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殉情
殉情
“小辭。”
“乖崽。”
“小周同學。”
“小孩兒。”
“周之辭。”
......
“沒大沒小, 你該喊我一聲姐姐。”
“但我會陪着你的，小辭。”
我會陪着你的。
她的聲音穿透重重虛幻，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如一聲高山空谷悠長清靈的梵音，緩緩撥開他眼底聚斂的迷霧。
他看見從未見過的戚蔓語。
她向來高傲而冷漠, 那張精致漂亮到近乎了無生氣的面容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張神色。周之辭不知道, 這段時間她過得不比自己好到哪去。
她企圖用工作麻痹自己, 但得來的唯一成效只有日漸消瘦的身體和萎靡困頓的精神，偶爾幾分難得的清閑, 她握着手機, 好久想不起來要給誰撥一通電話。
周之辭眼眶酸澀, 眼底彌漫血色的紅。
戚蔓語目光驚懼，瞥過程少東軟爛如泥的背影，隔了好幾秒，眼珠滞慢地落到周之辭身上。
Advertisement
他眼鏡掉了——
或許是因為方才那番生死較量的打鬥, 亦或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戴眼鏡來。
戚蔓語有心讓自己在這兩個站不住腳的理由中二選一, 以此解釋心中一瞬而過不敢認的念頭。
卷疊到肘彎的襯衫袖口抽了絲, 手臂淌着淋漓不盡的血跡，墨黑的襯衫洇濕一大片更深更重的痕跡，她無法辨別那究竟屬于哪一方的血。
“姐姐。”
他聲音嘶啞，幹裂發白的嘴唇細微戰栗, 他慢慢垂下眼，稍長微濕的額發蓋過眼底陰晴不定的情緒。
戚蔓語沒應他。
程少東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脖子，他像條無脊椎生物似地轉過已經看不清原本面容的頭, 花了好長時間在渙散的視線裏認出來人。
“哦......”曾經如鷹隼般老辣狠毒的目光, 此刻如一潭經年死水，程少東吐出一大口濁氣, 堵了一團棉絮的嗓子眼竟然擠出一聲沙啞難聽的笑聲。
他嗬嗬地笑喘：“戚家那位，知道你是一個、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嗎？”
模糊走調的怪笑在他耳邊斷斷續續，程少東用只有他們才能聽到的聲音、幸災樂禍地說：“她知道以後，還肯留你在身邊嗎？”
周之辭沒有如他所願地被激怒，程少東笑，他也跟着笑起來，唇角弧度彎得鋒利幹淨，笑容中透着十拿九穩的勝算。
他很有閑心地反問：“你說呢？”
程少東被他逼問得嘴角抽搐。
這一剎那，一個古怪到難以置信的念頭當空落下，程少東覺得自己隐隐抓到冰山一角，奈何周之辭不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擡手松開他，他猶如一塊肉爛在地上。
周之辭垂下的黑色瞳孔仿佛用血洗過，他愉悅不已，動着口型，赫然又是那三個字：
“你——說——呢？”
下一秒風雲變幻，帶着滾燙硝煙的槍口頂上程少東血跡交錯的右前額。
他吓得一個踉跄，腿軟得站不住。
“你、你要幹什麽？”
周之辭沒理他，眼睫很輕地顫動一瞬，他深吸一口混雜喉間腥甜血味的氣，迎面撞上戚蔓語複雜眼神。
他當然被會她的目光刺痛，但他無所謂地想，反正也不缺這一次了。
那樣對他失望的目光，他早見過不止一次。
“第一槍是空槍，”周之辭拇指松扣扳手，淩厲眸光在程少東身上游走，他似笑非笑道：“第二槍，你還會有那麽好的運氣嗎？”
話音剛落，他食指扣着扳機，曲起的指彎繃到了極限——
“周之辭！”
戚蔓語心中一沉，脫口而出：“把槍放下！”
周之辭不為所動，滾了泥濘的鞋底碾着程少東軟綿綿折斷的胳膊，他雙腳亂蹬，瀕臨死亡的無助再一次潮水般洶湧襲來。
“戚......”他雙手徒勞地亂抓，黑眼仁幾乎翻進上眼眶，露出眼瞳底下森森一片白，“你救我、救我......”
