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恨不算理由
第20章 恨不算理由
落地巴黎是個晴天。
同樣來自中國,畢業于同一所大學但不同專業的秦小越在這裏工作了四個年頭。
一看到人她就詫異地叫道:“這麽快回來了?還以為勞模終于轉性,知道請幾天年假放松放松呢,果然程章明還是程章明。怎麽樣,明天返工?下午一起吃晚飯吧。”
程章明看了眼表,說不方便:“我還有點私事要辦。”
“噢?”
認為這位程博士這麽久,好像還是第一次聽他說有私事,難道終于想通了?秦小越笑吟吟地問:“有約會啊。”
“怎麽可能。”
“哪裏不可能,難不成你已經遁入空門啦。”
程章明擺明已習慣她的調侃:“我倒是想,可惜塵緣未了。小越,下月我就正式回國了,以後我們國內見。”
“國內見是沒問題,但下回再有這種事,能不能拜托您老人家給我透個風啊,我也好提前找下家啊。”秦小越怨念地望着他。
“抱歉,”他失笑,“沒想到Raphael這麽器重你,讓你接手我所有項目作為升職前的考驗。”
“靠,你還是程章明嗎?居然學會說風涼話了……”
風涼話早就會。
但這麽自然而然地出口,大概是因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哎,”秦小越嘆一口氣,“說真的,我會想你的程章明,哪裏去找你這樣的戰友?水平又高話又少,就是人傲了點。”
程章明挑眉:“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當然是誇啦。不過你這次回國,該不會是為了那個人吧?”
其實早就想問這個問題,又怕戳到他的痛處,畢竟當年在學校,她親眼見過他的另外一面,大概也是唯一一個親眼見過的。
那時她還不認識他,只是有所耳聞。她過來借設備,看實驗室裏關着燈本想自己拿,結果恰好撞見了。
當時他獨自坐着,摔碎的器皿片被他捏在手裏,整個人像是陷入了莫大的絕望。
“你的手在流血!”她的低聲驚呼令他轉開臉,眼角的濕意一閃而過。
“需要幫助嗎?”
“不用。”他的嗓子很啞很啞,站起來走到水池邊洗手,後背繃得很緊,襯衣上看得出脊骨的形狀。
她猶豫地說:“我來借點東西。”
“自取。”
“謝謝……”
臨走前她又看向他,他削薄的側臉似乎蘊藏着什麽秘密。
不久,他跟新聞系那個叫湯琰的事就傳開了。說什麽的都有,但她始終忘不了那天實驗室裏見過的他。
想必經過了一番痛苦掙紮,卻還是無法放手吧。
就像那天被他攥在手裏的器皿片一樣。
再後來就是幾年後,她到了巴黎,見到彼時已成熟沉穩的他。起初不确定他們是否還在一起,她跟他也還沒熟到可以打聽這種事,直到漸漸發現,他把自己排除在一切暧昧社交之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寫論文、拼模型,她才肯定他還陷在那天那間實驗室裏。
“我們和好了。”程章明淡漠地回應她的問題,“至少我這樣認為。”
那天在機場,他讓湯琰等自己回國,湯琰不置可否。
起碼沒有拒絕。
“所以你回去的确是為了他。”她搖搖頭,由衷地贊嘆,“怎麽會有你這種怪咖啊,程章明,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執着一段感情七年都不肯掉頭,更沒見過一個人能忍受你這樣的若即若離。七年啊,你知道人生才幾個七年嗎?”
“小越,我很清楚。”
正因為清楚,所以才決定結束這種現狀。
下午巴黎的商場沒什麽人,畢竟是工作日,可以允許程章明慢慢挑選。何況他預算充足,整整十萬人民幣,只要不選鴿子蛋就沒問題。
最終挑中一對樸拙素淨的,牌子相當拿得出手那種,因為考慮到湯琰要求總是很高,差的怕他看不上,到時不肯戴。
把這邊的工作徹底整理清晰,也跟秦小越做了完整的交接。臨走前程章明退掉公司租的公寓,最後回望了一眼位于裏昂市郊的這座科研樓。
“我走了,過段時間給你寄請帖。”
秦小越張大嘴:“什麽什麽,什麽請帖?”
