶叔高興的。”說着笑着進去了。世寶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日你到書房裏來,我和你說一天話兒,我帶你園裏玩去。”說着,扳鞍上馬,衆小厮随往楊少海這邊來。
見了楊少海,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楊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楊少海先站起來回了楊母問的話,便喚人來:“帶進哥兒去太太屋裏坐着。”世寶退出來,至後面,到上房,陳夫人見了,先站了起來請過楊母的安,世寶方請安。陳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見楊世秀來問世寶好。陳夫人道:“那裏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烏嘴的,那裏還像個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着,只見楊世元,楊勇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陳夫人叫他兩個在椅子上坐着。楊世元見世寶同陳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陳夫人又百般在世寶身上頭上摸來摸去的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向楊勇使個眼色兒要走。楊勇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世寶見他們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陳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還和你說話。”世寶只得坐了。陳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問好罷。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裏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楊世元等答應着便出去了。世寶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麽不見?”陳夫人道:“他們坐了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裏去了。”世寶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麽話?”陳夫人笑道:“那裏什麽話,不過叫你等着同姐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娘兒兩個說着,不覺又晚飯時候,請過衆位姑娘們來,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世寶辭別楊少海,同衆姊妹們回家,見過楊母趙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楊世仁進去,見了楊德官,因打聽:“可有什麽事情?”楊德官告訴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偏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世仁了。他許我說:‘明兒園裏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那楊世仁聽了,半晌說道:“既這麽着,我就等着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娘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楊德官道:“提他做什麽!我那裏有這工夫說閑話呢。明日還要到城外去走一走,必須當日趕回來方好。你先等着去。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讨信,早了我不得閑。”說着,便向後面換衣服去了。
楊世仁出了楊少江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舅舅吳良家來。原來吳良現開生藥鋪,方才從鋪子裏回來,一見楊世仁,便問:“你做什麽來了?”楊世仁道:“有件事求舅舅幫忙: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了銀子來。”吳良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裏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小鋪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件。二則你那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歡,在說了這冰片是有毒的,你拿去亂用惹出禍來。”楊世仁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體。後來聽見母親說,都還虧了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是不
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裏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麽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兒呢!”吳良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當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屋裏,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着,下個氣兒和他們的管事的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碰見你們三屋裏的老四,坐着好體面車,又帶着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兒,往家大相國寺裏去了。他那不虧能幹,就有這個事到他身上了?”楊世仁聽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吳良道:“怎麽這麽忙你吃了飯去罷。”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着沒有米,這裏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吳良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吳金花,往對門趙奶奶家去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夫妻兩個說話,那楊世仁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不言吳家夫婦,且說楊世仁賭氣離了舅舅家門,一徑回來,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走。低着頭,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楊世仁一把拉住,罵道:“你瞎了眼碰起我來了!”楊世仁聽聲音像是熟人,仔細一看,原來是緊鄰李三。這李三是個潑皮,專放高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此時正從欠錢人家索債歸來,已在醉鄉,不料楊世仁碰了他,就要動手。楊世仁叫道:“老三,住手!是我沖撞了你。”李三一聽他的語音,将醉眼睜開,一看見是楊世仁,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來是楊爺。這會子那裏去?”楊世仁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個沒趣兒。”李三道:“不妨。有什麽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得罪了我醉老虎李三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楊世仁道:“老三,你別生氣,聽我告訴你這緣故。”便把吳良一段事告訴了李三。李三聽了大怒道:“要不是楊爺的親戚,我就罵出來。真真把人氣死!也罷,你也不必愁,我這裏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錢的。”一頭說,一頭從搭包內掏出一包銀子來。
楊世仁心下自思:“李三素日雖然是潑皮,卻也因人而施,頗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反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三,你果然是個好漢!既蒙高情,怎敢不領回家就照例寫了文約送過來。”李三大笑道:“這不過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了。”楊世仁聽了,一面接銀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李三笑道:“這才是呢。天氣黑了,也不讓你喝酒了,我還有點事兒,你竟請回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給我們家:叫他們關了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們女孩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着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楊世仁偶然碰見了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李三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來要,便怎麽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還的起他。”因走到一個錢鋪裏,将那銀子稱了稱,分兩不錯,心上越發喜歡。到家先将李三的話捎給他娘子,方回家來。他母親正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裏去了一天?”楊世仁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吳良的事,只說:“在楊府裏等楊德官叔來着。”問他母親:“吃了飯了沒有?”他母親說:“吃了。還留着飯在那裏。”叫小丫頭拿來給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楊世仁吃了飯,收拾安歇,一宿無話。次日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街,在藥鋪買了冰片麝香,往楊少海府來。打聽楊德官出了門,楊世仁便往後面來。到楊德官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厮,拿着大高的苕帚在那裏掃院子呢。忽見向陽媳婦從門裏出來叫小厮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楊世仁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娘那裏去?”向陽媳婦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麽尺頭。”正說着,只見一群人簇擁着雲秀姐出來了。楊世仁深知雲秀姐是喜奉承愛排場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雲秀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問他母親好:“怎麽不來這裏逛逛?”楊世仁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時常惦記着嬸娘,要瞧瞧,總不能來。”雲秀姐笑道:“可是你會撒謊!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楊世仁笑道:“侄兒不怕雷劈,就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了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了嬸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麽樣了。’”
雲秀聽了,滿臉是笑,由不的止了步,問道:“怎麽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裏嚼說起我來?”楊世仁笑着道:“只因我有個好朋友,家裏有幾個錢,現開藥鋪,因他捐了個小官,前兒選着了雲南不知那一府,連家眷一齊去。他這藥鋪也不開了,就把貨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像這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了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家兒配使這些香料。因想到嬸娘往年間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一面将一個錦匣遞過去。雲秀姐正是辦節禮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麗娟:“接過楊世仁的來,送了家去,交給靜兒。”因又說道:“看你這麽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說你好,說話明白,心裏有見識。”楊世仁聽這話入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常提我?”雲秀姐見問,便要告訴給他事情管的話,一想又恐他看輕了,只說得了這點兒香料,便許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種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說了幾句淡話,便往楊母屋裏去了。