伴随着他扣動扳機的手指，程少東的話音戛然而止。
混雜着眼角分泌液的瞳孔死死睜着，像過了半個世紀那麽久，他才從肺泡裏擠出一口破碎不堪的濁氣。
竟然又是空槍。
“小辭。”
戚蔓語眉心緊蹙，她試圖朝他靠近，但腳步剛動，那管冷冰冰的槍口猝然調轉，他挑釁地勾唇，喊了聲“姐姐”。
他朝自己開了第三槍。
變故快得甚至來不及閉上雙眼，她眼睜睜看着他垂下手臂甩了甩，用一種滿懷遺憾的語氣說道：“真可惜。”
瘋了。
真的瘋了。
扳機扣下的那瞬間，戚蔓語唯有一個念頭。
他是真的瘋了。
心髒深處生出不合時宜的絕望慶幸，她五指攥得很緊，緊到五髒六腑全身發痛。她踢開廢棄針管，試探着上前，見他無所動作，才定住身影。
“周之辭。”她聲音破碎，“如果你心裏還認我這個姐姐，那你把槍放下。”
周之辭動了動目光，戚蔓語敏銳地察覺出他或許是想再看自己一眼，但這個動作被另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抑在他脖頸繃起的嶙峋青筋。
他擡了下握槍的手背，抹開唇角凝固的血跡，偏着頭朝她彬彬有禮地笑說：“我想你弄錯了，戚蔓語。”
缺氧和大量失血使程少東陷入昏迷，周之辭飛快兩槍點射，一槍對着程少東，一槍對着自己。
仍然是空槍。
“這是第五槍了，姐姐。”
他微微一笑，分明是個很溫柔的笑容，可是他看起來難過極了：“姐姐，你猜裏面還剩下幾發子彈？”
戚蔓語無法回答他，那是□□的8彈手槍，從已知的情況裏推測t，他至少還有三枚子彈，但是沒有八分之一的容錯率。
他又喊姐姐，但這聲姐姐是對戚蔓語的反諷，她的思緒被空氣裏無處不在的血腥味激得下墜，想起每次他這麽喊自己的時候，總是他們之間界線最為模糊的時候。
不是情人，不似姐弟。
她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他避開的眼神中分崩離析，她克制地咽着聲：“你聽話，乖崽，把槍放下，好不好？”
她向周之辭伸出手，掌心不知在哪裏蹭了一小道灰，他的視線僵硬地轉過來，半秒後又挪開。
“來不及了。”
他眉眼徹底冷下來，眼尾卻紅得厲害，最後一星虛假笑意在她懷有期盼的眼神裏消失殆盡。
他記得戚蔓語不喜歡他這樣，但他真的好累，他輕輕說：“姐姐，你來得太遲了。”
“你到我身邊來。”她咬着牙，看着他臉上血色一點點消退，蒼白得近乎透明，“小辭，只要是正确的路，任何時候都不晚。”
他人沒動，卻松開手，槍跌到腳邊。
像是被這句話打動，又像是劇情終于推進到他們面對面對峙的場景，周之辭低着頭，眼裏濕漉漉，像極了戚蔓語第一次見他，那個在暴雨中迷失的孩子。
“姐姐。”
他五指伸張，血液凝滞的感覺很糟糕，他感覺身體裏存在另一個靈魂，那是他在戚蔓語面前所展現出的乖巧、聽話、懂事，與之相悖的另一面。
戚蔓語只差一點點就能握住他輕微顫動的手。
但就和上一次一樣，一切完美複原，他背開手，不動聲色地避開她。
“有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麽被抛棄的人總是我。”
他嘲弄地笑，聲音暗啞沉悶，笑兩聲，換成血肉模糊的咳。
側頰挨過程少東一拳，唇角破了，一動，拉扯牽肌動骨的疼痛。
他的後槽牙咬得鮮血淋漓，他仰頭咽下滿腔滿懷的自嘲，下颌線如一柄雪亮的刀，鋒利得驚人。
“為什麽你總是輕而易舉地，将我留在你身後？”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不齒，但他也知道，如果今天不問出口，恐怕以後不會再有類似機會。
