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調查
46調查
到底為什麽要殺周岑雅, 時至今日，周之辭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如果厭惡她，膩味她, 大可以離婚，為什麽一定要殺了她？
為什麽......為什麽？
她出門那天是個難得的響晴天, 陽光很好, 曬得裸露在外的小臂微微刺痛。
她破天荒地化了一個淡妝, 青白眼皮掃了一層淡淡的帶有珠光的眼影，唇上還抹了啞光的豆沙色口紅。
周岑雅穿着她少女時期最喜歡的白山茶連衣裙, 風揚過來, 吹得裙擺鼓動, 像一朵漂浮的蓬松的雲。
周之辭想拉住她的手，懇求她不要走。
如果那天她沒有出門，或許不會發生車禍。
或許不會死。
然而夢境中的女人溫柔且堅定地推開了他的手，他看着自己手指在漂浮着微渺塵埃的半空中機械性地伸張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她轉身。
不——！！！
不要走啊！媽媽！
“媽媽會在日落前回來。”她鄭重地許下承諾, 模糊不清的面上帶着輕柔的微笑。
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我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 你要抛下我，從此把我丢在永遠沒有你的地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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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吶喊，想嘶吼，可是卻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死死地鉗住他的咽喉, 他只能徒勞地發出一串毫無意義的音節。
她的臉被天光切割成無數的碎片，仿佛是一面玻璃猛然炸開。
年輕女人的身影逐漸幻化成一道刺眼的白光，周之辭想要伸手去抓她, 她的衣角如一尾魚游過自己手指, 繼而消失不見。
柔煦微風中似有她嘆息一般輕的聲音：“我們小辭，要好好長大。”
......
他猝不及防地從光怪陸離的夢境中驚醒, 鬓角汗津津，仿佛被人從缺氧的海底撈起。
三四點的光景，城市黑得透不出光。
他僵硬地轉了轉眼珠，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适應黑暗。
發現身側空着，不遠處的窗臺閃着一星微弱火光。
戚蔓語手邊擱着一個青瓷的煙灰缸，裏面鋪滿了煙頭。
她煙瘾不大，點煙了也是習慣性燃燒，很少一次性連抽七八支。
周之辭還沒完全從夢境中脫出，他掌心抹過額角，濕漉漉一片。
他茫然地喊：“姐姐？”
她把最後一支煙掐滅了，沒起身，保持着原先支着一條腿的姿勢說：“三個半小時，繼續睡吧。”
一夜之間發生那麽多事情。就是要睡也睡不着了。
周之辭活動了下肩頸，幹脆起身下床，陪她坐在窗臺。
沒有月亮，喧嚣燈火成了背景，她偏着頭，下颌和側頸拉出一道極為好看的弧線，然而被暮色吞沒的另半邊側臉卻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冷白。
相顧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周之辭用力掐了下自己鼻骨，低聲問：“姐姐在生氣嗎？”
戚蔓語看向他的目光奇異。
“我至于拿三個半小時的時間來生氣？”戚蔓語搖頭失笑，把鎖屏的iPadmini塞到他手裏，示意：“你自己看吧。”
三個半小時，足夠戚蔓語去調查半年前海津派對那一夜了。
屏幕散發幽幽冷光，随着他翻頁的動作，崎岖不平的光線打在他瘦削的眉骨。
