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卻說鄭開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周發魁。他系此地人,被罷官以後一直在家,今打聽得京中有人奏準起複舊員之事,他便四下裏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鄭開,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周發魁便将此信告知鄭開,歡歡喜喜,忙忙敘了兩句,各自別去回家。錢江聽得此言,便出主意,讓鄭開央求王大河,向京中去央求楊少江幫忙。鄭開領其意而回,回至館中,忙去打聽真确有其事,次日就去找王大河。王大河道:“也是機緣來了。因婆娘去世,京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照顧,前已遣了丫鬟,童兒來接,因小女身體欠安,故尚未起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訓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托內兄幫忙去通通關節,方可稍盡弟之意誠;即有所花費銀錢,弟于家信中寫明,不勞吾兄多慮。”鄭開一面行禮,謝不絕口,一面又問道:“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谒。”王大河笑道:“若論舍親,楊公之孫:大內兄現襲禁軍之職,名楊少海,二內兄名楊少江,現任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鄭開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錢江之言,于是又謝了王大河。王大河又說:
“月初五日小女入京,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鄭開唯唯聽命,心中
十分得意。王大河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鄭開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王大河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如何不去?”王春花聽了,方灑淚拜別,随了奶娘及楊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鄭開另有船只,帶了兩個丫鬟,依附春花而行。
不日到了京都,鄭開先整了衣冠,帶着童仆,拿了名帖至楊府門上投了。
彼時楊少江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鄭開像貌魁悟,言談風雅,且這楊少江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鄭開,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複職。不上兩月,便選了京都應天府,辭了楊少江,擇吉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王春花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楊府打發轎子并拉行李車輛伺候。這王春花常常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吃穿用度已是奢侈,何況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稠密,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天,忽見街北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京都楊府”四個大字。春花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楊宅”,卻不進正門,只由西
角門而進。轎子擡着走了一箭之遠,将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
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的十七八歲的小童子上來,擡着轎子,衆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門前落下,那小童子俱肅然退出,衆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春花下了轎。春花扶着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彎彎游廊,正中穿堂過,當地放着一個紫檀絲綢紅屏風。轉過屏風,大大五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彎彎游廊接廂房,挂着各色燈籠。臺階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叨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簾子。一面聽得人說:“王姑娘來了!”
春花方走進房,只見兩個人扶着一位鬓發如銀的老祖母迎上來。王春花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抱住,摟入懷中,“心呀肝呀肉呀”叫着大哭起來。當下丫鬟們無不下淚,春花也哭個不休。衆人慢慢安慰,那春花方拜見了外祖母。楊母方一一指與春花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前楊興國大哥的媳婦興國大嫂子。”春花一一拜見。楊母又叫:“請女孩們。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衆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并五六個丫鬟,擁着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白皙賽雪,身材勻稱,腮凝紅霞,鼻膩膏脂,溫柔沉默,觀之可愛。
第二個細腰薄臂,胸脯高聳,長挑身材,雞蛋臉,杏眼彎眉,顧盼勾魂,談吐文雅,清新脫俗。第三個童顏稚氣,年齡尚小。衣服配飾,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春花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認識,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春花之母如何得病,請醫服藥,不治身亡。免不得楊母又傷心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說着攜了春花的手又哭起來。衆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衆人見春花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體态,便知他有不足之症。楊母問:“常吃什麽藥來為何治不好?”春花道:“我從小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年我才三歲半,記得來了一個道人,說要化我去做個道姑。我父母自是不願意,他又說:‘既舍不得她,她就一輩子疾病纏身呢!若要好,除非從此以後在不見男人,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道人就這麽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
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十全大補丸。”楊母道:“這正好,我這裏正
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些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慢了,沒得迎接貴客!”春花想道“這些人個個皆嚴肅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無禮?”心下想時,
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着一個美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其他姑娘們不同,彩繡放光,猶如天仙下凡。頭上戴着金釵,绾着發髻,項上戴着黃金項鏈,身上穿着彩線繡成百鳥朝鳳紅段長衣,外籠一件金絲銀線繡成富貴如意綠褂,下着粉紅薄紗百葉裙。鳳眼圓睜,柳葉眉,身才苗條,韻透風騷,粉面含春勾人魂,紅唇兩片上下橫。春花連忙起身施禮。楊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婦,叫’潑婦’就是了。”春花正不知以何稱呼,衆姊妹都忙告訴春花道:“這是楊德官的媳婦二嫂子。”春花雖不曾識得,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楊少海之子楊德官,娶的就是二舅母趙氏的內侄女;從小就是個假小子,學名叫做趙雲秀。春花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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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趙雲秀攜着春花的手,上下細細看了一回,便仍送到楊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漂亮的美女!我今天才算看見了!況且這一身的氣質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一樣,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裏心裏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麽命苦,怎麽姑媽偏就去世了!”說着便用帕抹淚。楊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趙雲秀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母,該死,該死!”又忙拉着春花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身體還好嗎在這裏別想家,要什麽吃的、什麽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春花一一答應。一面趙雲秀又問人:“王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趙雲秀親自布置。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趙雲秀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布匹,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布。