周之辭有一雙極黑的瞳，天亮得很慢的情潮深處，他在戚蔓語耳邊一遍遍呢喃她的名字，有時候是姐姐，有時候是蔓語。
無數次，戚蔓語回着他的吻，卻覺得不對，一切都不對。
她現在才明白，原來他們從未貼近過彼此。
哪怕他們或多或少地愛着對方，卻不曾在某一個相交的時間點愛過。
戚蔓語心底掠過沉重無奈的嘆息，這一回，她真切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手指冷得讓她輕輕激靈，戚蔓語扣着他拇指，她想解釋，可她失約的次數實在太多，她在他這裏，全然失去了下一個承諾的信服力。
周之辭痛苦地阖眼，他握着手指抵到前額，嘔出一口血。
“來不及了。”
他喃喃，翻來覆去，還是這句話。
“為什麽來不及？”她不解，聲音放到最輕地勸：“我來找你了，對不對？每一次，我總是能找到你，然後帶你回家。”
“可你也找成洛。”
疾風驟雨撲進洞開的窗戶，周之辭沙啞模糊地說：“你還找你每一任男朋友，戚蔓語，為什麽你的心總那麽多。”
控訴有理有據，她無言以對。
“你養着我，但你把我當什麽？一個玩物？一條走狗？還是一個随時可以抛棄的替身？”
他克制不住的煩躁，心中卻清楚這股邪火不應該沖着她，他結束自己的語無倫次，卻看見她手腕戴着的紅繩。
視線驟然一僵。
戚蔓語的理智跟着他出口傷人的話搖搖欲墜，他感覺到她手指松了力道，好像有人用鈍刀在他心口開了條縫隙，血淋淋地刮着冷風。
“我從沒有把你當成是誰的替身。我以為這個問題，你會相信我。”
意料之中，他聽完，神情無波無瀾，平靜到殘酷地“哦”了一聲。
像是給她這句話作注解，他說：“但我不信，戚蔓語，我不相信你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血絲縱橫交錯，像一張密不透風的蛛網，将他們牢牢地困頓其中。
很久，久到窒息一樣的死寂化作有形的利刃在心上拉鋸，所謂鈍刀剜心，原來不過如此。
“好。”
她輕輕地喘息，借由這個動作平息郁結心緒，她重新起眼，垂散的卷發攏了一側在肩前。
——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染回的黑色。
周之辭略微茫然地想，他們好像只是幾天不見，卻陌生得仿佛穿越百年。
“好，你不信我，沒關系。”
她又說了一遍沒關系，極淺極淡的瞳色被一盞孤燈掩映，像淋了今夜的雨。她出奇地平靜，把每一眼，當做最後一眼。
“你不該來。”
周之辭譏諷地歪了下頭，戾氣沉沉地揚眉：“戚蔓語，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麽樣的瘋子了嗎？我瘋起來，不光要殺了我親爸，還要殺了我自己。”
他蹲身撿槍，停留兩秒，他的眼角眉梢挂着淩厲又散漫的笑：“說不定，我等會兒連你都殺。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他故意用話惹她，哪怕傷敵八千自損一萬。
她貼近他手腕內側的冰涼指端隐隐松動，他沉默固執地等着她徹底放開自己。
戚蔓語的人生和自己從來不一樣，既然是屬于遙遠的月，那麽他曾感恩于那一刻落在他眼底的月光。
但戚蔓語更用力地、重重地抓着他，擲地有聲的一個字：
“——好。”
她說好，我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