楊世仁自然也難提,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世寶,叫他到外書房等着,故此吃了飯,又進來,到楊母那邊儀門外绮散齋書房裏來。只見鐘明在那裏掏雀兒窩呢。楊世仁在他身後,把腳一跺,道:“鐘明小猴兒又淘氣了!”鐘明回頭,見是楊世仁,便笑道:“何苦二爺唬我們這麽一跳。”因又笑說:“我不叫鐘明了,我們世寶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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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字不好,改了叫‘光’了。二爺明兒只叫我鐘光罷。”楊世仁點頭笑着同進書房,便坐下問:“世寶爺下來了沒有?”鐘明道:“今日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麽,我替你探探去。”說着,便出去了。
這裏楊世仁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要找別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煩悶,只聽門前嬌音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呀”。楊世仁往外瞧時,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甚齊整,兩只眼兒水水靈靈的,見了楊世仁,抽身要躲,恰值鐘明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着個信兒呢!”楊世仁見了,也就趕出來,問:“怎麽樣?”鐘明道:“等了半日,也沒個人過。這就是世寶爺屋裏的。”因說道:“好姑娘,你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楊世仁釘了兩眼。聽那楊世仁說道:“什麽‘廊上’‘廊下’的,你只說世仁就是了。”半晌,那丫頭似笑不笑的說道:“依我說,二爺且請回去,明日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替回罷。”鐘明道:“這是怎麽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又不下來,難道只是叫二爺這裏等着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就便回來有人帶信兒,也不過嘴裏答應着罷咧。”楊世仁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世寶屋裏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日再來。”說着,便往外去了。鐘明道:“我倒茶去。二爺喝了茶再去。”楊世仁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用,我還有事呢。”口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楊世仁一徑回來。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雲秀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楊世仁過來,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世仁,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楊世仁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裏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雲秀姐笑道:“哦!你那邊沒成兒,昨兒又來找我了?”楊世仁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嗎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雲秀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麽!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的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個人呢,早說不早完了?”楊世仁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雲秀半晌道:“這個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楊世仁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雲秀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
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說着,命人駕起香車,徑去了。
楊世仁喜不自禁。來至書房打聽世寶,誰知世寶一早便往驸馬都蔚府裏去了。楊世仁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雲秀姐回來,去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王長河走出來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并連對牌交給楊世仁。楊世仁接來看那批上批着二百兩銀子,心中喜悅,翻身走到銀庫上領了銀子,回家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楊世仁先找了李三還了銀子,又拿了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到花兒匠周清家裏去買樹,不在話下。
且說世寶自這日見了楊世仁,曾說過明日着他進來說話,這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裏還記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卻從驸馬都蔚府裏回來,見過楊母趙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梅香被張敏拉去玩耍去了,冬雨桔子兩個去打水。荷露又因他母親病了,接出去了;清風現在家中病着;還有幾個做粗活聽使喚的丫頭,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尋夥覓伴的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世寶在屋內。偏偏的世寶要喝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世寶見了,連忙搖手說:“罷罷,不用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世寶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二爺看燙了手,等我倒罷。”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了碗去。世寶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裏來着忽然來了,唬了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後院裏。才從裏間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麽?”世寶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鴉鴉的好頭發,挽着發髻,容白長臉面,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淨。世寶便笑問道:“你也是我屋裏的人麽?”那丫頭笑應道:“是。”世寶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麽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着,那裏認得呢?”世寶道:“你為什麽不做眼面前兒的呢?”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句話回二爺:昨日有個什麽楊世仁來找爺,我想爺不得空兒,便叫鐘明回他;今日來了,不想爺又往驸馬府裏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冬雨桔子嘻嘻哈哈的笑着進來,兩個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
冬雨桔子,一個抱怨“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紅杏。二人便都詫異,将水放下,忙進來看時,并沒別人,只有世寶,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世寶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着紅杏,問他:“方才在屋裏做什麽?”紅杏道:“我何曾在屋裏呢因為我的絹帕找不着,往後頭找去,不想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着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冬雨兜臉啐了一口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打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你可搶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嗎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麽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桔子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就完了。”冬雨道:“這麽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裏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着,只見有個老嬷嬷進來傳雲秀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緊些,衣裳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攔着圍幕,可別混跑。”冬雨便問:“明日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老婆子道:“什麽後廊上的仁哥兒。”冬雨桔子俱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紅杏心內明白,知是昨日外書房所見的那人了。
原來這紅杏本姓王,王紅花,因“花”字犯了春花的名,便改喚他做“
紅杏”,原來是府中世仆,他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這紅杏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他派在世寶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姊妹及世寶等進梧桐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世寶點了。這紅杏雖然是個不谙事體的丫頭。因他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世寶面前現弄現弄。只是世寶身邊一幹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裏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冬雨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嬷嬷說起楊世仁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杏兒,你的娟帕我拾在這裏呢。”紅杏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楊世仁。紅杏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裏拾着的?”只見那楊世仁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的衣裳。那紅杏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