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過往
48過往
戚蔓語倚着窗戶, 并着指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
周之辭把窗戶推得更大了些，好讓煙味散得更快。
“那孩子......”
戚蔓語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的直白太過殘忍, 但她向來不是個擅長迂回的人，後半句話咽回喉嚨, 難得的求助目光看向周之辭。
李招娣臉色蒼白, 她用力抹了一把通紅的眼尾, 低低聲說：“......一直到孩子出生，我都不知道我懷孕了。”
一個身世孤苦伶仃的女孩子, 根本沒有人對她科普過任何的生理知識, 可能當她看着一天接着一天大起來的肚子, 還覺得是自己吃得太多。
戚蔓語手指伸張片刻，以此緩解上犯的煙瘾，她摁捏着自己指關節，終于問出那個過于殘忍的問題, 語氣是全所未有的凝重。
“那孩子, 是誰的？”
不知是哪家喝得爛醉的男人正在放聲唱歌, 歌聲不堪入耳，卻讓屋內近乎凝固的氣氛有所緩和。
周之辭來過這家幾次，知道哪裏有燒水壺。
他去接了一杯溫水，塞到李招娣手中。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唇瓣微不可查地顫抖着，麻木遲鈍地說了一聲“謝謝”。
戚蔓語靜靜等着，臉色沉重。
李招娣慢慢喝着水, 借由那一點微弱的暖意讓自己血液流動, 她擡起頭，先是看着戚蔓語, 後又轉到周之辭身上。
“......”她哽咽了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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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按照時間推算，應該是那個男人。”
盡管已經過了五年那麽久，但她一想到當年噩夢般的場景，仍是會渾身發抖，嘴唇仿佛被凍住了一遍，齒關不停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音。
戚蔓語猝然站起身，她脫下自己外套，裹挾着清冷香水的西服披上李招娣瘦小的雙肩。
她茫然地看着她，眼底逐漸積蓄着一層薄薄的淚光。
戚蔓語用力扶住李招娣的肩，借由這個動作，給她無窮盡的溫暖和力量。
“抱歉。”
李招娣呆呆地，發出一個茫然的“啊”。
“抱歉。”她再一次重複道：“要讓你回想那些糟糕的事情。”
李招娣很輕地眨了下眼，一直憋着的眼淚斷線墜落。
她這一生從不被任何人期待，感受到為數不多的溫暖也在冰冷的現實生活裏草草逝去。
她從沒有聽過如此鄭重其事的“抱歉”二字，她活到現在，聽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怎麽還不去死”又或者是“你活着還有什麽用”。
她覺得自己好抱歉，不應該出生，也不應該活着。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用那樣溫和又歉疚的口吻對她說：“抱歉。”
李招娣想要提起自己僵硬的唇角，但她輕輕地握住她的肩頭，低聲道：“難過的話，可以不用笑的。”
她重重哽了下喉嚨，胡亂抹着眼尾，氣音很重。
“我被啞巴救起來後，就一直跟着啞巴生活。”
她不知道啞巴到底多少歲，可能五六十，也可能七八十。
他雙目渾濁，背部佝偻，因為無法說話的原因，有時候着急起來，只能比劃着雙手，發出意義不明的單音節。
啞巴對她很好，對剛出生的女兒也很好，他每天更加努力的拾荒，從白天到黑夜，後院堆滿了數個麻袋的廢紙板和塑料水瓶。
沒什麽吃的，就買一罐七塊錢的罐頭，然後拿筷子尖蘸一點點，就着白稀飯吃。
有一回啞巴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魚，一半給她做了清蒸，一半給她熬了魚湯。
他自己不吃，但是看着她吃，他就開心。
她漸漸對啞巴放下了戒心，喊他“爺爺”。
每次她這麽叫啞巴，啞巴都高興地不得了，像個小孩似的手舞足蹈。
後來在鄰居的口中，她得知了啞巴的身世。原來他曾經有個幸福的家庭，她現在住的房子，就是啞巴爸媽留下來的。
他的父母都是民工，有一回工地出了坍塌事故，兩口子都沒有逃出來。
