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向陽家的送了黃姥姥去後,便上來回趙夫人話,誰知趙夫人不在上房,問
丫鬟們,方知往張姨媽那邊說話兒去了。向陽家的聽說,便出東角門過東院往內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趙夫人的丫鬟楊梅和那一個女孩兒站在臺階
兒上玩呢。看見向陽家的進來,便知有話來回,因往裏努嘴兒。
向陽家的輕輕掀簾進去,見趙夫人正和張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話。向陽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裏間來。只見張敏淡妝打扮,頭上只把頭發挽了,坐在炕裏邊,伏在幾上和丫鬟畫眉正在那裏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便放下筆,轉過身,滿面堆笑讓:“向姐姐坐。”向陽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世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
張敏笑道:“那裏的話。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所以且靜養兩天。”向陽家的道:
“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麽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小小的年紀兒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呢。”張敏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後來還虧了一個道士,專治疑難雜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先天生成,幸而我身體壯還不礙事,要是吃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向陽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麽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着說給人知道。要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張敏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兒,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麻煩’二字:要春天百花露一斤,夏天蚊子心半斤,秋天的螞蚱腿八兩,冬天黑熊膽兩個。
将這四樣東西一起在鍋裏小火慢熬制幹,然後搗末,一齊研好;又要驚蟄這日的
雨水一碗……”向陽家的笑道:“這蚊子心半斤,要多少蚊子才夠半斤,這麽說就得幾年的工夫呢。倘或驚蟄
這日不下雨,可又怎麽着呢?”張敏笑道:“所以了!那裏有這麽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立夏這日的雨水一碗,立冬這日的雪,大寒這日的雨水一碗
。把這四樣調勻了,丸了拇指大的丸子,盛在舊陶瓷壇裏,埋在松樹底下。若發
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兩黃蓮煎湯送下。”
向陽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
張敏道:“竟好。自他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家裏帶了來,現埋在院子裏松樹底下。”向陽家的又道:“這藥有名字沒有呢?”張敏道:“有。也是那道士說的,叫作‘陰陽太極丸’。”向陽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怎麽着?”張敏道:“也不覺什麽,不過只咳喘些,吃一丸也就好了。”
向陽家的還要說話時,忽聽趙夫人問道:“誰在裏頭?”向陽家的忙出來答應了,便回了黃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趙夫人無話,方欲退出去,張姨媽忽又笑道:
“你且站住。我有一件東西,你帶了去罷。”說着便叫:“白葦!”簾栊響處,才和楊梅玩的那個小丫頭進來,問:“太太叫我做什麽?”張姨媽道:“把那匣子裏的花兒拿來。”白葦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張姨媽道:“這是宮裏頭作的新鮮花樣兒紅紗花,五枝。昨兒我想起來,放着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拿去分了罷。”趙夫人道:“留着給敏小姐戴也罷了,又想着他們。”張姨媽道:“姨太太不知,張敏怪着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着,向陽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楊梅仍在那裏曬太陽,向陽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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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那白葦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進城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
小丫頭嗎?”楊梅道:“可不就是他。”正說着,只見白葦笑嘻嘻的走來,向陽
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楊梅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
們府裏的楊光明老爺的媳婦夏雪的樣子。”楊梅道:“我也這麽說呢。”向陽家的又問白葦:“你幾歲投身到這裏?”又問:“你父母在那裏呢今年十幾了本處是那裏的人?”白葦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向陽家的和楊梅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一時向陽家的攜花至趙夫人正房後。原來近日楊母說孫女們太多,一處擠着倒不便,只留世寶春花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将梅花、桃花、芙蓉三人移到趙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內居住,令胡靜陪伴照管。如今向陽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裏來,只見幾個小丫頭都在內默坐,聽着呼喚。梅花的丫鬟書香和桃花的丫鬟唐詩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裏都捧着茶盤茶杯,向陽家的便知他姐妹在一處坐着,也進入房內。
只見梅花、桃花二人正在茶幾上對弈圍棋。向陽家的将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向陽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裏,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那屋裏不是?”向陽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裏來。只見芙蓉正同威靈庵的小尼姑慧根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向陽家的進來,便問他何事。向陽家的将花匣打開,說明原故,芙蓉笑道:“我這裏正和慧根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尼姑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裏呢?”說着,大家取笑一回,芙蓉命丫鬟收了。向陽家的因問慧根:“你是什麽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驢那裏去了?”慧根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過太太,就往孫老爺府裏去了,
