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墓園
49墓園
臨走的時候, 李招娣執意要送兩人。
月光下，女孩子的身姿單薄如一片枝頭細雪，夜風很大, 她抱着雙臂，顫顫縮了下肩膀。
周之辭站在戚蔓語幾步開外的地方, 正和李招娣說着什麽。
他比李招娣高出太多, 說話時, 很耐心地彎下腰。
他微微垂眸，雙眼皮折痕很深, 半空中路燈潦草昏黃的燈光打下來, 映出他眼底極幽極深的情緒。
他最後一句話是：“你早些休息。”
戚蔓語倚在車前, 指間撚着最後一支煙，置于鼻尖揉了揉味道。
平穩的腳步聲漸近，她移過目光，那雙看不出明顯牌子但很價格不菲的軟底皮鞋踩過半截黑色塑料袋, 順便踩碎了一截枯枝。
“姐姐。”
戚蔓語停住動作, 細白脖頸一偏, 颔首示意：“你知道我兩年前t來的時候，這裏什麽模樣？”
周之辭目光平靜，聽她短促卻充滿譏诮地笑了一聲：“比現在還要亂，還要肮髒, 說一句不中聽的，人能活在這個地方，算得上某種意義的奇跡。”
四通八達的狹窄小路, 連路燈都照不亮腳下泥濘斑駁的道路, 放眼望去，數不清的平房、矮棚, 還有搖搖欲墜的危樓，就像是頭頂上縱橫交錯的低垂電線站滿了的灰黑燕雀。
身旁不遠處是一個半開放的垃圾池，無數蒼蠅飛舞盤旋，腐爛流汁的惡臭幾乎與空氣共生。
李招娣家的燈光再度亮起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窗簾拉開，窗戶後露出一張小臉。
陰暗晦澀的天幕下，她微微抿着唇角，朝着戚蔓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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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揚起手，略帶生澀地與她告別。
半晌，戚蔓語收回目光，淡淡對周之辭說：“或許我說錯了。”
她把最後那支煙以一個極其漂亮的抛物線扔進垃圾池，轉頭挑着眼尾，輕盈地笑起來。
“人這種生物，本身就是奇跡。”
她拍了兩下車門：“走吧，我們回去。”
沒有煙吊着她的精神，戚蔓語按照自己的習慣打開車匣，意外又不意外地發現兩盒全新的薄荷糖。
她挑高眉，覺得小孩兒在某些方面确實出乎意料的細膩。
戚蔓語拆了一顆喂入口中，順便朝他搖了搖盒子：“你要麽？”
周之辭目視前方，打燈倒車，不着痕跡地搖頭：“姐姐不如親我一下。”
戚蔓語笑聲悶悶，她并着兩指點在自己唇角，繼而重重地抹在他側頰。
周之辭微嘆：“太敷衍了，姐姐。”
從鄉下通往城市的高速路空曠無人，戚蔓語舌尖頂了下上齒列，把車窗調到半開狀态。
迎面撲來的夜風裹挾十二月的凜冽寒氣，她手肘抵着邊緣，過了片刻才說：“你是怎麽找到她的？”
“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犯罪。”周之辭語氣淡漠，複述她先前對自己說過的話：“自然也不存在無緣無故消失的人。”
戚蔓語微微一頓，意味深長地看過去，他帶着漫不經心的神情，鏡片後的雙眼沉着清雅，控着方向盤的手指修長好看。
“我查文天俊，意外查到了他這麽多年一直在網羅各種女孩子，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女孩年紀偏小，幾乎都是未成年。”
戚蔓語搭着自己下颌，輕而慢地點頭：“但他本人卻不喜歡未成年，所以你推測，他是要把這些未成年女孩‘獻給’什麽人。”
周之辭眼皮一擡，瞥她：“然後鼎盛資本背後的人出手保了他。”
“有意思。”戚蔓語斜着身子，懶洋洋道：“然後你就順着這條線，開始查被文天俊帶走的女孩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吧。”
這不是回南城的最佳道路，但戚蔓語沒發現，周之辭微不可查地點頭：“但也不算很難——文天俊樹敵良多，而這些人多是喽啰，很容易用錢買通。”
