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狡兔
67狡兔
精密昂貴的寶玑陀飛輪顯示當前時間。
周之辭淡漠斂回目光, 從後備箱裏拿出一根足有小臂粗的鐵棍。
熟悉又陌生的小二樓近在咫尺，他微微擡眸，月光稀薄, 唯有一星稀薄雪色可有可無地落在他發梢眉間，勾勒深邃分明的側臉輪廓。
有人站在二樓飄窗前, 身影模糊隐綽。只一眨眼, 那身影如鬼魅般藏匿進仿佛會吃人的黑暗裏。
周之辭冷冷勾起唇角, 無不嘲諷地嗤嘲一聲，他慢條斯理地撥動大門垂挂的銅鎖, 不出所料, 沒有上鎖。
五指扣住銅鎖底端, 用力一推，生了鏽跡的鐵門應聲而開。
愈是靠近，他愈是能感覺到一股企圖用消毒水掩蓋的腥臭氣味。
月光下，修長眉宇壓得極緊, 清隽面容泛出玉質的冷感, 他進門的動作幹脆利落, 沒有絲毫猶豫。
一樓空曠，目之所及沒有大型家具擺件，空空蕩蕩，仿佛一口将人困死其中的棺材。
沒有開燈, 他亮起表盤，在黑暗中找到盤旋向上的樓梯，沒有一秒耽擱, 他踩着飛舞塵埃迅速上樓。
樓梯逼仄狹長, 随着與二樓的距離縮短，那種混合着消毒水的詭異氣味愈發濃厚。
身處絕對黑暗會讓人逐漸喪失對時間的感官, 可能只過了幾秒，亦或是半分鐘那麽長，借着表盤微弱的亮光，眼前終于出現一道白色的門。
掌心抵着冰冷且鏽跡斑駁的鐵門，腕間發力。
一束刺目白光強勢霸道地溢在眼底，周之辭一瞬阖眼偏頭，睫毛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纖毫畢現。
兩秒鐘，周之辭适應光線，他正回視線，摁滅表盤燈光，覓聲看去。
Advertisement
“總算來了。”
冰冷濕重的空氣裏，有人輕蔑嘲諷地笑了一聲。
他放眼觀察，一個如同冰庫大小的房間，泛灰泛黃的牆角堆滿各式各樣的手術儀器，中間隔着二人寬的距離，擺放好幾架手術臺。
其中一架亮着冷冰冰的無影燈，無菌洞巾下隐約映出一個竹竿般消瘦人體。
想來，空氣裏如影随形的血腥味，正是從這裏傳來。
程少東手裏舉着一個高功率的狼牙手電，射程驚人光線明亮，他叼着一支沒有點燃的煙，臉色仿佛是熬了個好幾個大夜的青白，透着不人不鬼的陰冷狠毒。
惡狠狠的眼神如利刃般釘着周之辭，他摘下唇邊的煙，随手撚爛扔在一旁，露出一個古怪猙獰的微笑。
“我們是一家人啊。為什麽一定要逼我到這個地步？”程少東反問：“我做我的事情，從來沒有妨礙到你，不是嗎？”
他搖下手電，晃眼光線筆直地打在周之辭腳邊，宛如一柄泛着冷冷銀光的出鞘長劍。
周之辭停步，他背在身後的手攥緊鐵棍，棍尖拖過地面，留下一條扭曲痕跡。
像是被程少東那句“我們是一家人”給惹到，他略微歪頭，頸骨深陷在襯衫陰影，似是消瘦許多。
說來荒唐且可笑，他們分明是血緣最親的父子，中間卻隔着無法原囿的血海深仇。
果然，至t親之人出至仇。
“一家人。”他輕輕地笑了聲，冷澀笑容不達眼底，“那你為什麽要殺了她？”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因為語調沉緩的原因，聽着不像森涼質問，反而像另一種近乎溫和的征詢。
程少東雙眼發直地盯緊他，一只手慢慢地背到身後，他壓了壓眉眼，穩住心神，嗤笑道：“你在說什麽？”
拿得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滾刀肉姿态。
周之辭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動不動，隔着源源不斷散發惡臭和血腥味的手術臺，周之辭小幅度地點了下頭，他轉了轉手腕，垂眸掃看身後一條平直的托痕，緩緩開口。
“就為了和董茂德搭上線，你用我媽的心髒，換了你的前程。”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程少東一早料定他不會無緣無故找自己攤牌，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但聽到他說得這番話，程少東眉心狠狠一跳。