工地老板每人發了二十萬的撫恤金，美其名曰如此，實則是封口費。
結果工地老板看到啞巴是個啞巴，只給了他三萬塊錢，啞巴拿到錢的時候，流着眼淚對工地老板鞠躬。
啞巴在撿到李招娣之前，自己有一點積蓄，可是他的錢卻被幾個混混盯上，他們做了個局，騙走了啞巴所有的血汗錢。
有一次，啞巴又遇到那幾個混混，他們推搡啞巴，把他往結冰的河面推去。
如果不給錢，就不會拉啞巴起來，可是啞巴想到家裏的招娣，愣是不肯給他們一分錢。
那幾個混混看到啞巴軟硬不吃的模樣，氣得拿手腕粗的棍子砸他，好巧被路過的鄰居阿婆看到，趕緊回來告訴李招娣。
她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從家裏拿了一把滿是鐵鏽的菜刀，像一頭發了瘋的小牛犢沖出去。
一個剛成年不久的小姑娘，t面對幾個又高又壯的混混，她竟然沒有半點退縮。
她揮舞着菜刀，差點兒劃傷其中一個。
他們大罵她是“瘋婆子”，她因為一路疾跑的原因，披頭散發，嘴唇發白，哪裏還有半點漂亮嬌俏的少女姿态。
混混走了以後，她把差點凍昏的啞巴拉上岸，兩個人扶持着回到家。
後來，啞巴要出去拾荒，她就和他約法三章，下雨天不要去，下雪天不要去，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
啞巴點頭應了，可每次出去拾荒，都是深更半夜才回來。
那天的暴雨下得很突然，李招娣在家中等了半個小時就等不下去，她撐着傘出去找，可是如麻雀心髒的小縣城，怎麽也找不到啞巴的身影。
她找了整整一夜，渾身濕透回到家時，她多麽希望啞巴已經回來了。
可是沒有。
啞巴死于暴雨造成的房屋坍塌。
李招娣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心蹿上頭頂，凍得她全身冷硬。她想起昨夜打着手電去找啞巴時，明明有經過那片坍塌。
那是一棟廢棄許久的危樓，早就無人居住，誰也不知道啞巴為什麽要到那片去。
她好恨自己，如果當時她有勇氣上前看一看找一找，說不定啞巴不會死。
她不知道在啞巴被活埋到逐漸失去生命的那段時間裏，究竟在想什麽，是想他還沒有撿完的瓶子，還是在家裏等她的小女孩和小小女孩。
手中紙杯子的溫水已經涼透，李招娣仰起脖頸，閉着眼一飲而盡。
她聲音啞得渾然不似這個年紀的女孩，李招娣緊緊捏着紙杯子，揉成一團。
“我......我其實有一點錢，但是我再去取的時候，卻發現我的錢都沒有了。”她長長吸了口氣，後背幾乎要躬成一個半弧形，“是經理取走了我的錢......她知道我的密碼。”
她把這一切都歸罪于沒有錢，如果她當時聰明一點，知道留一個心神，說不定有了那筆錢，啞巴就不會那麽拼命地去撿破爛。
說不定和如果，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詞語。
這番談話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除了那支煙，戚蔓語幾乎沒有打斷她。
這真的是一個太漫長，也太殘忍的故事了。
李招娣低着頭，單薄的好像一張紙板的雙肩微微顫抖。
她的手指揪住戚蔓語為她披上的西服衣角，那是她這輩子都沒有感受過的柔軟面料。
用力搓了兩下，像是借由這個動作給自己注入勇氣，李招娣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戚蔓語。
“戚小姐，其實我見過你。”
戚蔓語微微一愣。
她很輕地籲了口氣，扯着幹裂唇角，露出個艱澀的笑容：“您當時來做扶貧考察，在第一小學門口，我遠遠地見過您。”
只一眼，李招娣就無法忘記她。
她從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女人，李招娣覺得她甚至比樓下小賣鋪一直放着的偶像劇女主還要美麗。
李招娣沒念過多少書，沒有漂亮的遣詞造句，唯一能用上的比喻，是她比太陽還要耀眼。
這位戚小姐來做考察時并不像其他人一樣聲勢浩大，相反，她很平易近人。當時李招娣看着她半蹲着身，擡手摸了摸系着紅領巾的小孩兒，唇邊噙着淡淡笑容。
幾百個日夜之前的戚小姐忽然和眼前的她重疊，戚蔓語的手懸停在半空中，最終輕輕地落在了她身上。
“抱歉。”
這是她今晚第三次說這句話。
“我應該更早地知道你。”
沒來由的，李招娣眼淚決堤。
她哭起來沒什麽聲音，不是那種劇烈的、歇斯底裏，仿佛要把所有對這個不公世界的怨氣發洩出來的哭聲，而是一種幾乎是隐忍的、克制的、已經深深壓抑進骨血的低泣。
