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走火
68走火
狹小逼仄的窗戶透不進半輪昏昧月色。
惡相的烏雲濃了一層又一層, 不過眨眼，那點微渺得不足以盈亮對方神色的月光隐入厚重晦澀的鉛雲中，繼而随着撲上眼睫的冰冷水霧徹底消失不見。
黎明還未到來, 世界陷入永夜。
戚蔓語微微眨了下眼。
她單肩靠着鏽到大面積斑駁的退漆鐵t門，半垂着睨過來的眸光極端清冷, 只一眼, 他心中寒意成倍上竄。
男人狠狠咬着後槽牙, 他用力地眯着眼，企圖在幾乎辨不清的陰影中剖析她面部的細微變化, 借希望于找出任何對自己強有力的證據。
但很可惜。他什麽也沒看見, 反倒是聽見一聲極輕蔑的低笑。
“對了。”
她聲腔慵懶輕慢, 不急不緩：“我是該叫你陳華清好，還是叫你陳諾？亦或是你另外一個引以為傲的名字，田文田醫生？”
戚蔓語半轉過眼，借着罅隙間濾下的唯一一抹亮色, 男人一瞬不瞬地緊盯她過于優越的骨相, 她像濁光豔影裏勾魂奪魄的精魅, 唇邊有笑，眼底萬頃冰寒。
“田醫生，相信你跟着他們這麽多年，一定對他們的手段了如指掌。你覺得當一切事情敗露, 罪惡重見天日，你那還在念大學的女兒，還有剛過七歲生日的小兒子, 他們應該怎麽辦？”
她伸手, 試着擰了下門鎖，旋即眉梢輕輕上揚。
沒上鎖。
“你是有妻有子, 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時至今日，你好好想一想。是要繼續和他們同流合污，還是及時止損。”
言盡于此，她再沒有閑話幾句的心情，有些人主動找死的盡頭，無論如何也拉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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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腕使力，老舊鐵門應聲而開，身後有道緊繃顫抖的聲音追來。
“戚小姐！他們......”
聲線滿是抑不住的沙啞。
深夜狂風大亂，戚蔓語沉默一瞬，清寂眸光沒有停留。
他好不容易說完，整個人精疲力盡如一條瀕死的魚，軟爛似地順着牆角滑坐到地上，兩條腿和嘴巴大張着，呼吸有進無出，唇齒顫栗。
咫尺之距的二樓忽然傳來某種困獸般歇斯底裏的慘叫，戚蔓語的淺色瞳仁斂進比她瞳色更深一點的寒光。
她靜靜地站了會兒，可能只有兩三秒，卻是半個世紀的漫長。
灰色塵埃飛舞着裹上她脈絡分明的蒼白手背，男人凝視她背影，恍惚中見她似有若無地點下了頭。
“我知道了。”
拂開塵埃時，言語一并落下，冷漠而決絕，沒再往後望一眼。
男人用力扯下口罩，森亮的手術刀虛握在浸滿熱汗的掌心，他木然地伸張手指，手術刀滾落在地，隐沒在一旁胡亂堆疊的廢棄手術服和成打成堆的藍色口罩裏。
隆起的醫療垃圾如一個無名者的簡陋墳墓，他目光放空，腦海中生了好幾次爬過去握住手術刀的念頭，但最終他什麽也沒有做。
他想起自己和面孔模糊的同學對着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宣誓的場景，想起第一次作為主刀醫生上手術臺的場景，想起病人家屬感恩戴德送來的表彰錦旗，想起那一張張哭得面容扭曲的臉......