叫我在這裏等他呢。”向陽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慧根道:“不知道。”芙蓉便問向陽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着?”向陽家的道:“孫紅管着。”芙蓉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了,孫紅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為這個事了。”
那向陽家的又和慧根唠叨了一回,便往趙雲秀處來。穿過了夾道子,從胡靜後窗下越過西邊圍牆,出西邊門,進雲秀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麗娟坐在房門檻兒上,見向陽家的來了,連忙的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裏去。向陽家的會意,忙着蹑手蹑腳兒的往東邊屋裏來,只見奶媽拍着大小姐睡覺呢。向陽家的悄悄兒問道:“二奶奶睡午覺呢嗎也該清醒了。”奶媽笑着,撇着嘴搖頭兒。正問着,只聽那邊微有笑聲兒,卻是楊德官的聲音。接着房門響,靜兒拿着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靜兒便進這邊來,見了向陽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來作什麽?”向陽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給他看道:“送花兒來了。”靜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二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裏拿出一枝來,先叫霞光來,吩咐:“送到那邊府裏,給夏雪大奶奶戴的。”次後方命向陽家的回去道謝。
向陽家的這才往楊母這邊來,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的女孩兒打扮着才從他婆家來。向陽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麽?”他女孩兒說:“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裏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去,什麽事情這麽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麽不了的差事手裏是什麽東西?”向陽家的笑道:“嗳!今兒偏偏來了個黃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叫姨太太看見了,叫送這幾枝花兒給姑娘奶奶們去,這還沒有送完呢。你今兒來,一定有什麽事情。”女孩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一猜就猜着了。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酒,和人争起來,不知怎麽叫人放了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裏,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讨個情分。不知求那個可以了事?”向陽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這算什麽大事,忙的這麽着!你先家去,等我送下春花姑娘的花兒就回去。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呢!”女孩兒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向陽家的道:“是了罷!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麽事,就急的這麽個樣兒。”說着,便到春花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春花不在自己房裏,卻在世寶房中,兩人正在摟摟抱抱親嘴呢。向陽家的進來,笑道:“春花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世寶聽說,便說:“什麽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過匣子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紅紗新巧的金釵。春花從世寶腿上站起身撇了一眼,就世寶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向陽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春花冷笑道:“我就知道麽!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向陽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世寶問道:
“向姐姐,你作什麽到那邊去了?”向陽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裏,我回話去了,
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的。”世寶道:“張敏姐姐在家裏作什麽呢怎麽這幾日也不過來?”向陽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世寶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王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麽病,吃什麽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裏回來,也着了有點感冒,改日再親自來看。”說着,冰心便答應去了。向陽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向陽家的女婿便是鄭開的好友錢江,近日因賣書畫,和人打官司,故叫
女人來讨情。向陽家的仗着主子的勢力,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趙雲秀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趙雲秀卸了妝,來見趙夫人,回說:“今兒張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交給他帶了去了。”趙夫人點點頭兒。趙雲秀又道:“開州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趙夫人道:“你瞧誰閑着,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問我。”雲秀道:“今日德祿大嫂子來請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麽事沒有?”趙夫人道:“有事沒事都礙不着什麽。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他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的誠心叫你散心散心。
別辜負了他的心,倒該過去走走才是。”雲秀姐答應了。當下胡靜桃花等姊妹們也都定省畢,各歸房無話。
次日趙雲秀姐梳洗了,先回趙夫人畢,方來辭楊母。世寶聽了,也要逛去,雲秀姐只得答應着。立等換了衣裳,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楊府,早有楊德祿之妻吳氏與楊光明媳婦夏雪,婆媳兩個帶着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那吳氏一見趙雲秀,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拉了世寶,同入上房裏坐下。夏雪獻了茶。趙雲秀姐便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麽拿什麽孝敬我有東西就獻上來罷,我還有事呢!”吳氏未及答應,幾個媳婦們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你老人家了。”正說着,
只見楊光明進來請安。世寶因道:“大哥哥今兒不在家麽?”吳氏道:“今兒出城請老爺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裏作什麽何不出去逛逛呢?”