戚蔓語任由她哭了好一會兒，取了一包紙巾遞給她。
她就像兩年前蹲在那個小學生一樣蹲在她面前，自下而上地看着李招娣，聲音很輕：“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來，對嗎？”
李招娣用掉最後一張紙巾，很用力地點點頭，抽噎道：“我、我知道。”她的目光飄向安安緊閉的房門，咽了口唾沫：“周先生都和我說過了。”
戚蔓語眼尾一瞥，周之辭單手抄兜，仍是倚牆而立，老舊昏黃的燈泡投出他斜長的影子，他半邊身子隐在生鏽窗戶後的寂靜黑暗中，側臉逆着光，五官深邃分明，下颌的線條極其硬朗。
他對上戚蔓語目光，眼底倒映着不清晰的微光，随後颔首。
戚蔓語拿出手機，只剩下可憐的百分之十六的電量，她關掉建議開啓省電模式的提示，幾下翻找出文天俊的照片。
那是一張由官媒發出來的照片，某場頒獎典禮，文天俊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裝，戴着一副細腿鏡框，看起來人模人樣。
戚蔓語把手機放到她面前，李招娣試探着用手指點了點屏幕，同時另只手無意識的攥成了拳頭。
“......是他。”她說：“就是他承諾會讓我過上好日子的人。”
“他是混蛋。”戚蔓語毫不猶豫地下了定論，神情很冷：“他遲早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李招娣又捏了下西服衣角，戚蔓語在網頁上飛快地打了三個字，旋即跳出了一份個人簡介。
她點進相冊，把那人的臉部放到最大，反着手機底端放到李招娣面前。
這一次她用了大約幾分鐘的時間。
李招娣歪着頭，似乎在找一個最适合辨認的角度，她看了很久，沒有修飾過的雙眉擰得極緊。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這個人。”
李招娣咬着下唇，閉着眼搖頭：“那天晚上——我根本沒敢看他，而且他也沒有開燈。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輪廓，啊對了！”
她猛地想到什麽，睜大了眼睛，“我、我記得我無意間碰到他的左手，手腕內側有一道......”
她的思緒不可控地回到五年前的深夜。
那天下着暴雨，沒有完全拉上窗簾的百葉窗偶爾閃過一道青紫閃電。
男人很高大，她很害怕，但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臉頰，那種神情，飽含着濃濃的、不知來處的疼愛。
李招娣猛地打了一個寒噤。
她的聲音變形扭曲得不成調，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麽時候被戚蔓語牢牢地握住了。
“他、他好像是個左撇子，手腕內側有一道傷疤。”
戚蔓語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子，她比自己還要小幾歲，可形容上，卻很滄桑。
“我知道了。”戚蔓語劃過照片頁面，讓她輸入自己的手機號碼：“我們留個聯系方式，過幾天，我會讓人來接你。”
她一人要管着手底下幾百人，習慣了發號施令，說完這句話就被周之辭從後面扶住了肩膀。
他眼神很靜，波瀾不驚，鋒利的唇微動：“姐姐。”
他安撫似的，嗓音磁沉溫潤：“這段時間，你暫時不要出門，我們會派人專門保證你的生活問題。等到事情結束，我會把你和安安送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到時候，你們可以換個身份，重新生活。”
李招娣欲言又止，視線游移怯怯，食指交扣的掌心冒着熱汗。
她讷讷地啓唇：“那個......安安她......她......”
安安是不被期待出生的小孩，可是在她短短五年的生命中，李招娣已經傾其所有，給她最好的生活。
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擡起頭，眼底閃爍着希冀的光：“安安還是我的女兒嗎？”
“當然。”戚蔓語肯定地回答：“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她都是你的女兒，這一點，永遠都不會發生更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