程章明微微一笑:“不該提前告訴你的,他還沒點頭。”
直到目送他上了飛機,秦小越還暈暈乎乎着。靠,程章明不會真要成家了吧,全世界、全人類最不适合結婚的程章明,居然下定決心要成家了?這個男人……簡直毫無事業心。
這怨念一直持續到她回研究所,被頂頭上司Raphael啜飲着咖啡調侃:“該傷心的是我好嗎,Jane,我失去了最得力的下屬,而你只是失去了午餐伴侶。”
沒文化的外國人,那叫飯搭子。秦小越一邊郁卒難過,一邊把程章明要結婚的消息傳播回國,第二天全所的人就都知道了,導致程章明前腳剛踏進研究所的大門,後腳吳重就拍馬殺到。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是不是打算跳出我們單身漢戰壕了?”
程章明整理行李的手一頓,然後才平穩地表示:“剩下你跟隋雯兩個人不好嗎。”
呃!
吳重臉一紅:“好什麽好。”
可惡,被他看穿了。
“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意思。”
“求婚啊!什麽時候跟湯琰求的婚?”
“還沒。”
吳重一愣,哈哈大笑:“那你拽個屁啊,都不一定能成的事,你就那麽肯定他會答應?”
程章明皺眉。
他只告訴了秦小越一個人,沒想到會傳得這麽廣。現在吳重一提醒,似乎的确有失敗的風險,到時很可能收不了場。
見他沉默,吳重笑得更歡了:“你也有今天!放心吧,黃了我也不嘲笑你,兄弟嘛。”
那你現在這表情是怎麽回事。
把人從宿舍“請”走,程章明頭痛地關上門。
一開始考慮過那人的喜好,所以眼前這座二層小樓搭得很洋氣,說得再直白點——很小資。
還差頂層的一間閣樓。
按比例縮小,約莫拳頭大,容納兩枚素圈綽綽有餘。
吳重飯前溜過來趴着窗戶看,只見程章明戴着呼吸面罩,拿着膠槍在焊接,架勢比做實驗還嚴謹。飯後又溜過來,這回進行到噴漆了,程章明的姿勢卻基本沒變,他挺着背,身體前傾,聚精會神,仿佛不知道累似的,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幾個小時就這麽坐下來。
天黑以後再去看,似乎是已完工,程章明歪靠在椅子上睡覺。
吳重喜滋滋地拍了一張,雖然隔着玻璃有點模糊,但好歹是證據嘛,“你也有今天”的那種證據,以後酒桌上可以拿捏這位仁兄了。
就這樣過了幾天,隋雯突然從駐守的醫院跑回來,神神秘秘地找到吳重,語氣頗為嚴肅:“白帆今天跟我說——”
“等等,白帆是誰。”
隋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章明他小舅子。”
吳重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的,我沒說過啊?”
呵!
“以我的智商猜出來是什麽很難的事嗎。言歸正傳吧,白帆說湯琰他爸一直在插手研究所的事,你知不知道?”
吳重皺起眉心。
“看來你也一無所知。他爸湯乃毅跟咱們所長是老熟人,開建築公司的,給過咱們研究所不少大單,什麽密封膠、樹脂業務,全是托他爸的福才接到。”
“你是說,湯乃毅是我們的大客戶。”
“沒錯。所以我猜測,章明之所以一直升不上去,症結就在這裏。”
吳重怔了一下,憤怒地握緊拳:“他們憑什麽?就因為章明跟湯琰的關系?都什麽年代了還他媽在背後使這種手段!不行,我找所長問問去。”
“站住!你先別激動。”隋雯冷靜地把他扯回來,“這是程章明的私事,你去問什麽?何況你怎麽知道他沒為自己争取過?”
頓了半晌,吳重恍然:“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章明當年跳過槽。”
“你是說——”
這已經是他争取後的結果了。
是他能力範圍內,能得到的最好的結果。
跟在哪間研究所、哪家公司沒關系,除非改行或者出國,否則總有一層黑布籠罩在自己頭頂。
遠遠的看到程章明走過來,兩人立刻沉默。
“在聊什麽。”
隋雯笑笑說:“跟這頭傻驢還能聊什麽,當然是聊工作啊。”
吳重配合地傻笑起來。
三人站着說話,不一會兒,程章明電話響了,他頓了一下,說失陪。
“喂。”
是湯琰。
程章明一手插兜,走進道路旁的樹蔭下,有月光的溫度,沒有亮度。
“什麽事?下午在錄影。”湯琰清越的嗓音就在耳邊。
“明天有沒有時間。”
明天是15號。
“要錄節目。”
“上午還是下午。”
“全天。”
停頓片刻,湯琰雲淡風輕地提議,“要不就晚上。”
“可以。”
答應得這麽快。
“程博士沒其他安排?”