戚蔓語得來的消息與他所知的大差不離，只不過她這份是不對外公開的卷宗，細節幾乎詳細到了那天晚上女孩子穿的是一條擁有怎樣花色的裙子。
“資料上寫着20歲。”戚蔓語捏着咽喉，她抽了太多煙，嗓子本能抗議，聲線響在無光的夜裏，過分沙啞：“我看夠嗆，這女孩兒，16歲不能再多了。”
又是未成年。
周之辭目光微縮，雙眼聚焦在那張二寸照片。
尋常的藍色背景，女孩子樣貌清秀，大約是有些拘謹，唇角抿得很緊。
而另一張照片——
粉色的吊帶連衣裙退到腰部，脖頸青紅交接，被頭發遮掩了一半的側臉，可見清晰的五指印記。
正如戚蔓語所說，從她的外表來看，确實是個年齡不會超過十八歲的女孩子。
那是在是一張太過稚嫩、太過青澀的面孔了。
周之辭視線下移，一行小小的出生年月，他猝然一驚，死死盯着那幾個黑色的數字。
......她還有兩個月就過生日了。
“想知道她的确切死因嗎？”戚蔓語手指點着那女孩的年齡，輕描淡寫：“在她體內檢測出過量的苯|基|乙|丙|胺。”
她的手摁住他突突跳動的脈搏，淺色的瞳孔平靜地注視他：“靜脈注射，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僵硬了。”
周之辭久久不作聲，他的呼吸愈漸粗重，側頰咬肌如同繃緊的銳利弓弦，一道青色的經脈沿着頸側暴漲。
“對外說法是因為過敏而導致的心髒驟停。”
戚蔓語從自動淨水機中接了一杯溫水，她慢慢啜飲，睫毛垂落時根根分明。
“事實上究竟是吸|毒，還是過敏，都沒人在乎t。這個女孩子，她這短暫的、不被人惦記的一生，只值三十萬。”
戚蔓語幾乎是呓語般的，彎起眼尾，眼底淬着冷冰。
“三十萬啊。一條活生生的性命，竟然只值三十萬。”
這間複式配備市面上最先進的新風系統，可周之辭還是早無形的虛空之中聞到了用金錢堆砌而成的腐爛氣味。
他無意識握緊左手，戚蔓語瞥見他的動作，耐心地拆着他的手指，一根根，重新握到自己手中。
她柔聲道：“就和你母親一樣，草草火化了事。除了這份報告，她在這世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的父母不關心她、無所謂她，在他們眼裏，她還沒有那三十萬現金堆疊起來的分量要重。”
周之辭張了張唇，幾個字音擠得艱難：“......你去哪裏查到這份報告？”
戚蔓語定定地看着他眼睛，忽然反問：“你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唇邊沒有笑意，聲音仿佛貼着耳廓的低語。
“這世上不存在完美犯罪。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就被警方盯上了。但是抓一個程舜，或者抓一個程少東都沒用。要想把最後的人吊出來，我們絕不能止步于此。”
周之辭呼吸微微一滞，仿佛胸肺裏的氧氣終于被擠壓殆盡，每一次呼吸都拉出一陣綿長的劇痛。
“乖崽。”她抵着周之辭下颌，他擡起眼，戚蔓語微微一笑：“法律不會輕放任何一個有罪的人，我會聯系警察，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做。現在，你應該好好睡一覺了。”
戚蔓語了無睡意，但今夜實在太晚，更何況他身上還有傷。
權衡片刻，與他交換一個晚安吻，戚蔓語完全地關上床頭燈，面對着他躺下：“先睡吧。不早了。”
他背對着關合的窗，于是那點微弱星光落不進他眼底，戚蔓語看不見他眼底很沉的情緒。
說了太多沉重的事情，再說情話顯然不合适。
他找到她的手，附上去，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指尖正在用力。
他懷着一種劫後餘生的可恥慶幸，與她十指交扣。
戚蔓語只是不說，但她不會不明白。
他再一次把她從幹淨聖潔的神臺上扯下來，徹底地帶入這不見天日的陰溝裏。
只有這樣，才能以她最無法拒絕的理由，隐藏自己那卑劣又不堪的愛意。