他們丢了一個女孩，那不算天大的事，畢竟她已經病成那個樣子，怎麽看都不會覺得她能夠活下來。
這是當時把李招娣丢下車後的馬仔想法。
一個被父母抛棄，毫無背景的女孩子，這個世界上有誰會在乎她呢？
她或許連自己都不在乎自己。
“我找到她後，和她說，如果她選擇站出來，就能挽救千千萬萬個和她一樣深陷地獄的‘李招娣’。”
車速漸漸放緩，SUV的車燈如一頭怪獸撕裂濃暗黑夜，兩束筆直的光線穿透所有午夜游蕩的魑魅魍魉，直直地照射在一排邊緣泛黃的地标上。
南城墓園。
周之辭熄火停車，一線凄蒙月色蕩在他分明的下颌線，她把車鑰匙扔回口袋，喉結上下輕動：“找到李招娣後，我讓人把啞巴的墳遷來這裏。”
深夜時分的墓園悄無聲息，在這裏，仿佛風和雲都停住流動。
長長的樓梯遍布落葉，樓梯面積狹小，其實并不好走。戚蔓語和他并肩，老式馬頭燈照出他們相依重疊的身影。
大約走了三五分鐘，周之辭終于領着她在某個小路口停下。
手電筒斜打着照過去，一片森冷凝肅的鉛黑色墓碑。
走到第六個時，頓足。
光束自上而下地照射，戚蔓語看清上面已經有些脫落的血紅色字跡。
那應該是啞巴的出生年月和他的逝世年月。
還有他的名字。
“文生。”
戚蔓語念道：“孫女李心陽、外孫女李安安。”
“立碑的時候，她主動和我說李招娣不好聽，可不可以改個名。心陽，就是開心陽光的意思。”
她不喜歡李琳達這個名字，一提到李琳達，就會讓她無法自控地想起過去的事情。
風聲如漲潮的巨浪重重拍來，戚蔓語在無邊的沉默中蹲下身，伸手在墓碑一抹。
指腹落了層淺薄的灰。
“你會覺得，這世道很不公平嗎？”
戚蔓語嘆了口氣，轉頭問他。
周之辭陪着她一起蹲下來，他們什麽祭拜的東西都沒得及準備，只好在心中默念一句抱歉。
戚蔓語伸手掰過他的臉，頂上的燈光疏疏落落，照得他眉弓和眼尾狹長。
他沒做任何表情，但戚蔓語知道，任何的風平浪靜，都是在等待一場來勢驚人的暴雨。
戚蔓語拇指摁着他唇角，有些幹了，她沒來由地想。
“你也遭遇過很多很多不公平的事情，你會恨嗎？”
在她沒有到來的那幾年，他會恨這操|蛋的命運、這操|蛋的人生，恨一切荒誕事物嗎？
他們對視片刻，周之辭喉結輕輕滑動，良久後笑了。
他笑起來的模樣實在好看，清朗中又帶着這個年齡該有的少年氣息，漂亮的眼尾彎起來，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倒映她略微冷硬的眉眼。
先是搖頭，再慢慢點頭。
“其實我算幸運。”周之辭輕聲說：“因為我遇見你了，姐姐。”
戚蔓語未置可否，她主動朝周之辭伸出手，掌心向上，掌紋清晰。
“只要DNA鑒定結果出來，任憑他有天大的本事，都跑不掉了。”
戚蔓語那雙冷媚的眼要笑不笑，天地萬籁俱寂，在這片靜默之中，她的聲音幾乎比他的心跳要輕：“他不知道這個孩子，也不知道李心陽還活着，這就是我們最大的籌碼。”
掌心相貼的瞬間，溫暖熱度源源不斷地傳來，他用力地握住，仿佛是一個漂流在海面的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
“放心吧，他們欠你的，我都會替你讨回來。”
回程路上，戚蔓語看着手機最後一格電量消失殆盡，她無可奈何地把手機扔到儲物箱裏，又拆了一顆薄荷糖放進嘴裏。
差不多三點鐘，等回到南城，也該五六點了。
“我們現在回去，說不定能趕上品香樓的第一籠蟹粉水晶包。”
“姐姐想吃的話我給姐姐買。”周之辭右手拿着一罐剛剛在24小時便利店随手買的功能性飲料，在紅燈間隙時把兩面窗戶全部搖下，搭手在車窗邊緣。
然後戚蔓語眼睜睜看着他拉開儲物箱摸出一包煙，點了夾在指間。
嘴裏含着的清涼薄荷糖忽然不是那麽回事，戚蔓語想笑又不想笑，她正了臉色，直接劈手把他的煙奪下來。
指責的話還沒有開口，周之辭掃看紅燈，還有45秒。
他忽然極近地靠過來，把那口沒有噴出去的煙悉數呼在她耳邊。
“姐姐。”
他很溫柔地把戚蔓語耳邊的碎發挑起，瞳底映着虛浮的亮光，半晌低聲道：“我媽媽也葬在南城墓園。”
戚蔓語一下子坐正。
“那你為什麽不......”