他最後想起了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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肘彎掀起的勁風又快又急，周之辭躲閃不及迎面挨上，眼鏡瞬間撞飛在地，裂成兩半。
腎上腺素狂飙的情況下，他很難感覺到如影随形的疼痛，理智和神思被火海般熊熊燃燒的憤怒和恨意占據填滿，幾乎要化作滔天巨浪将他淹沒吞噬。
地面碎石迸濺，塵土飛揚，周之辭矮身避開程少東趁勢而來的第二擊。
過了那麽多年蜜裏調油的富貴日子，程少東早失去年輕時的敏捷矯健，他驟然守不住力道，重心不穩地摔了個狼狽狗啃泥。
周之辭反手抓向他的後頸，五指如鋼筋鐵骨般難以撼動，每一個朝着對方面門揮出去的拳頭，混雜着近十年來無處安放的蓬勃恨意。
程少東被他拖曳地上蛇形一段距離，他奮力地扭身反抗，無數尖銳碎石紮進血肉，疼得他面容浮腫慘白。
他眼眶充血，視線受阻，朦胧中只見周之辭半蹲下身，慢條斯理地撚着他衣角，仔仔細細地擦淨手指殘留的血液。
程少東怒目圓睜，喘息急促，枯裂的指甲裏全是血和泥，他死死抓着周之辭的手，如溺水之人抓住茍延殘喘的生命裏的最後一根浮木。
一道道血痕在他小臂上如煙火般絢爛綻放，周之辭對疼痛視若無睹，精瘦悍利的小臂牢不可破地箍着程少東的腦袋，線條駭人的手臂青筋虬結，觸目可怖，汗水混着額角傷口的鮮血流下，從頸側蜿蜒沒入緊繃的鎖骨和胸腹。
在這場你來我往的厮殺中，他們幾乎失去了對□□的掌控和支配，每一次呼吸被擠壓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是必須拼盡全力的搏鬥。
“你、你殺了我......”
程少東字音含血，口腔裏有顆牙齒被猛掼而下的凜冽拳風生生折斷，斷齒卡在舌頭底下，深淺不一的棱角刺破柔軟的口腔內壁，腥甜血味逸散。
程少東嘔出一口污濁的嘔吐物，目光惡狠狠地看着周之辭：“你以為你跑得掉嗎？殺人犯的兒子，也是殺人犯......”
“哈哈、哈哈哈——殺人犯的兒子，也是殺人犯啊！”
程少東近乎癫狂地大笑起來，鼻涕眼淚四下橫流，他笑得東倒西歪，上半身竭力支起又如斷線的風筝重重跌下。
周之辭嫌惡地看了片刻，伸手從後腰皮帶裏甩開瑞士折疊刀，彈簧崩開，寒光閃閃的刀尖快準狠地貫入程少東的左上臂，他爆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哀嚎，震蕩的慘叫聲裏摻入一股怪異的味道。
再也無法被忽視的痛感滅頂般席卷而來，如一道當空而降的驚雷直勾勾地劈開他的天靈感，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和天堂或地獄一步之遙。
他全身痙攣抽搐，滾燙鮮血不停地從五官裏的每一個口流出，他只覺得下腹一熱，黑色□□被源源不斷的熱流浸濕，氣味渾濁的液體從裆部蔓延到褲腿，随着他蛆蟲般扭動的身體在地上剮蹭出各種無法忽視的痕跡。
“放心好了。”
周之辭額角浸汗，本就單薄蒼白的膚色愈發陰沉乖戾，他俯身在程少東身邊，每個字音仿佛刀尖滾火，他扯着破口的唇角，沙啞模糊地笑起來。
“我永遠不會成為你所期盼的那種人。”
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你。
肺裏所剩無幾的氧氣難以讓程少東展開命懸一線的反擊，他徒勞無用地抓着空氣，慢慢，雙手再也擡不起來。
手臂寸寸使勁，程少東的雙眼瘋狂上翻，他的黑眼珠只剩很小一片，大面積的眼皮森森地暴露在冰涼的空氣中，他在一片燦亮的白光中，似乎聽見了自己頸骨碎裂的聲音。
程少東掙紮的力氣越發微弱，口中只剩微弱氣音。
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作為一個處處失職的父親，他終于在這一刻流露自己對這個兒子的虧欠和愧疚。
“我......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可我到底，到底是你的......”
