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疾風
66疾風
人聲鼎沸紙醉金迷的富麗包間, 有人踩着沙發，高聲嚷嚷要開一瓶珍藏級別的傳奇波爾多。
男人一只手夾着高希霸雪茄，另只手沖着燕尾服領班向下一揮。
意思是準了。
領班心領神會, 笑容挂在眼角連起的三道笑紋，遇上一次這樣的大主顧, 下個月的提成不愁了。
“東哥。”
梳着油膩背頭的男人湊過來, 眼神往鎮着冰酒的鐵桶一點, 在他耳邊低聲道：“您手機一直在響。”
程少東漫不經心地剪開雪茄，悠悠地抽了一口, 他仰起頭, 噴出一股冷皮革混雜蜂蜜的煙霧, 這才慢吞吞拿過手機。
“酒随便點，全部都記我賬上啊。”
他一把撈過仍在震動的最新款黑色蘋果，轉身推開包間側門。
這兒連通一個半開放式陽臺，他找了個地方, 單肩倚着故意做舊的斑駁牆壁。
深夜冷風侵襲, 他剛喝過熱酒, 此刻全身血液沸騰，倒是沒感覺到冷。
來電是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程少東皺眉，他這個號碼只有親近幾個人才知道, 所以他理所應當地把這個打斷他聲色犬馬的來電當做某個交情密切的舊友。
“哪位啊？”
無人應答的漫長沉默中，滋啦滋啦的電流聲顯得格外清晰，程少東擰着眉, 手機拿到眼前又放回耳邊, 古怪地“啧”了聲。
該不會是哪個二五仔喝多了，打電話過來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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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雪茄上下颠着, 拇指正要擦過鮮紅色的挂斷鍵，那端卻傳來一個陌生的男音。
“見一面吧。”
程少東旋即一怔，只覺得這低沉聲音熟悉得緊，他來不及細想，罵道：“哪個小兔崽子不長臉？你想見我，怎麽不報上你名字？”
似乎被這句話惹到，那邊發出兩聲短促沙啞的模糊笑意。
“程總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我是該提醒一下了。”
程少東反手舉着雪茄，往瀝青的地面吐一口唾沫，納悶道：“少他媽在你老子面前裝神弄鬼，你究竟是誰？”
他極輕地嘆了聲，幾乎是顯出幾分溫潤有力的惋惜來：“——你還記得周岑雅是怎麽死的嗎？”
一句話如平地驚雷，霎時震碎了程少東游刃有餘的面具。
他愕然張唇，兩指夾着的雪茄滾落在地，猩紅火光被薄薄的積雪覆蓋。
“你......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粗魯低俗的謾罵夾槍帶棍，如浪潮洶湧襲來，電話那端的年輕男人平靜地聽完程少東的無能狂怒，半晌，他回到了最初的第一句：
“和我見一面，不然，你和何晷的名字，明天會登上南城頭條。”
程少東一張臉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呈現一種猙獰的醜态。
“你威脅你老子？好啊，周之辭，你他媽長能耐了是吧？你去告啊，我看你能告出什麽花來！”
這副滾刀肉的無賴模樣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沒有被對方不三不四的下流話激怒，平靜得異乎尋常。
“看起來你不太在乎你的聲譽。”頓了頓，他微笑道：“那麽，程舜呢？你不會真以為你那給你光宗耀祖的好兒子，在海津區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吧？”
果然，一把程舜的名字抛出來，程少東強撐的理智搖搖欲墜，幾欲崩塌。
誠然程少東曾經在某個時刻産生過用周之辭替代程舜的念頭，畢竟一個攀上戚家大小姐的長子比一個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次子要好得多。
可程舜到底是他的親生兒子。
盡管在某個極其細微的時刻，他也能想起，周之辭也是他兒子。
“如果你想要程舜平安，那就照我說的做，時間地點我會發你手機。”
他的聲音不乏意興闌珊，不迎合程少東的挑釁也不在乎他的辱罵，程少東的破口大罵在猝然截斷的電流聲中戛然而止，手機從他五指裏以一個角度刁鑽的弧線飛出去，繼而是一種毀滅性的力道撞上牆根。
瞬間四分五裂。
寒風砭肌，程少東猶如一頭被驅趕出境的困獸，雙眼目赤欲裂。
他雙手插入發間，崩潰且亂七八糟地揉了一把，“咴兒咴兒”的□□。
原地站了半分鐘或者更久，他猛然想起自己決不能坐以待斃，他快速撿起摔得稀爛的手機，在蜂窩狀的閃屏裏，果真看見一條未讀訊息。
他費勁兒地用短胖手指戳屏幕，眯着細縫似的眼睛，目光在觸及訊息的後三個字時，從憤怒演變為驚懼。
向後踉跄一步，手機再度摔到地上，屏幕奄奄一息地閃了兩下，徹底死機。
“——牛角村？！他、他怎麽可能......”
