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楊母次日仍領衆人過節。那貴妃卻自省親回宮去後,便命将那日所有
的題詠,命梅花抄錄妥協,自己編次優劣,又令在梧桐苑立了一塊石在上镌刻省親故事,為千古風流雅事。
因此楊少江命人選拔精工,梧桐園磨石镌字。楊德祿率領楊光明楊明志等監工。因楊明志又管着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子并行頭等事,不得空閑,因此又将楊世科、楊世舉、楊世芳喚來監工。一日燙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梧桐園中建有一寺院,栖雲寺并一庵名春芳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梧桐園來,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楊世高之母楊氏,正打算到楊少江這邊謀一個大小事件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便坐車來求雲秀姐。雲秀姐因見他素日嘴頭兒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了趙夫人說:
“這些小和尚小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應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們都送到大相國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趙夫人聽了,便商之于楊少江。楊少江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楊德官。楊德官正同雲秀姐吃飯,一聞呼喚,放下飯便走。雲秀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聽我說話:要是別的事,我不管;要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事,好歹你依着我這麽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楊德官搖頭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說去。”雲秀姐聽說,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帶笑不笑的瞅着楊德官道:“你是真話,還是玩笑話兒?”楊德官笑道:“家裏嫂子的兒子楊世仁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雲秀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兒。
等這件事出來,我包管叫楊世仁管這工程就是了。”楊德官道:“這也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你,我昨兒晚上不過要改個樣兒,你為什麽就那麽扭手扭腳的呢?”雲秀姐聽了,把臉飛紅,“嗤”的一笑,向楊德官啐了一口,依舊低下頭吃飯。楊德官笑着一徑去了。
走到前面見了楊少江,果然為小和尚的事。楊德官便依着雲秀姐的話,說道:“看來楊世仁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給他去管,橫豎照裏頭的規例,每月支領就是了。”楊少江原不大理論這些小事,聽楊德官如此說,便依允了。楊德官回房告訴雲秀姐,雲秀姐即命人去告訴楊氏,楊世高便來見楊德官夫妻,感謝不盡。雲秀姐又做情先支三個月的費用,
叫他寫了領字,楊德官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三百兩。楊世高随手拈了一塊與掌稱的人,叫他們“喝了茶罷”。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雇車坐上,又雇了幾輛車子至楊少江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子,一徑往城外大相國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那鳳儀貴妃在宮中編次《梧桐園題詠》,忽然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玩過之後,楊少江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辜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世寶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楊母趙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去居住方妥。命太監小李子到楊府下一道谕:“命張敏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锢;命世寶也随進去讀書。”楊少江趙夫人接了谕命。小李子去後,便回明楊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別人聽了,還猶自可,惟世寶喜之不勝。正和楊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世寶。”世寶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着楊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楊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你做了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吩咐你幾句話,不過是怕你在裏頭淘氣。他說什麽,你只好生答應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嬷嬷來,吩咐:“好生帶了世寶去,別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應了。世寶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可巧楊少江在趙夫人房中商議事情,楊梅、雲霞、栖風、雲雀、竹趣等衆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見世寶來,都抿着嘴兒笑他。楊梅一把拉着世寶,悄悄的說道:“我衣兜裏有些糖果,我知道你愛吃糖果專門給你留着,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雲霞一把推開楊梅,笑道:“人家心裏發虛,你還怄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世寶只得挨門進去。原來楊少江和趙夫人都在裏間呢。王姨娘打起簾子來,世寶挨身而入,只見楊少江和趙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梅花、桃花、芙蓉、楊世元四人都坐在那裏。一見他進來,梅花芙蓉和楊世元都站起來。
楊少江一舉目見世寶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楊世元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楊興國來。再看看趙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将已蒼白:因此越發喜歡,世寶,真是英俊潇灑,。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游嬉,漸次疏懶了工課,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們在園裏讀書。你可好生用心學習,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着!”世寶連連答應了幾個“是”。趙夫人便拉他在身邊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趙夫人撫摸着世寶的脖項說道:
“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世寶答應道:“還有一丸。”趙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時候,叫梅香伏侍你吃了再睡。”世寶道:“從太太吩咐了,梅香天天臨睡打發我吃的。”楊少江便問道:“誰叫‘梅香’?”趙夫人道:“是個丫頭。”楊少江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麽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趙夫人見楊少江不喜歡了,便替世寶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楊少江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世寶。”世寶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雲,梅蘭竹菊乃四君子,顧取梅花傲雪之姿,芳香宜人。所以取名梅香,自是梅花香自苦寒來,歲寒三友,頑強不屈的精神。”趙夫人忙向
世寶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楊少江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只可見世寶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趙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怕老太太等吃飯呢。”