但他畢竟是商場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狐貍了，不過三秒，他臉上那種被周之辭激出來的滾燙殺意蕩然無存，他勾扯唇角，戴上一副刀槍不入的虛僞冷笑。
“空口無憑，随便你怎麽說，你的證據呢？”
心念一轉，程少東關上手電，狼眼手電嚣張至極的照射瞬間縮小至那臺還在運行的無影燈，周之辭神色無波無瀾，後脊卻繃得很緊。
質地薄軟的襯衫下是年輕男人勁瘦腰身，下車時把深色大衣丢到後座位，除了手中鐵棍，周身一覽無餘。
周之辭很輕地抿了下唇，挑着鋒利眉弓，忽地挾着三分清浪笑起來。
他口氣閑閑：“我今天找你，不是為了給我媽讨回公道。”
從相貌來看，周之辭沒有過多繼承屬于程少東的部分，他有一雙神似周岑雅的眉眼。
以至當年所謂的“車禍”過後，程少東一看見周之辭的臉，就不可控地想起那女人的眼睛。
帶着怨恨、不甘、絕望、憤怒，還有一點無法打動他的愛意。
程少東眉擰緊眉梢，更用力地握住手中能讓他感到安全的東西。
他深深吸一口氣，平順失序心跳。
周之辭在這時往前邁一步。
程少東如驚弓之鳥，他脊背觸電，猛地向後倒退一大步。
他瞬間抽出後腰中別着的56式自動手槍，這是把他托人從緬北搞來的黑槍，前後費時費力打通多個關節才運到境內。
黑漆漆的洞口如野獸龇着的森森白牙，他雙手握槍，高擡的槍口瞄準周之辭心口。
“你別再往前一步了！”
周之辭黑瑪瑙般幽深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如他所願地停下步子。
颀長身形與手術臺寸步之遙，他低垂目光掠過一眼，無菌洞巾下挂落一只軟綿綿的胳膊。
蒼白皮膚上密布肉眼可見的針眼，他真的太瘦太瘦，松垮的皮挂不住肉，好像這個人只有骨頭。
直向着他的手背已經顯出青紫不一的屍斑。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任何的生命體征。
他猜得不錯，這裏果然是他們做器官買賣的“據點”之一。
程少東雙手握住手槍，滿膛的彈匣給了他無窮無盡的勇氣，有了底氣，聲音也更威吓有力。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不長久，我說你，好好跟在戚蔓語身邊當條狗不好嗎？為什麽非得摻和這些事情。”
他言之鑿鑿，有理有據，甚至還有三分不明顯的好心勸誡。
程少東好整以暇地等待周之辭的反應。
他垂眸，動作機械地撚了撚指腹。
當條狗。
無不嘲諷的三個字将他的思緒短暫地拉回那個夜晚，他生平第一次推開戚蔓語的手而不是握緊她。
但他并不為此感到後悔，周之辭向來明白，他想要得到些什麽，就需要拿同等的什麽來交換。
“這是我和你的事情，別扯上她。”
程少東動了動嘴唇，發出一聲陰陽怪氣的諷笑，油膩惡心的一張臉堆疊令人生理不适的玩味笑容。
“那麽護着她？”
程少東說：“戚家是什麽身份，她戚蔓語又是什麽身份，對你好就是一時興起，養一條聽話乖巧的小寵物罷了。你不會真指望那樣的大小姐對你有幾分真情吧？”
周之辭平靜地看他。
他掀了下眼，在程少東臉上捉到不自然的神色變化。
拖延時間？
周之辭垂着眸，修長指節抵着眉心，上下輕動的喉結悶出一聲沉窒的笑。
“她對我怎麽樣，賭一把就知道了。”
年輕男人慢條斯理地提起手腕，裹挾勁力狠狠擊打無影燈。
一聲劇烈聲響在程少東耳邊爆炸，他登時懵在原地，如電影慢鏡頭，半天一眨的睫毛還沒落下，周之辭如破空利箭直奔程少東，身形快得神鬼莫辨。
眨眼間，他驟然縮短兩人距離，周之辭那雙過于分明的雙眼深深地納入程少東因驚懼而變形的面孔，他嘴角瘋狂抽搐，所有五感在他輕飄飄落下的一句話後到達頂峰。
“如果我輸了，不過就是你和我一起死。如果我贏了......”