**
“戚總，今晚七點與明睿的視頻會議照常嗎？”
總秘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甜美，她将懷中的透明文件夾擱在精冷辦公桌一角，等待上司答複。
“照常。”
戚蔓語運指如飛敲擊鍵盤，烏黑柔亮的長發用一支透着瑩潤色澤的玉釵松松挽起，天鵝頸線條優雅，微微垂折。
總秘小姐稍一點頭，高跟鞋往後一步，準備離開。
戚蔓語摁下回車鍵，雙肩靠後倚着轉椅，清媚冷豔的眼尾睨向她。
“現在幫我接龍光宋總。”
“戚總稍等。”
電話直接接給龍t光的私人內線，宋三懶洋洋地拿起座機，習慣性等對方先開口。
“我是戚蔓語。”
宋三指間轉玩的派克頓時脫手，他冷不丁坐得筆直，飛快斂去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
“戚總？”他納悶道：“你找我有事？”
戚蔓語開門見山：“周之辭最近找過你嗎？”
宋三神色一瞬古怪，精明眼底瞬閃詫異，舌尖頂了下上槽牙，他說：“沒有。我和小周總最後一次聯系，已經是差不多一周前的事兒了。”
戚蔓語沉吟一息，回他“知道了，多謝”。
出乎意料之外，電話沒有直接挂斷，似乎她在等待什麽。
宋三思維發散，試探地問：“戚總，在找他？”
這原本就是一個很奇怪的說法，因為宋三知道，周之辭很早就和戚蔓語住到一起，這兩人明面上是姐弟，但關起門來，誰又說得清他們的關系。
戚蔓語沒有正面回答他，只言簡意赅地撂下一句：“如果他聯系你，電話打給我，拜托了。”
宋三大為震驚，那位可是在潑天富貴中成長的小姐，一出生便擁有無數頂尖人脈，這輩子能和其他人說“拜托”二字的情況應該寥寥無幾。
他應下，沒有追問，反手挂了電話。
這是吵架了？
宋三單指揉了揉額角，百思不得其解，思考數秒，用私人手機撥給周之辭。
冷漠機械的女聲提示對方已關機，他輕輕地倒嘶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
鉛雲密布，濃雲滾滾，看起來不像個好天氣。
工作忙到下午三點，中間沒抽出時間吃飯，只讓助理送來一杯手工冰美式。
手機推送最新的天氣預報，她垂眸掃看，小雪，并在未來三小時內逐漸轉為黃色預警的暴雪。
手機裏置放的另一張電話卡提示新來電，平靜目光猝然一動，急迅接起。
“戚總，您要我查的人，有動靜了。”
反光玻璃映出女人因緊繃而顯得生人勿進的眉眼，如果仔細看，會發覺她的瞳孔正微不可查地收縮。
“我知道了，你繼續跟。”
她匆匆說完，轉身摁住座機，總秘小姐的聲音在第一時間響起：“戚總，請問有什麽吩咐？”
“七點會議後推，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高跟鞋錐住冰冷地面，她一手撈起手包和車鑰匙，卻在下樓剎那微妙地停頓了下。
上次她以扶貧身份下牛角村，不可能沒有打草驚蛇。
好在他們的本來目的就是要昭告背後的操盤手--他們已經查到了這裏。
無論是銷毀還是運送，都需要時間人力，他們不可能在警方的層層布控下瞞天過海，因此牛角村成了對方夜不能寐的最大心病。
“小李，給我換你的大衆，現在拿車鑰匙給我，我在b區車庫。”
二十來萬的大衆性能對比她那幾輛上百萬的轎跑只能算勉強夠用，但眼下顧不得那麽多，既然她能安排人追蹤程少東的行蹤軌跡，對方同樣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她換下高跟，丢到一旁，材質柔軟的平底鞋一腳轟上油門，大衆漂亮甩尾，如一柄閃着雪亮鋒芒的鋼刀插入暫時不算密集的車流。
駛出國道，車速明顯加快，戚蔓語單手掌控方向盤，另只手從包裏摸出白色的無線耳機。
她撥了一個號碼。
“徐助，我現在要去牛角村一趟，待會兒我把定位發給你。”
徐助悚然一驚，連忙追問：“戚總，您一個去的嗎？有帶保安嗎？”
戚蔓語無心解釋太多，飛快切換導航，冷靜如淵的眼神掠過目前大衆的綠色坐标和紅色的目的地定位。
“別擔心，我提前和陸警官對接過，我們随時保持聯系。”
導航提示限速一百六十邁，她踩足油門，夜色裏，如一只不得不發的離弦之箭。
另一邊，南城公安局。
老态龍鐘的局長背着手站在內嵌式的書櫃前，很有年頭的紅木陳列架上，擺着他和一個年輕人的合影。
那是一張幾乎跨越了二十年風霜雨雪的照片。照片裏的年輕人是他當初最欣賞的學生之一，如今他身居高位，是南城分局的副局長，擁有光明輝煌、前途無量的仕途。
......如果他沒有走錯路的話，他本該擁有另一重令人欣羨的人生。
老局長的嘆息飛舞着飄上半空，他的目光有一種克制後的傷感，拿起相框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
四周寂靜無聲，陸霖看着局長把相框倒蓋，永遠地合上了自己與那位年輕人的照片。
良久，他似乎是擡手抹了一下眼角，背對着衆人問：“都準備好了嗎？”
“是。”
身穿防彈背心的陸霖大步出列，沉聲應道：“根據定位顯示，他的車已經出了南城。”
老局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出發吧。”
話音驟落，訓練有素的隊伍腳步齊整地回到各自崗位，而本該在兩小時降臨的暴雨，卻悄然突襲。
突如其來的暴雪讓路況變得十分糟糕，戚蔓語看向窗外，還不到五點的光景，天色早已晦暗不清。
她要走一條比之前去牛角村更遠的路，這還是上次村民李大哥給她提供的線索，她猜想，潛伏在牛角村附近的警力之所以一直沒能捉住對方的蛛絲馬跡，很可能跟他們的進村路線有關。
這條路偏僻難行，車道沿半山而鑿，時不時有巨大落石的風險，讓許多人對其敬而遠之。
越是艱難險峻的路，越容易成為滋生犯罪的溫床。
她咬着後槽牙，側頰咬肌緊繃，神色冷峻堅毅，不起眼的黑色大衆在凜冽白雪中如一頭身姿矯健的獵豹，逆着刮骨疾風孤身前往無人探明的罪惡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