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生
47人生
再過兩天就到十二月了。
戚蔓語單手抱臂, 看着影綽樹影，給地面抹上一層暗色。
十二月默認與聖誕節捆綁，雖然離真正的聖誕節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 但是界線門口的懸鈴木已經挂上了五顏六色的彩色小燈，如果全部開起來, 對眼睛絕對是一種光污染。
璀亮車燈筆直地打過來, 戚蔓語偏了下目光, 那束光随之熄滅。
周之辭大步跨下車門，周身浴着燈火和月光, 映得鼻梁高挺, 形狀如刃的眉峰上挑, 看見她，不虞地深了幾分。
“怎麽穿那麽少？”
他牽過她冰冷的手，握在雙手裏捂熱。
“還行。”
戚蔓語打量他，英式長款風衣, 暗灰色, 胸口一枚複古銀表的裝飾。
裏面是尋常襯衣, 已經解了領帶，領口微敞，瘦削的頸骨有一道極深的陰影。
他架着一副金邊眼鏡，安安靜靜站着, 很有書香世家小少爺的清朗況味。
可是撞入他眼底，又能知道，這樣斯文清隽的表象, 心中卻燒着一捧沸滾的野火。
對話的時候, 他站在風口，微彎着腰, 低頭注視她的眼睛。
同樣有公事要忙，同樣是一副風塵仆仆的疲憊模樣，戚蔓語看着他眼下泛起的倦乏烏青三秒，指腹在他眼尾抹了一下。
“要不算了。”她提議道：“先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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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辭挑了下眉，眼底蘊起笑意：“姐姐心疼我？”
“那不然？”
他更低地靠過來，是側臉的方向。
“那姐姐親我一下。”
戚蔓語頓了片刻，拇指從眼尾落到他線條硬朗的下颌，用力把他的臉掰到自己面前。
她笑了笑，迎面印了個吻。
他眼眸微動，更深地回應。
“如果姐姐很累，我先送你回家。”周之辭點火倒車，風衣脫了扔在後車廂，質地柔軟的襯衣袖口挽到手肘，他一面看着後視t鏡一面說：“我只有這兩天有時間，下周要回美國處理些事情。”
回家休息的提議最終還是被否決了。
戚蔓語甩開打火機，點煙，對着半開的車窗長長呼出一口氣。
“大忙人。”
以戚蔓語的立場來說她是絕對沒有資格對任何人說這句話，但她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握住小孩兒的手，沒什麽意味地捏了兩下。
周之辭輕笑：“再忙也忙不過姐姐，姐姐都幾天沒回家了？”
戚蔓語夾煙的手搭在窗外，聞言回頭看他，含糊地笑：“那你獨守空房？”
“想姐姐想得要瘋掉。”
他勾起唇角，恰巧高速道路燈密集，眉眼浸在溫潤光線裏，仿佛一塊通透的玉。
戚蔓語心中微嘆，這小孩兒，真是好看得要命。每個五官都是按照她的審美來長。
進入限速區，儀表盤上的數字被他踩到每小時一百公裏，戚蔓語看着這輛全新的牧馬人駛出南城，這才問：“所以是要去哪？”
她在車上坐了二十來分鐘才想到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周之辭搖頭失笑：“去平陽縣。”
平陽縣麽......
離南城不算太遠，她擡腕看表，估摸着再過一個多小時應該能抵達。
她不說話，引得周之辭目光追過去，他打燈并線，往右拐上一條柏油路，問道：“姐姐知道平陽縣？”
戚蔓語“嗯”了聲：“平陽縣是南城下屬市縣，前兩年我做過扶貧考察。”
平陽縣是個窮縣，字面意思上的窮，沒有任何經濟産業作為支撐，早些年倒是大動幹戈地種過什麽農作物，結果一敗塗地，如今平陽縣城府的財庫比乞丐的碗還要幹淨。
如果是一個在光鮮亮麗大城市中成長起來的人，很難想象紙醉金迷的南城還會有如此落魄潦倒仿佛上世紀遭遇了戰火洗禮至今遲遲無法修複的破敗地方。
