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卻說趙彪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啓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張爺出來。”
趙彪忙陪笑道:“小人姓趙,并不姓張。只有原來小婿姓張,今已離家一二年了,
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麽‘張’不張的,既是你的女婿,
就帶了你去面禀太爺便了。”大家把趙彪推擁而去,趙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至三更時分,趙彪方才回來了,衆人忙問情況。趙彪道:“原來新任太爺姓鄭名開,是成都人,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丫頭買布,只說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傳。我将事情講明,那太爺傷心感嘆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元宵節看燈丢了。太爺說:‘不妨事,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
張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掉淚。
次日,早有鄭開遣人送了五百兩銀子、一車錦緞,送予張家娘子;又一封密書與趙彪,托他向張家娘子要那丫鬟作二房。趙彪歡喜得哈哈大笑,巴不得去奉承縣令,便在女兒面前盡力游說。當夜用一乘小轎,便把丫鬟送進衙內去了。鄭開歡喜不盡,當夜就圓了房,又封百金贈與趙彪,又送張家娘子許多禮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落。卻說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鄭開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姻緣巧合之事。誰知他鴻運當頭,承望自到鄭開身邊,只一年便生一子,又一年鄭開嫡配忽染疾去世,鄭開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
昔年無意送秋波,今得富貴福把酒喝。
原來鄭開因那年張家福贈銀之後,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舉人,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縣令。雖才幹出衆,未免貪酷異常,且恃才傲上,那些同事們一般做官的皆側目而視。不上三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報了一兩件徇私舞弊、欺壓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部文一到,本府各官鄉紳無不喜悅。那鄭開雖十分惱怒,面上卻全無一點怨恨之色,仍是嘻嘻哈哈笑;交代過了公事,将歷年所積的金銀,并家屬人等,送至成都安頓妥當了,自己一個人游山玩水,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游至湖廣地方,聞得今年煤政點的是王大河。這王大河姓王名大河
,乃是前科的舉人,今點礦部大夫,本貫湖北人氏,欽點為巡煤禦史,
到任一年多。原來這王大河之祖也曾襲過侯爵的,今到王大河,業經六世。起初只襲五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王大河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王大河便從科第出身。雖系官宦之家,卻是書香之族第。只可惜這王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親戚,卻
與王大河俱是堂兄弟,沒甚親支嫡派的人。今王大河年已五十五,只有一個五歲之子,又于去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奈何。只嫡妻楊氏生得一女,名叫王春花,年方六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他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他識幾個字,不過假充兒子養,聊解膝下荒涼之心罷了。
且說鄭開在旅店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用盡,正欲得一個居停之所以為息
身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煤政,知他正要請個老師教女兒讀書,遂将鄭開薦進衙門去。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功課不限多寡,其餘還有兩個伴讀丫鬟,故鄭開十分好耍,正好養病。看看又是一年有多,不料女學生之母楊氏夫人一病而亡。王春花奉侍湯藥,守喪盡禮,過于哀傷心痛,本來就體質弱,因此舊病複發,有好些時日不來上學。鄭開閑居無聊,天氣清明的時候,飯後便出來閑逛幾步。
這一日逛至郊外,意欲賞玩那山村的風光。行步至一山環水繞、茂木翠竹之地,林中有座寺廟,門口頹敗,牆壁剝落。有額題曰“青雲寺”。門旁又有一副發白的對聯雲:
肚飽尤争鍋中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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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旁行人肚中饑。
鄭開看了,因想道:“這兩句文意雖淺,其意很深。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種對聯,其中想必有高人瘾士在此也不一定呢,不如進去一訪。”走入看時,只有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僧在那裏煮稀飯。鄭開見了,卻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又啞,又齒落舌笨,所答非所問。鄭開不耐煩,仍退出來,意欲到那村店中喝酒。喝三杯,以助興趣。于是移步行來。剛入店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鄭開忙看時,此人是京中字畫行中夥計姓錢名江,舊日在京中相識。鄭開最贊這錢江是個有作為的人,這錢江又喜歡鄭開斯斯文文的,故二人最相投機。鄭開忙也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錢江道:“過年的時候到家,今因還要入京,從此順路找個舊友說一句話。承他的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耍兩日,等到十五六號就起程。今日朋友有事,我因無聊走到此,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鄭開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閑談慢飲,敘些別後之事。鄭開因問:“近日京中可有新聞沒有?”錢江道:“沒有什麽新聞,倒是楊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鄭開笑道:
“有何異事快快道來”錢江笑道:“說來也是怪哉”鄭開問:
“怎麽的?”錢江笑道:“楊府中!”鄭開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家族人丁卻自不少,漢唐宋楊家以來,派別繁盛,各省皆有,人口之多。若論京城楊家,卻是顯赫。何等的榮耀。”錢江嘆道:“先生休這樣說。如今的這楊家、,也衰敗了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鄭開道:“當日楊,宅人口也極多,如何便衰敗了呢?”