10......9......
因為他靠過來的緣故，戚蔓語微微舉高了手，煙霧向下彌散，在兩人視線中間形成一片渺茫的屏障。
5......4......3......
想象中的吻并沒有落下來，周之辭垂眸短促地笑了下，把她指間的煙摘了撚滅。
“因為我還不能面對她。”
重重踩下油門，白色牧馬人如一道閃電沖向煌煌燈火，環京高速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我還沒有找到真相，還沒有替她沉冤昭雪。”
他每個字音都像從唇齒間硬生生擠出來，下颌繃得極緊，青筋突跳，控着方向盤的手背撐出森白骨節。
裏程表的數字不斷攀升，戚蔓語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距離南城70km”的告示牌，想起那雜亂無章的平房，滿是蒼蠅的垃圾池，還有那個小小的女孩子。
就像一團打結t的毛球，根本找不到起始的線頭在哪裏。
不明所以死去的母親、僅剩兩個月過生日卻只值三十萬的未成年女孩子、被他們像垃圾一樣抛下卻頑強地活了下來的李招娣。
不對，現在該叫她李心陽。
清瘦指節敲了兩下，富有節奏的叩擊聲在眼前愈來愈近的永遠不斷電的南城中截斷消失。
......還有十五歲，倔強地站在暴雨中的少年。
那個時候的他在想什麽？是要放棄一切走上複仇的道路，還是回到周家忘記所有，展開他幹幹淨淨、沒有污點的人生。
她出現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麽？
這個女人看上去很有毛病，脾氣差，耐心更是聊勝于無。
她把人帶回家的舉動就像在路邊随便撿了一條小貓小狗，心血來潮了就問上一句，但大多數時間，他都是處于“查無此人”的狀态。
如果他不做點什麽，他就會像她之前交往過的各種前男友一樣，最後歸于人海，無處交集。
久違的睡意終于上湧，戚蔓語含混地想：她記得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前面有一家味道很不錯的西餐廳，之前和夏荞來過一次，她點了什麽“飛雲流雪”，其實就是冰淇淋和棉花糖，戚蔓語嘗了一口，甜得讓她五髒廟差點兒分崩離析......
她一把拍開車廂內緩緩流淌的寂靜，在沒有完全睜眼的情況下精準地攥住了周之辭的手腕。
周之辭不明所以，愣了下：“姐姐？”
五光十色的燈光如波紋般映在她眼底，她眉頭皺得很緊，轉過來時，氣息微亂，手指不自覺用力。
“你之前和我說，你母親沒有吃過藥，那她在離開的那一天，精神狀況怎麽樣？”
周之辭微微一愕，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問，但她急促地催了一聲“你想想！”
“精神......我印象中挺好的。”車子發動，駛入地下車庫，感應燈源亮了又滅，而他們遲遲沒有下車動作。
車前燈驟然堙滅在無邊的黑暗中，周之辭閉起眼，腦海中有關九歲那年的回憶以一種強勁的姿态洶湧而來。
“她換了最喜歡的裙子、化了妝......似乎還弄了一個很複雜的發型。”
純白如山茶花的衣裙在風中蕩漾，女子眉眼溫柔，對他說：“媽媽會給你帶你喜歡的棉花糖。”
戚蔓語解開安全帶，輕微的“咔嚓”聲似乎牽動了那根總是連不上的線，她倒吸一口涼氣，在轉瞬即逝的念頭中抓住不對勁：“一個常年吃治療精神病藥物的女人，忽然在某一天精心打扮，就為了給兒子買棉花糖？”
時間失去效力，每一份每一秒變得無比漫長。
周之辭一手搭在額前，任由這份黑暗将他帶回九歲那天。
只是為了買棉花糖嗎？
她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卻特意開上了車，為什麽？
她要去的地方很遠嗎？按理說，出門打車更好一些吧。
“一個母親，為了自己兒子裝瘋賣傻那麽多年，當她終于有勇氣面對自己心魔，想要踏向光明的時候，卻迎來了人生的當頭棒喝，甚至為此丢掉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什麽......走，現在上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