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春花同姐妹們至趙夫人處,見趙夫人正和兄嫂處的來人計議家務,又說姨
母家遭人命官司這些事。因見趙夫人事情多,姐妹們就出來了,至寡嫂胡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胡氏即楊興國之妻。興國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楊世文,今方六歲,已入學讀書了,每天讀詩經,孝經,論語,弟子規,宋詞。
這胡氏亦系京都名宦之女,父名胡适,原是大理寺尚書;家中男女無不是飽學之士。
至胡适這人以來,便說“女人要三從四德,讀什麽書又不考科舉”,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認真讀書,
只不過将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主要的,取名叫胡靜,所以這胡靜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
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王春花雖客居于此,已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也沒事可憂慮了
如今且說鄭開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卻是兩家争買
一女,各不相讓,以致打死人命。彼時鄭開即拘原告來審。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買了個女子,不想系人販子拐來賣的。這人販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主人原說第五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門;這人販子又悄悄的賣與了張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女孩。怎奈張家原系京都一霸,倚財仗勢,衆叼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有蹤跡,只剩了幾個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兇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盡!”
鄭開聽了,大怒道:“那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的?”便發簽差公人立刻将兇犯家屬拿來拷問。只見案旁站着的師爺,使眼色不叫他發簽。鄭開心下疑惑,只得又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這師爺一人。師爺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年來,就忘了我了?”鄭開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時總想不起來。”師爺笑道:“老爺怎麽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爺不記得當年大覺寺裏的事麽?”鄭開大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師爺本是大覺寺裏一個小和尚,因被火把寺廟燒了之後無處安身,可巧衙門裏缺人,就托個熟人進了衙門做起師爺來了,蓄了發。鄭開那裏想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還是故人。”因賞他坐了說話。這師爺不敢坐,鄭開笑道:“你也算貧賤之交了,此系內室,但坐不妨。”師爺才斜身着坐下。
鄭開道:“方才何故不令發簽?”師爺道:“老爺初到貴地,有所不知,這張家勢力龐大,與楊家趙家具有親源,你得罪了張家卻不是得罪了楊家,我聽說老爺又是煤政王大河,王大人舉薦,托了楊家的關系才得以補官。者張家的人如何拿得。
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連性命也搭進去!方才所說的這張家,官府都因礙着情分臉面,所以如此。”
有童諺語雲:張王趙楊京中霸,
百官見之連拍馬。
人人奉承個個誇,
若是不順敢犯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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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破人亡方肯罷。
鄭開聽師爺說完,忽聞傳點,報“趙老爺來拜”。鄭開忙整衣冠接迎。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師爺,師爺道:“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今告打死人之張家,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
鄭開聽說,便笑問師爺道:“這樣說來,卻怎麽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師爺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并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是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粱興,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着些薄産度日,年紀十八九歲,是個男男同性戀,不近女孩。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女孩,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小老婆,發誓再也不搞同性戀,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得五日後方進門。誰知這人販子
又偷賣與張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逃去。誰知又沒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人。那張公子便喝令下人動手,将粱公子打了半死,擡回去三日竟死了。這張公子原擇下日子要進京城去,既打了人奪了女孩,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的女孩是誰?”鄭開道:“我如何曉得?”
師爺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大覺寺旁住的張家福老爺的女兒,張小翠。”鄭開駭然道:“原來是他!聽見他自七歲被人拐去,怎麽如今才賣呢?”