她的呼吸漸漸平勻，正以為她睡着之時，戚蔓語沒有睜眼，輕輕地說：“密碼是我生日。明天要記得回家。”
**
正值年底，大大小小的會議根本開不完。
說着要讓對方按時回家的那個人，基本睡在了辦公室。
會議要開，人情要走，國外公司出了狀況還要她親自去處理——一切都因為戚宗文帶着愛妻環球旅行去了。
夏荞有時候弄不明白她，明明是這樣金貴的出生，幹嘛非得把自己弄成007打工人。
“你每年花這個數字請的經理人團隊都是擺設啊？”
夏荞晃晃手指，看着才到界線半小時，就已經歪着頭睡過去的女人。
“我靠。”夏荞嘆為觀止，啧啧搖頭：“敢情你是來我這兒碰瓷。”
她看了片刻，認命地喊來酒保，提早清場，順便把還沒來得及開封的精釀伏特加收回去。
正愁着是讓她繼續睡還是叫人把她送回去的間隙，戚蔓語松松握在手裏的手機響了。
夏荞覓聲看過去，來電顯示“乖崽”。
乖崽？？？
她的新情人？
頂着滿腦門的問號，夏荞捏着手機邊緣抽出來，繼而劃開接聽鍵。
那端是清冽沉穩的男聲：“姐姐，你在哪？”
夏荞默了一默，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是誰。
得不到回應，周之辭疑道：“姐姐？你在聽嗎？”
電光火石，夏荞讷讷地“啊”了聲，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周......嗯，我是夏荞，戚蔓語在我這裏，你過來接她吧。”
“夏老板。”他立刻改口，順勢掉轉方向盤，打出一個漂亮并線：“麻煩您照顧她。我這就來。”
周之辭到的時候，戚蔓語已經醒了。
迎面就是夏荞眯着的眼睛。
她愣了下，伸手推開她，揉着眉心問：“你這表情......欠你錢了？”
“哦，欠錢那倒沒有。”夏荞一副“老實交代”的模樣，“你弟弟說要來接你，你兩現在是什麽情況？”
戚蔓語從困頓中掙出來，她點起一支煙，悶吸半口，慢慢道：“就你猜的那種關系。”
“......”
夏荞一臉驚恐。
“你包你弟弟啊？”
戚蔓語抓起抱枕往她身上拍，惹得夏荞哈哈大笑。
“再亂說，我明天讓人平了你這破地兒。”
“哎。”夏荞促狹地用肩膀撞了下她，誇張地問：“你真的和你弟弟談戀愛啊？戚蔓語你坦白說，這心思你是不是幾年前就有了？”
戚蔓語含着煙，神情古怪：“我有病？”
“那不好說。”夏荞聳聳肩，踩着吧臺挑眉：“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談了就好好談，別拿你那些臭毛病去傷害別人。”
她手指點在戚蔓語心口，一字一頓道：“明白嗎？戚、蔓、語。”
戚蔓語搖頭，哼笑一聲。
“我找你有正事。”
夏荞攤着雙手，恭候她：“戚總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戚蔓語披上風衣，手腕橫過後脖頸，撈出壓住的長發，“我最近要留心幾個人，剛換進來的董副部長，鼎盛資本的文天俊，還有程少東。”
夏荞眨眨眼，不明所以：“這幾個人？聽起來沒什麽關聯啊。”
“我直覺有。”
“啧。”夏荞擰起眉梢，仿佛在思考什麽，她看着戚蔓語啓了那瓶沒來得及收下去的精釀，反問道：“你給我透個底兒，不然我不好幫你查。這幾個人是觸到了什麽？”
戚蔓語晃了晃透明玻璃杯，淺褐色的酒液如同一塊上好的琥珀。
她凝着自己雙眼，聲線異乎尋常的低沉：“和幾起未成年命案有關。”
“......”從夏荞口型來看，應該是一聲國罵。她沉吟半息，伸手拍了下戚蔓語肩膀：“這事牽扯太大了，你自己小心些。”
戚蔓語站起身，目光輕點。
二樓光線縱橫交錯，她站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間，唇上還有未淨的口紅，随着時間隐有斑駁跡象。
靡豔的紅，仿佛腐爛的蘋果。
“算我欠你人情。”
夏荞撇撇嘴，揮手趕她：“去談你的戀愛吧。哦對了，明天周六，你可以和你弟弟好、好、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