想必太太記錯了。”趙夫人道:“有沒有,什麽要緊。”因又說道:“該随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罷。”趙雲秀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趙夫人笑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楊母命兩個老嬷嬷帶春花去見兩個舅舅去。楊少海之妻陳氏
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楊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那陳夫人答應了,遂帶着春花和趙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衆小童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陳夫人攜了春花坐上,衆老婆婆們放下車簾,方命小童們擡起。拉至寬處,駕上騾子,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楊府正門,入一紅油漆大門內,至裏門前方下了車。陳夫人挽着春花的手進入院中,春花暗想此處必是楊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裏門,果見正房、廂房、游廊,悉皆寬闊敞亮,不似那邊的峻美壯麗,且院中随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豔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陳夫人讓春花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楊少海。丫鬟回來說:“老爺說:‘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裏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見外了才是。’”春花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陳夫人苦留吃過飯去。春花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陳夫人道:“這也罷了。”遂命兩個嬷嬷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于是春花告辭。陳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衆人幾句,眼看着車去了方才回來。
春花進入楊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路直接出大門來。衆嬷嬷引着便往
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裏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春花便知這方是正內
室。進入堂屋,擡頭望見一個黃金邊框大匾,匾上寫着鬥大三個字,是“福壽堂”;後有一行小字:“是寫的建造年月”。
花梨木雕書案上設着五寸多高青綠古銅鼎,懸着一幅秋郊仕女野戲圖,一邊是個硯臺,一邊是白玉盆。地下兩排十六張紅木靠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紅布挂着
道是:
坐上貴客滿屋站
堂前丹青妙筆現。
下面一行小字是:楊少海手書。”趙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于是嬷嬷們引春花進東房門來。臨窗大
炕上鋪着大紅毛毯,正面是綠色鴛鴦繡枕,一床錦被繡日月,兩邊設一對桃花式油漆小茶幾,左邊幾上擺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擺着汝窯美人觚,
裏面插着芙蓉芍藥。下面西一排四張大椅,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
兩邊又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馀陳設,不必細說。老嬷嬷讓春花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春花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
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春花一面喝茶,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完,只見一個穿紅绫襖青綢虎紋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
請王姑娘到那邊坐。”老嬷嬷聽了,于是又引春花出來,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
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着書籍茶具,靠東壁西設着半舊的紅緞靠背引
枕。趙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也是紅緞靠背坐褥,見春花來了,便往東讓。春花心中料定這是楊少江的坐位,因見挨炕一排三張椅子上也搭着半舊的彈花椅袱,春花便向椅上坐了。趙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趙夫人坐下。趙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只是有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玩笑,卻都有個盡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裏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以後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春花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握石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府鬼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趙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握石而生的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世寶,性雖調皮頑劣,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趙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
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春花一一的都答應着。
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趙夫人忙攜了春花出後房門,
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小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廳,北邊立着
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趙夫人笑指向春花道:“這是你趙雲秀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找他去,少什麽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趙夫人遂攜春花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楊母的後院了。于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趙夫人來,方安設桌