前兩年平陽縣的馬路還是在戚蔓語的牽頭下才能順利地修起來，之前批下來的款項要麽被貪污要麽用去做別的規劃，拖拖拉拉十幾年都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
硬件條件不行，縣裏唯一一所小初的環境同樣不行，好在針對教育的撥款是由戚蔓語直接經手，這筆錢才算完好無損地打入學校賬戶。
小孩兒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戚蔓語終于收起手機，擡手戳了下他光滑幹淨的側臉，微微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怎麽我在你眼裏就是一個只會花天酒地的纨绔嗎？”
“沒有。”周之辭立刻正色回答。
戚蔓語沒說信或不信，她想起兩人剛見面那會兒，十五歲的小鬼眼裏全是對她不加掩飾的控訴，現在倒好，當年被迫帶回家的弟弟變成了真的帶回家。
兩人閑話無幾，又往下開了二十來分鐘的道路，路面越來越窄，路況越來越糟，每隔幾米就有一盞年久失修的路燈，周邊荒涼，寸草不生，吹在皮膚上的夜風滿是荒涼腐朽的味道。
戚蔓語打開地圖，鮮豔的小紅标向着目的地直奔而去，半分鐘後，戚蔓語很輕地皺了下眉。
周之辭對路況的熟悉程度，确實有些超出她的想象。
因為在接下來七拐八拐的小路中，他幾乎沒有片刻遲疑，駕輕就熟地駛向一片貧瘠的矮腳樓。
大型SUV開不進去，只能把車停在巷口路邊，戚蔓語站着看了一會兒，不遠處的路燈明明滅滅，有慘白的飛蛾不停撞擊昏黃油膩的燈泡。
這裏貧窮到不真實。
戚蔓語輕輕嘆口氣，與周之辭并肩，手中的煙滅在斑駁牆面，随手扔進已經滿溢出來的暗綠色垃圾箱。
“走吧。”她淡淡說。
晚十點，對于沒有夜生活而言的平陽縣，早早便陷入了沉睡。
周之辭牽着她的手，打起手機閃光燈，照亮崎岖不平的路面。
腳下深一道淺一道，戚蔓語擡頭，頭頂月光蒙着鉛雲，大概是她的心緒被影響，總覺得平陽縣的月亮要比南城的黯淡許多。
這條路走得并不容易，她那雙五位數的平底濺上一層散發着惡臭的泥濘，可她揚着下颌，始終沒有低頭看一眼。
穿過雜亂無章的停車場，幾輛破舊的電動車東倒西歪，其中一輛甚至連車前鏡都沒有。
戚蔓語避開，牽着她的周之辭手指微微用力，停下腳步。
“到了。”
被時代淘汰的老舊筒子樓，一層雙戶，陽臺沒有封網，曬着兩件領口發白的短袖。
當然不可能有電梯。雖然說近幾年國家改造老舊小區的春風已經吹遍大陸，可是對于這樣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平陽縣，就像有一堵透明又冰冷的牆，隔絕了所有與美好、先進有關的事情。
“她們住三樓。這裏燈泡壞了，姐姐小心些。”
鼻間争先恐後地湧入被腳步聲激起的灰塵，她沒忍住，手掌抵着，咳了一聲。
周之辭敲響301的門。
大約十秒鐘後，一個怯生生的女音問：“誰？”
戚蔓語眉間皺得更深。
這還是鐵制的門，已經掉漆的天藍色，露出裏面深層暗褐色的紋理。
可以說，這扇門隔絕危險的系數幾乎為零，但凡是個有心人拿着撬棍一撬，輕輕松松就可以破門而入。
周之辭低聲道：“是我。”
戚蔓語清晰聽見門內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門被打開了一條小縫，昏暗的燈光如流水般傾瀉出來。
看見是周之辭，她很明顯是懈了防備，把門推得更大些。
很刺耳的一聲嘩啦。
“您來了。”她微微笑了笑：“快請進。”
戚蔓語走進去，她沒讓他們換鞋，可能也沒這個必要。
水泥的地板，已經有好幾個地方出現裂痕，不足十平米的客廳，狹小的就像麻雀的心髒。
“抱歉......”她很局促地站着，頭頂是幾乎絕跡的鎢絲燈泡，照出她瘦弱的身影，“沒什麽東西可以招待二位......”