錢江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鄭開道:“去歲我到京都時,因欲游覽皇城宮殿,那日進了王府井,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街西是楊府,二宅相連,竟将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着圍牆一望,裏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峥嵘軒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裏,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裏像個衰敗之家?”錢江笑道:“虧你是舉人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将就節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倒,囊中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鄭開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難道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楊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錢江道:“正說的是這楊家呢。等我告訴你:當日這楊家一母同胞弟兄兩個。長子,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死後,長
子楊宗玉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楊正光,八九歲上死了,只剩了一個次子楊正宇,襲了官,如今一味好色,只愛美女姬妾,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名喚楊德祿,因他父親一心只愛美女,把官倒讓他做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裏,只在京中城外和那些娼妓纏在一起。這楊德祿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七歲,名叫楊光明。如今楊正宇不管事了,這楊德祿那裏幹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楊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說楊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裏。
自楊宗萬死後,長子楊正福襲了官職,娶的是京中世家馮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楊少海,次名楊少江。如今楊正福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楊少海襲了官,為人卻也好善,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楊少江,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鐘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楊正福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将這楊少江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學習,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楊少江的夫人趙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楊興國,十五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手裏便捏着一塊鵝卵石,石頭上刻着三個字,是風塵石,你說奇怪不奇怪!”
鄭開笑道:“果然奇怪,只怕這人的來歷非凡,或者是石頭成精也不可知。”錢江冷笑道:“人都這樣說,他祖母卻愛如珍寶。周歲時,楊少江試他将來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抓,伸手只把刀筆來拿,左手拿刀右手拿筆,把個楊少江老爺喜歡的不得了,說這孩子長大以後肯定文武雙全。
因此把做個命根子般。
如今長了十來歲,淘氣異常得很,聰明乖覺,百千個不及他一個;說起話來也奇,他說:‘女孩子清新悅目,男孩子卻臭穢難當。我見了女兒便清爽,
見了男子便覺渾身難受。’你道好笑不好笑将來也是個色鬼呢!”
鄭開笑道:“非也!可惜你們思想太庸俗了。竟然以□□色鬼看待。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錢江見他說得這樣有根有據,忙請教。鄭開道:“天地生人者,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
生者;女蝸、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桧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為善,大惡者擾亂天下為惡。清明靈秀者,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持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持也。今當歲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惠及四海之濱。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下,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适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兩不相下;如風□□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洩,那邪氣亦必賦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于貧窮寒門,甚至為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使。如前之曹操、懂桌、劉備,關羽,張飛,李逵,宋江,宋仁宗、李白、杜普、蘇秦、張儀、孔子、墨子,
王維、白居易,再如李龜年、王安石、卓文君、紅拂、薛濤、崔莺、,此皆易地則同之人耳。”
錢江道:“依你這樣說,‘有才學的都是人物俊美的了’?”鄭開道:“正是這意思。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楊世寶,我就猜着了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京城內張家,你可知道?”錢江道:“誰人不知!這張府就是楊府親戚,他們兩家
來往極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鄭開笑道:“去歲我在京城,
也曾有人薦我到張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富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啓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費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美女陪着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裏自己糊塗了。’又常對着跟他的小孩子說:‘這美女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燕窩,魚翅漱口;丫鬟,童子若犯錯,便要用鉗子拔牙,用鐵勺子剜出眼珠,當泡踩。’其暴虐兇頑無以複加,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美女們,其溫厚近人、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手,狠狠打過幾次,竟不能改。每
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美女’‘美女’的叫起來。後來聽得裏面小姐們拿他取
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美女作什麽莫不是害色痨病,你豈不羞愧!’他
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只叫美女美女,這心裏眼裏就全是美女了,也就不覺得疼痛,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松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美女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為他母溺愛,沒法教育,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長大後也是個酒色之徒。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錢江道:“便是楊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楊少江老爺的長女名賢花,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官去了。二小姐乃是楊少海老爺姨娘所出,名楊梅花。三小姐楊少江老爺庶出,名桃花。四小姐乃楊德祿老爺的胞妹,名芙蓉。因馮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美貌,人人聰慧。”鄭開道:“這女兒家盡是些春,花‘紅’‘香’‘玉’等豔字。何得楊府亦落此俗套?”錢江道:“不然。只因幾位小姐從小生的花容玉貌,所以都以花命名。
今你貴東家王公夫人,即楊府中少海、少江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字喚楊蘭。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
鄭開拍手笑道:“是是是。我這女學生名□□花,他讀書凡遇‘蘭’字他皆念作‘君字’
,寫字遇着‘蘭字就寫個君字呢。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了。
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為楊府之外孫,又不足罕!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錢江嘆道:“老姊妹三個人,這是老幺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将來的東床何如呢。”
鄭開道:“正是。方才說楊少江公已有一個握石之子,又有長子所遺弱孫,這楊少海竟無一個不成?”錢江道:“楊少江公既有石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将來何如。若問那楊少海老爺,也有一子,名叫楊德官,今已二十五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楊少江老爺夫人趙氏內侄女,今已娶了五年。這位楊德官老爺身上現捐了個學政,也是不務正業的,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今現在楊少江老爺家住,幫着料理家務事。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後,倒上下無人不稱
頌他的夫人,楊德官老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标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鄭開聽了笑道:“可知我言不錯了。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只怕都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錢江道:“正也罷,邪也好,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杯酒才好呢。”鄭開道:
“只顧說話,就多吃了幾杯。”錢江笑道:“說着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又何妨。”鄭開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怎麽樣。”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錢。方欲走時,忽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鄭開
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
鄭開忙回頭看時,——要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