夏雪笑道:“今日可巧:上回世寶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他在這裏書房裏坐着呢,為什麽不瞧瞧去?”世寶便去要見,吳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着跟了去。趙雲秀姐道:“既這麽着,為什麽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吳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慣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你這樣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趙雲秀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
楊光明道:“他生的腼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趙雲秀啐道:“呸!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楊光明溜湫着眼兒笑道:“何苦嬸子又使利害!我們帶了來就是了。”趙雲秀也笑了。
說着出去一會兒,果然帶了個後生來:比世寶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
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世寶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态,腼腆含糊的趙雲秀姐請安問好。雲秀喜的先推世寶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叫夏雨。早有趙雲秀姐跟的丫鬟媳婦們,看見雲秀姐初見夏雨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靜兒。靜兒素知雲秀和夏雪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條大金鏈子,兩個“錦繡香囊”,交付來人送過去。趙雲秀還說太簡薄些。夏雪謝畢,一時吃過了飯,吳氏、趙雲秀、夏雪等打起麻将來。
世寶、夏雨二人随便起坐說話兒。那世寶自一見夏雨,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醜物了,可恨我為什麽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
裏,早得和他交個朋友,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有錢,但绫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皮囊;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肚子。”那夏雨見了世寶形容出衆,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豔婢嬌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誇不絕口。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怎能和他做個好朋友一番,也是緣法”。二人一樣胡思亂想。世寶又問他讀什麽書,夏雨見問,便依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話,越覺親密起來了。一時捧上茶果吃茶,世寶便說:
“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裏間小炕上,我們那裏去,省了鬧的你們不安。”于是二人進裏間來吃茶。夏雪一面張羅趙雲秀吃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咐世寶道:“寶二叔:你侄兒年輕,倘或說話不知輕重,你千萬看着我,別理他。他雖腼腆,卻脾氣拐孤,不大随和兒。”世寶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夏雪又囑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趙雲秀姐兒去了。
一時趙雲秀吳氏又打發人來問世寶:“要吃什麽,只管要去。”世寶只答應着,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夏雨近日家務等事。夏雨因言:“業師于去歲辭館,家父年紀老了,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請師,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讨論才能有些進益——”世寶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着。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着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裏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着。如此說來,
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
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夏雨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裏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裏的老爺商議引薦;因這裏又有事忙,不便為這點子小事來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廢,既可以常相聚談,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世寶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德官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禀明令尊,我回去禀明了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
二人計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麻将。算帳時,卻又是夏雪吳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又吃了晚飯。因天黑了,吳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夏雨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夏雨告辭起身,吳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李三,誰知李三醉了,又罵呢。”
吳氏夏雪都道:“偏又派他作什麽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趙雲秀道:“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裏人這樣,還了得嗎?”吳氏道:“你難道不知這李三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楊德祿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尿:不過仗着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趙雲秀道:“我何曾不知這李三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着,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衆媳婦們說:“伺候齊了。”
趙雲秀也起身告辭,和世寶攜手同行。吳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衆小厮都在路邊侍立。那李三又恃楊德祿不在家,因趁着酒興,先罵管家錢鐘,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李三太爺跷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裏的李三大太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楊光明送趙雲秀的車出來。衆人喝他不住,楊光明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那李三那裏有楊光明在眼裏反大叫起來,趕着楊光明:“光明哥,你別在李三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李三裝老爺呢。不是李三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趙雲秀在車上和楊光明說:“還不早些打發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裏,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楊光明答應了“是”。
衆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裏去。李三益發連楊德祿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衆小厮見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趙雲秀和楊光明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世寶在車上聽見,因問趙雲秀姐道:
“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麽話?”趙雲秀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裏胡說八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世寶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趙雲秀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裏去說明了,請了夏雨學中念書去要緊。”說着自回楊府而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