椅。楊興國之妻胡氏捧杯,雲秀安箸,趙夫人進羹。楊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雲秀忙拉春花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春花十分推讓。楊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裏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裏坐。”春花方告了坐,就坐了。楊母命趙夫人也坐了。梅花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梅花坐右手第一,桃花第二,芙蓉第三。旁邊丫鬟站着,雲秀立于案邊;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
日王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春花見了這裏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春花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楊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趙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兒,方和胡氏、雲秀二人去了。
楊母因問春花念何書。春花道:“剛念了《五經》。”春花又問姊妹們讀何書,
楊母道:“讀什麽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世寶來了。”春花心想,這個世寶不知是怎樣個人呢。及至進
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着束發玲玲黃金冠,齊眉勒着紅布上寫努力金字抹額,
一件白衫上秀團花,束着紅絲銀線繡成白腰帶,外罩黑色錦緞褂,登着牛皮粉底小靴。面若案上未烤白面燒餅,色如桃花,鬓如烏碳,眉橫兩道,鼻走一條大路,睛放電光,嬉笑無常,見美人脈脈含情。項上一條大金鏈,又有一根紅絲縧,系着一塊鵝卵石。春花見了便大吃一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真是一表人才。”只見這世寶向楊母請了安,楊母便命:“去見你娘
來。”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衣服,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
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着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着大金鏈子、鵝卵石、
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绫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
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有詩曰:
無事生非有主張,遛狗鬥雞戲姑娘。天生容顏英俊貌,
懶讀詩書光蔭耗。
風月場中狀元郎,
花錢使性手段強。
卻說楊母見他進來,笑道:“外客沒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呢。”
世寶早已看見了一個袅袅婷婷的女孩,便料定是王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坐細看時,真是與衆各別。只見:
兩彎似皺非皺柳葉眉,含笑帶悲杏仁眼。面中愁容惹人憐,嬌态病容。
淚光點點,嬌喘嗯嗯。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随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世寶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好喜歡。”楊母笑道:“別胡說了,她是你妹妹呢”
世寶笑道:“就娶了不是更好,心裏歡喜”楊母笑道:
“好,好!這麽更親近了。”
世寶便走向春花身邊坐下,又細細看,因問:“妹妹可曾讀書?”春花
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世寶又道:“妹妹尊名?”
春花便說了名,世寶又道:挺不錯”春花道:“那有。”世寶笑道:“我送妹妹
兩句話”桃花便道:“快閉嘴吧”世寶道:“詩經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
桃花笑道:“你就知道這兩句”世寶笑道:“我還會《四書》,看的書多着呢
”因又問春花:“可有石沒有?”衆人都不解。春花便想道:“因他有
石,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石。你那石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世寶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石頭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麽破玩意,要它何用。”吓的地下衆人一擁争去拾那塊鵝卵石。
楊母急的摟了世寶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世寶滿面淚痕哭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楊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石頭來着。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将他的石頭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自己誇張的意思啊。你還不好生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着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世寶聽如此說,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別論。
當下奶娘來問春花房舍,楊母便說:“将世寶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裏,把你王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廚裏。等過了殘冬,春天再給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世寶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又何必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呢?”楊母想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雲秀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錦被緞褥之類。春花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己的奶娘趙嬷嬷,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海鷗。
楊母見海鷗甚小,一團孩氣,趙嬷嬷又極老,料春花皆不遂心,将自己身邊一個小丫頭名喚麻雀的與了春花。如梅花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
引嬷嬷,除貼身掌管釵钏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
頭。當下趙嬷嬷與海鷗陪侍春花在碧紗廚內,世寶乳母胡嬷嬷并大丫頭名喚梅香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原來這梅香亦是楊母之婢,本名翠蓮,楊母因溺愛世寶,恐世寶之婢不中使,素喜翠蓮心地純良,遂與世寶。世寶因知他漂亮,也很喜歡她。
卻說翠蓮倒有些癡處:伏侍楊母時,心中只有楊母;如今跟了世寶,心中又只有世寶了。只因世寶性情乖僻,每每規谏,見世寶不聽,心中着實憂郁。是晚世寶胡嬷嬷已睡了,他見裏面春花海鷗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的進來,笑問:“姑娘怎麽還不安歇?”春花忙笑讓:“姐姐請坐。”翠蓮在床沿上坐了。海鷗笑道:
“王姑娘在這裏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們哥兒的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石頭,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翠蓮道:
“姑娘快別這麽着!将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春花道:“姐姐們說的,我記着就是了。”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來省過楊母,因往趙夫人處來。正值趙夫人與雲秀在一處拆京都來的書信,又有趙夫人的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春花雖不知原委,桃花等卻曉得是議論京都城中居住的張家姨母之子——表兄張偉,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舅舅趙雲升得了信,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畢竟怎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