屋內有腳步聲響起，一個穿着舊睡衣的小姑娘跑出來，她懷裏抱着個芭比娃娃，睜大眼睛看着戚蔓語。
她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東西就是今年生日得到的芭比娃娃，可眼前的姐姐，她比芭比娃娃還要漂亮。
“安安，過來。”
周之辭輕輕喚了聲。
安安回過神，朝戚蔓語露出個害羞腼腆的笑容，撲向周之辭懷裏。
他穩穩地接住這個小姑娘，指骨修長的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頭頂。
她去而複返，手中拿着兩個透明的塑料杯，因為裝了熱水的緣故，杯口被熱氣熏得微微變形。
戚蔓語注意到她的走路方式。
一高一低，一重一輕。
“給您。”
絕對不出二十五歲的年紀，但她的眼睛，飽經風霜，悲涼空茫。
周之辭被小姑娘拽着衣角去了房間，客廳只剩她和戚蔓語。
她不安地揪着衣角，似乎想對戚蔓語笑一笑，唇角抽搐幾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叫李招娣......就是，就是大家都懂的那個招娣。”
第一句開場白出來的時候，戚蔓語表面不動聲色，五指卻慢慢捏緊了塑料杯。
“家裏七個孩子，我排第六，因為家窮，我媽把我送給親戚，親戚養我沒兩年，因為事故走了。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打工。”
她只念過小學，且只念了兩年，一個沒有學歷，沒有文憑，沒有一技之長傍身的女孩子，就像是被社會淘汰的棄子，只能從事一些肮髒低賤的工作。
但她偏偏有一張很漂亮的臉。
如果一個女孩子，她既有美貌，又有家世，那她的人生大概率順風順水。
若是空有美貌，那只會成為社會捅向她本人的一把尖刀。
為了生計，她謊報了自己年紀，用夜市上買來的三五塊廉價化妝品打磨自己的臉，盡量遮住那雙太過年輕且幹淨的眼睛。
她給自己取了假名，在夜場做服務員，可是某天客人鬧事，一瓶酒全潑在她身上，還扇了她好幾巴掌。
要不是經理賠笑又賠笑，她怕自己是走不出那個晚上。
經理看她可憐，帶她到自己的休息室，借她一身衣服換洗，化妝品不防水，她出來的時候，是一張白嫩清秀的臉。
經理看呆了。
她哄騙她走上一條不歸路，改掉了那個終于在第七個小孩降生時實現願望的招娣，搖身一變，成了李琳達。
她不肯，經理就拿那位客人來威脅她，她不得已聽了經理的話，傻傻以為這位總是以姐姐妹妹相稱的經理，會帶給她美好的t生活。
然後。
她的第一次賣出了三萬。
但是分到她手中只有可憐的七千元。
經理洋洋得意地說：“你知道嗎？你本來只值3000，是我看在你面皮兒标志的份上，才讓人給你加到5000，喏，我再自己給你補貼2000元，怎麽樣，姐夠義氣吧？”
她捏着七十張紅色鈔票，渾身顫抖，豆大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她覺得自己就像菜市場挂出來的豬肉，白花花的，赤|身裸|體供每個客人叫價。
後來她不肯接客，挨了經理好大一頓責罵，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姓文的男人找上她。
他不是她的嫖客，是她的救世主，他給她買了手機，買了高檔的化妝品，合身的連衣裙和高跟鞋。
然後，救世主帶着她到一家看起來很正規的診所，做了□□修複手術。
按照他的話來說，原先是看不上她的，因為她不是“一手貨”，可是在現有的“資源”裏，她是最拔尖的那個。
他讓她去陪一個客人，只要讓他滿意了，他承諾，救她出苦海，給她改名換姓，讓她念書，從此不再幹預她的人生。
她信了。
她差點沒活下來。
那個年紀比她養父還要大的男人，他下垂的肚子在她瘦弱光潔的身上摩挲，一只手拿着蠟燭，一只手拿着鞭子。
她以為她會死在那張輕軟的如一個夢的床上，但到底沒有。
就和過去很多年一樣，她總覺得自己會在某一天無知無覺地死去，但最後都沒有。
她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逃離了地獄，可她不知道，那根本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姓文的男人消失了，承諾好的一切也消失了，她又成了蒼蠅亂飛的菜板上等待宰割的豬肉。
白花花的，是她待價而沽的人生。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運氣很壞，有時候又覺得運氣很好。
她生了一場大病，身上起了很多紅色的膿包，他們覺得她得了什麽傳染病，沒敢碰，在一個下着雨的深夜，把她從皮卡車上推下去。
她真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下着大雨的午夜，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但她被一個啞巴撿了回去。
摔斷了一條腿，高燒好幾天，啞巴給她喂進去的米粥全部吐出來。
啞巴沒有錢給她治病，她卻憑着自己的求生本能挺了過來。
看見她醒了，啞巴高興的手舞足蹈，嘴裏發出她聽不懂的咿咿呀呀。
她聽不懂，但她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抱歉，你介意我抽支煙嗎？”
李招娣愣了愣，擺擺手，磕絆道：“不、不介意。”
她抖出煙盒，只剩三支煙，戚蔓語抽出一支，迅速點起，她閉起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從未有過的煩躁如鐵絲一般從四面八方緊緊束縛她的心髒，在李招娣笨拙的語言中，她看見的是另一個世界。
一個肮髒、不可理喻、就如菜市場旁邊的下水道一樣，蛆蟲橫生、腐敗且毫無生機的世界。
一個真實的世界。
李招娣聞不慣煙味，可是多年的逆來順受讓她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她只是沉默地低着頭，脖頸和肩背很垮，寬大衣服遮不住嶙峋骨架。
戚蔓語把剩下半支煙掐滅，她一擡頭，正見周之辭輕手掩上李安安的房門，目光與她隔空相撞。
他們在無聲的沉默中達成了某種統一。
“她還很年輕，也很漂亮。但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