程章明适時沉默。
湯琰馬上不安起來。
“你在聽嗎。”
“嗯。”
“明天在哪裏見。”
“電視臺旁邊的希爾頓,有預定。”
那間希爾頓的餐廳的确還不錯。
但湯琰頓了一下,輕聲說:“別在那裏吧,不想遇見同事。”
“是房間。”
空氣驀然安靜。
樹葉沙沙地響,像呼吸的動靜。
湯琰喉嚨都有點幹:“什麽意思啊你。”
“履行另一半的職責。”
“……我們已經——”
“我不同意。”插在兜裏的手微攥,程章明冷血地說,“湯琰,單方面撕毀合約是無效的,想分手至少要給對方充分的理由。恨我不算理由。”
“那要怎樣才算充分?”
“不愛了,或者沒愛過。當面跟我說。”
湯琰心裏叫了兩聲,想把頭往牆上撞。
“明天見。”程章明利落地挂了。
月光在上,他心口也抖了幾下的。
另一邊,Crystal推門進來看湯琰在踱步。
“呃老大你是在鍛煉身體?怎麽看上去很焦慮的樣子……”
“劉燕,問你個問題。”
“啊啊啊別叫我中文名!”
擡起頭,湯琰臉上寫滿了不安。
她頓時閉嘴。
把一排指腹放在牙間,湯琰無意識地咬了幾下,半晌才恢複平靜:“我後天什麽安排。”
“就問這個?好像有個訪談吧,上午十點。”
十點。
“幫我推了。”
“啊?你有事啊。”
“有備無患。”
聽不懂。
Crystal懵懂地望着他。
他走到窗邊,突然注視到遠處的希爾頓大樓,背脊猛地僵住。
“……我先回家了。”
“好啊老大,要我開車送你嗎。”
“不用。”
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依然是一室安靜,可今天又似乎不一樣,不管是家具還是什麽,都牽連着許多關于另一個人的畫面。
沙發程章明坐過,還睡過,窗簾是跟程章明一起挑的,電視是程章明不中意的尺寸,衣櫃裏曾經挂過程章明的衣服,雖然現在沒有了,床單被罩程章明不光睡過,還洗過——有一回他應酬喝多了,把紅酒吐在上面,被程章明皺着眉換掉,還手搓了一遍。
廚房裏那些刀和鍋,他連動都沒動過,全是程章明擺的。咖啡機倒是他用,但程章明也不是不喝。
何必要想這些?
湯琰覺得莫名其妙,但又阻止不了自己去想。
站在衣櫃前挑行頭,皮膚顏色已經不對勁了,被人掐過一樣的紅。
這套太莊重,場合上未必合适。這套顏色又太黯淡,而且買來好幾年了,顯髒。
挑來挑去,他簡直想放棄,沒一套可以的。
而且裏面穿什麽?睡衣帶什麽?換洗的那套帶什麽?天哪,全是棘手的問題,他想一頭溺進水裏不起來。
關燈躺在床上,溫度還沒降下來。
還是別想太多吧。
也許明天只是一個正式說分手的場合,或者會在房間裏看電影也說不定。
翻來覆去睡不着,湯琰喝了一小杯紅酒,手腳暖得都不像自己的,掐一掐,沒感覺,只剩下微微眩暈的天花板。
一整晚很奇怪,做了幾個夢,都有程章明。第二天醒來臉很腫,眼皮也很腫,像得了麥粒腫一樣。
白天時間前所未有的漫長,好在水腫慢慢消了。
來過很多次的希爾頓突然像不認識,低頭走路差點找不到前臺,隐隐的期待和奇妙尴尬讓他無所适從,而且始終覺得衣服不合适,經過任何一個反光的地方都想照一照,又很尴尬地克制住。
找前臺拿到房卡,總算松了口氣。
「我到了。」他在電梯裏給程章明敲字,「你在嗎。」
電梯一級一級往上升,數字一格一格往上跳。
到了。
地毯軟得不像話。
他停在門口,安靜地等回音。
「要不我先進去」
這六個字打了又删了,換成一句「我在走廊等你」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