師爺道:“這種人販子專門拐幼女,養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張小翠我們天天哄他玩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兒出脫的漂亮,然還是有些舊模樣未改,所以認得,且他嘴角邊上有拇指大一顆紅痣,從胎裏帶來的。偏這人販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人販子不在家,我也曾問她,說是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人販子是他的親爹,因無錢還債才賣的。再四哄她,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的事!’這無可疑了。那日梁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人販子喝醉了,張小翠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五日後才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态。我又不忍,等人販子出去,又叫內人去解勸他:‘這梁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風流公子,家裏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女子,今竟重價買你,後日肯定對你好。只耐得三五日,何必憂悶?’她聽如此說,心裏才又寬慰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張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
這張公子綽號,‘花花太歲’,最是好色成性,,而且揮金如土。,生拖死拽把個張小翠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梁公子空喜歡一場,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鄭開聽了,也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因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粱興如何偏只看上了這張小翠這張小翠受了人販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出頭,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張家縱比粱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衆多,□□無度,未必及粱興定情于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決斷才好?”師爺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聽見老爺補升此任,系楊府趙府之力;
此張偉即楊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将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楊趙二公。”鄭開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師爺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說的:‘大丈夫相時而動。’又說:‘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鄭開低了頭,半日說道:“依你怎麽着?”師爺道:“小人已想了個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兇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張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染疾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請一個道姑,在此只說善能扶鸾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道姑便說:‘乩仙批了,死者粱興與張偉原系夙孽,今狹路相遇,原因了結。今張偉已得了無名之病,被粱興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禍皆由人販子而起,除将人販子按法處治外,餘者不累及……’等語。只把人販子大刑伺候,他熬不了刑法,就把他來當場打死,衆人見人販子以死,禍首以除,自然不在苦訴。張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粱興家作燒埋之費;那粱家也無甚至親的人,不過為的是錢,
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鄭開笑道:“卻是好計,就這麽辦。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幹有名人犯。鄭開詳加審問,果見粱家人口稀少,不過賴
此欲得些燒埋之銀;張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颠倒未決。鄭開便徇情枉法,
胡亂判斷了此案,粱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鄭開便疾忙修書二封與楊少江并京都趙雲升,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
皆由大覺寺內小和尚所為,鄭開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
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短處,将其充軍發配新疆牧羊去了才罷。
且說那買了張小翠、打死梁興的那張公子,也是京中人,本
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張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着朝廷錢糧,采辦雜料。這張公子學名張偉,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
終日惟有鬥雞遛狗、游山玩景而已。雖是一個小官,一應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挂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
趙氏乃現任京都戶部尚書趙雲升之妹,與楊府楊少江的夫人趙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張偉一子。還有一女,比張偉小三歲,名張敏,生得肌白似雪,舉止端莊。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親,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張偉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賣買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張偉年輕不谙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張偉住在郊區好久沒去城中,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只為游覽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準備起身,不想偏遇着那人販子,買了張小翠。張偉見張小翠容顏嬌媚體态阿挪,立意買了作妾,又遇粱家來奪,因恃強喝令奴仆将粱興打死,便将家中事務,一一囑托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自己同着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進城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
日中進城,又聽見母舅趙雲升,升了八府巡案,奉旨出都查邊。張偉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舅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出去,
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賃給人住,須得先着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
“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父
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咱們且住下,再慢慢兒的着人去收拾,豈不消停
些?”張偉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裏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會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呢?”他母親道:“你舅舅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父家。
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着起身,你楊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緊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住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張偉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楊府而來。
那時趙夫人已知張偉官司一事虧鄭開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
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城在門外下車了。”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到大廳上,将張姨媽等接進去了。姊妹們一朝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着拜見楊母,将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厮見過,又治席接風。張偉拜見過楊少江,又引着見了楊少海,楊德祿等。楊少江便使人進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年紀,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們東南角上院子空着,那一所房十來間,叫人請了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趙夫人原要留住,楊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張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若另在外邊,又恐縱性惹禍,遂忙應允。又私與趙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都免,方是處常之法。”趙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也從其自便,從此後,張家母女就在院子住了。
原來這院子乃當日楊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數間房舍,前廳後
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張偉的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上又有一個角門,通着夾道子,出了夾道便是趙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張姨媽便過來,或與楊母閑談,或與趙夫人相敘。張敏日與王春花、楊梅花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張偉起初原不欲在楊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楊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楊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都是那些風流公子,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聚賭□□,無所不為,引誘的張偉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說楊少江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房長乃是楊德祿,彼乃府中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潇灑,不以俗事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着棋而已。況這院子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
子弟們所以只管放意暢懷的。因此張偉遂将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日後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