世寶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楊梅笑着伸伸舌頭,帶着兩個老嬷嬷,一溜
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梅花倚門而立,見世寶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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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做什麽?”世寶告訴:“沒有什麽,不過怕我進園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楊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春花正在那裏,世寶便問他:“你住在那一處好?”春花正盤算這事,忽見世寶一問,便笑道:“我心裏想着還是家裏好。我愛家裏那幾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世寶聽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裏住。我就住栖鳳樓,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計議着,楊少江遣人來回楊母,說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便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張敏住了梧桐樓,黛玉住了迎鳳閣,梅花住了農家小院,桃花住了湖心小閣,芙蓉住了海棠春,胡靜住了綠柳堂,世寶在栖鳳樓。每一處添兩個老嬷嬷,四個丫頭;除各人的奶娘親随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敘,且說世寶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鸾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
《梧桐園夜雨》雲:
春雨不寒催花落,夜靜更深徬書桌。
燭臺燈火無人剪,窗外清風輕拂面。
風吹燭火淚空落,徒自傷悲向誰說。
夜靜神清好讀書,不中狀元不丈夫。
《詠夏》雲
知了嘶鳴助夏威,烈日當空芳草萎。
砸破西瓜加冰塊,大塊啃食爽心懷。
難得清風來送爽,揮舞折扇汗直淌。
風雲際會遮金烏,雷公打鼓夏雨舒。
《詠梧桐園秋色》雲:
楓葉紅勝二月棠,不聞知了嘶名堂。
農戶匆忙曬黃金,豐收喜悅焚稻薪。
果園磊磊蘋果紅,信步摘果入林中。
一壺清酒樹下飲,邊讀詩經細細品。
《梧桐園詠冬》雲:
肅肅冬日芳草枯,牛羊無草迎風哭。
楓葉別枝遍地紅,寒風凜冽再無蟲。
白雪掩壓竹枝翠,蘭花伴雪梅花會。
三友不懼嚴冬寒,任你風雪亂摧殘。
不說世寶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楊府十二三歲的公
子做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世寶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陔子,正是妙齡懷春之時,坐卧不避,嬉笑打鬧,那裏知世寶此時的心事那世寶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癡癡的又說不出什麽滋味來。鐘明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世寶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趙飛燕、武則天、楊玉環,金瓶梅等“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世寶。世寶一看,如得珍寶。鐘明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世寶那裏肯不拿進去踟蹰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于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世寶攜了一套《玉女真經》,走到湖心亭邊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玉女真經》,從頭細看。正看到“得十分得意”,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鬥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世寶要抖将不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湖心亭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世寶正踟蹰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做什麽?”世寶一回頭,卻是春花來了,肩上擔着花鋤,花鋤上挂着紗囊,手內拿着花帚。世寶笑道:“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裏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了。”春花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麽沒有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埋在那裏;日久随土化了,豈不幹淨。”
世寶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春花道:“什麽書?”世寶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論語》《四書》。”春花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着呢!”世寶道:“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過去。春花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但覺詞句警人,馀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世寶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春花笑着點頭兒。世寶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春花聽了,不覺帶腮連耳的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着世寶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些麽子呢!好好的,把這些淫詞豔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世寶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叫個癞頭鼋吃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去。”說的春花“撲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麽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世寶聽了,笑道:“你說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春花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世寶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協,只見梅香走來,說道:“那裏沒找到摸在這裏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罷。”世寶聽了,忙拿了書,別了春花,同梅香回房換衣不提。
這裏春花見世寶去了,聽見衆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海棠春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春花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海棠春色耀目開,惹得文士題筆盡展才。”春花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美景美人齊相伴,芳菲盡時皆嗟嘆。”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良緣本是天自定,可嘆多少不平人。”春花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高牆大院佳人怨”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芳菲盡時皆嗟嘆”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良緣本是天自定”之句;再詞中又有“桃花漂落随流水,一去東江在不還”之句;又兼方才所見《唐詩》中“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
馳,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頭看時,未知是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