周之辭平生最恨在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嘴裏聽見任何與周岑雅有關的事情，他眉骨頓跳，另只手握住刀柄，毫不猶豫地旋轉一圈。
完全沒入手臂的刀刃硬生生地絞爛皮肉，滔天恨意痛擊程少東的脆弱神經，他身體向後彎，如一根瘋狂亂顫的彈簧。
他勾了勾唇，近乎溫和的聲音笑道：“別提我媽。興許我一高興，還能讓你多活五分鐘。”
程少東歇斯底裏的慘叫聲不絕于耳，那已經不是正常人類可以發出來的聲音，像是某種瀕臨死亡的獸類被絕望捂住的扭曲嚎叫。
下嘴唇被他咬得血肉模糊，他用幾乎要翻進上眼眶的渾濁黑眼珠瞪着周之辭，目光狠毒不似人類，他的脖子已經顯出一圈索命般的深紫色淤痕，程少東大概知道對方不會輕易放過他，口中搏命叫嚣的罵詞更加污穢難聽。
“瘋子，你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是嗎？”
周之辭懶洋洋地笑，骨子裏那一直藏得很好的瘋勁兒終于顯山露水，他歪着頭，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打量這條走投無路的可憐蟲。
“以後若是有機會與你相提并論，你是殺妻棄子的爛人，而我不過是個被命運逼上絕路的無辜人。”
他一把抽出刀，沾着白色碎肉的刀背好整以暇地拍了兩下程少東的側臉，他聽見周之辭在他耳邊惡魔低語的說了什麽，但他聽不清到底說了什麽。
堵在喉間的血液瘋狂逆流，程少東胸膛起伏，如一臺破漏風箱嗬嗬地喘着粗氣，不甘心和恨意讓他軟綿綿垂落的手再次繃緊，他顫抖着手用力一抓，妄圖握住那把匕首進行還擊。
察覺到他的意圖，周之辭沒有情緒t意味地笑了一聲，他慢條斯理地剜着程少東皮開肉綻的傷口邊緣，耳邊驟然炸起撕心裂肺的吼聲。
要是手裏有槍就好了......
念頭一閃而過，程少東艱難地轉着自己目光，試圖在一片混亂不堪的廢墟中尋找不知掉落在何處的手槍。
周之辭睨他不死心的模樣，清楚他打什麽算盤。
長腿一曲一勾，争執間甩在角落裏的手槍輕松轉回他手上。
“想要嗎？”
周之辭極深極黑的瞳孔沒有笑意，他終于撕下一貫在戚蔓語身邊僞裝的乖巧聽話，亮出致人死地的森冷獠牙。
骨感修長的手指虛扣着扳機，他勾晃着磨損痕跡嚴重的槍口，在程少東眼前松松擺動。
程少東連發出一點兒模糊聲調的力氣都沒有，他的大腦就像一個越轉越慢的陀螺。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把屬于自己、專門用來了結周之辭性命的手槍，最後會落到他手上。
他沒時間詫異周之辭頓松的力道，程少東姿态狼狽地匐在地上，口中吐出的噴射狀液體紅白難辨。
周之辭握住他綿軟無力的手指，帶着他的食指牽上扳機。
下一秒，黑洞般的槍口抵上年輕人血痕淋漓的前額。
周之辭笑得肆無忌憚，眼底迸出無所畏懼的狂妄邪氣，他反手擎住程少東的脖子，如一塊破布似地被他高高吊起，他雙腳夠不着地，左搖右晃地打着擺子。
“你當年有種殺了我媽，現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敢殺了我嗎？”
他的手腕發勁，握着槍口的手指狠狠往前一頂，圓弧形的冰冷物體掼着額頭，他目光森然挑釁，唇邊噙一抹冷諷的笑，玩味地看着面如死灰的程少東。
“我問你，你敢嗎？”
程少東手指抖如篩糠，好幾次從扳機口裏掉出來。
每掉出來一次，周之辭極有耐心地抓着他手指重新塞回去。
提着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還能輕松自如，臂力穩健，一連貫的動作做得樂此不疲，如壞心眼的獵人玩弄死到臨頭的可憐獵物。
鈍刀殺人最折磨。
程少東眼淚鼻涕齊齊往下冒，瘋狂戰栗的齒關撞着口腔內壁，他哀求地看着周之辭，眼中流露出他曾經無數次夢見的清晰絕望。
他沒有隐忍多年一夕報複的快感，反而是從心髒深處生出不合時宜的悲哀。
他搖頭，嘆息得輕：“既然你不敢，那我幫你——”
程少東的手指被周之辭強勢霸道地纏住，嚴絲合縫地嵌入扳機，在程少東幾乎要瞪出眼眶的難以置信中不假思索地強力扣下。
頂上的老舊白熾燈劇烈搖晃，年久失修的牆面掉落大面積的水泥灰。戚蔓語強咳一聲，煙熏火燎的氣味逼得眼中沁出生理性淚光，她手背抵着眼尾，試圖分辨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是誰落了下乘。
但緊接着，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槍響。
如幻境崩塌，那個人在她面前倒下。
天地瞬歸萬籁俱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