鐵棍似有持有者的驚天恨意，自半空中橫斬而下，程少東雙目圓睜，瞳孔劇縮，驚懼惶恐。
“那你就自己下地獄吧！”
程少東下意識扣動扳機。
“砰——”
滾燙氣浪挾着四濺火星呼嘯着射入牆壁，白生生的牆壁瞬間掼出一個迸着齑粉的洞。
如果仔細看，或許能發現，在飛濺的牆壁碎片中，零星沾着刺目血跡。
頂上老舊昏黃的吊燈受到氣浪沖擊，一明一滅，像極了某種在暗夜中蟄伏的兇獸眼睛。
戚蔓語掰着防盜窗的手指一僵，眼中濃起難以置信。
槍聲？怎麽可能！
她下意識探向後腰，剛碰到手機，忽然有人抓住她摁着門框的手腕，力氣大到幾乎要生生折斷。
吃痛的驚呼淹在緊閉的唇線中，戚蔓語手指摁住開關鍵，只要長按三秒，她的求助訊號會在第一時間傳送到陸霖手中。
但她在第三秒如約來臨前，驟然松了力度。
有人用手機光照着她的臉，戚蔓語皺眉擋了下，順勢關上微型手電，看見一張因為過度謹慎而顯得僵硬的臉。
他齒關抖得厲害：“戚小姐，您往這邊來。”
這棟小二樓修得別有用心，外觀看上去和其他尋常的農村自建房一樣，只有走進裏面，才知道別有洞天。
陌生男人不敢拉開電閘，只得用微弱的屏幕光線照亮腳下的路，一腳深一腳淺地邊走邊說。
“戚小姐，還好你們真查到了這裏。”
他講話的語速很快，仿佛挑高精神在防備什麽。
戚蔓語可有可無地猜測，或許是防備自己再不說出來便沒有時間說出來，又或是他根本不想說出來。
“這裏是程少東手下的‘據點’之一，在全國多個貧困村莊裏，還有很多類似的‘生意’。”
戚蔓語避開腳下亂堆亂放的醫療垃圾，眸光半垂，淡聲問：“聽你意思，不止一個‘牛角村’？”
男人腳步絆了一下，他沒回頭，聲帶沙啞：“其實這兒有名字的，‘程家村’——但說來可笑，這村裏沒幾戶人姓程。”
戚蔓語略一思索，她微微移開眼，落在跟前三五步距離開外的男人，幾乎沒有情緒地平聲問：“那麽，你們做幼女生意，也不止這一家嗎？”
男人差點沒收住腿，他锵然回頭，瞳孔劇烈地震，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襯得腿型愈發修長的黑色長靴踢開腳邊一根廢棄針管，戚蔓語撩了撩眼皮，聲音沉靜：“你沒必要繼續替他打掩護，董茂德跑不掉的。”
她幹脆停下，單肩倚着斑駁牆面，一手環着胳膊，面上似笑非笑。
“說起來你們都不知道吧，董副部長其實沒有絕後，畢竟，有人給他生了個女兒。”
幾秒鐘的沉默如同一個世紀漫長，男人完全地轉過臉，錯愕中混雜着半疑半信，戚蔓語迎上他目光，無謂地聳了聳肩。
她習慣性撚着指腹，四四方方的窗戶透進一星聊勝于無的雪月，冷豔眼尾落着斑駁弧光。
方才那聲槍響的餘韻似乎還在耳邊回繞，戚蔓語稍一擡眼，目光定在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眼底閃過一息擔憂，旋即冷漠收回。
“回頭吧。”
她淡聲道：“趁現在還有贖罪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