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複盤
50複盤
戚蔓語腳步急迅地回了家, 防盜門打開的瞬間蹬下高跟鞋，直接繞過中島臺往左手邊最內間的房間走去。
那是一間專門用來看電影的房間，她迅速摁亮投影, 然後用另一個滿電的備用手機打開地圖，頃刻投影到巨大的幕布上。
她手指飛快地在搜索欄上輸入“忒斯西餐廳”, 接着與目前的定位做連接, 半秒鐘後, 等比例縮小的兩個方位中間連起一條紅色的線。
房間沒有開燈，也沒有窗戶, 只有投影儀灑下的明亮又虛浮的白色光芒。
戚蔓語擡手指着某個方位, 微微眯起眼：“如果我們選擇走南城高速回家, 勢必會經過這家餐廳。”
周之辭看了一眼，移開目光落在她臉上，她已經差不多四十幾個小時沒有好好睡一覺，眼底泛起清晰的紅血絲。
戚蔓語深吸一口氣, 用手機切出第三個地址：“這是戚家。你看, 如果要到餐廳, 需要繞好大一段距離。”
她不給他喘氣思考的時間，飛快抛出問題：“你最喜歡的棉花糖是哪一家？又或者，你覺得你母親會給你帶哪一家棉花糖？”
周之辭一怔，眉心慢慢蹙起, 熬了徹夜的聲音無比低啞：“太久了，那家店不一定還......”
“你先說。”
那家店的名字在他舌尖輾轉一圈，他不是記不清, 事實上他記得相當清楚, 因為那家裝修很複古的糖果店就在他學校對面。
周岑雅離開那天不是周內，按理說學校不用上課, 但他參加了當時的英語競賽，每周末都要到學校做輔導。
無法抵擋的苦澀從心間蔓延到舌根，周之辭雙手交扣，前額抵着拇指指跟，太陽穴突突跳動，抽着神經，他很用力地搓了一下。
他給戚蔓語報出一個地址，半秒鐘後，卻沒有任何搜索結果。
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周之辭神色未變，這幾年南城發展飛快，很多地方早就日新月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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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幕布前，擡手點着一個位置，淡淡道：“我小時候，在這裏念書。”
戚蔓語看着他，身上穿了整整一夜的白襯衫早已擰巴得不能看，要不是有他這幅清正端方的身骨撐起，看起來就像一個落魄潦倒的旅人。
她恍惚地出神，似乎從某個節點迅速長大以後，她就沒有再見過周之辭狼狽的時刻。
他用一些相當堅硬的外殼去重塑自己，但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會用瘦薄掌根撐着下颌，垂着眼，因為咬牙而讓側頰肌肉緊繃。
戚蔓語忽然想從即将蔓延的焦灼中偷出半分鐘。
只屬于他們的半分鐘。
“乖崽。”她輕輕喚：“小時候一定也很乖吧。”
周之辭安靜地偏眼，因為光線的原因，讓人看不大清他的神情。
但能感覺，他應該有些難過。
他沉着聲發問：“為什麽是也？”
封閉的地下影院光線昏暗，她彎着眼尾，伸手摟過他後頸，指尖不輕不重地捏了下他的耳垂。
語聲呢喃：“因為你就是這樣的，我明白。”
或許是因為疲累的原因，她的膚色比先前更加蒼白，彷如一場隆冬臘月忽來的初雪，眼底浮現着潋滟華光。
周之辭只看了一眼就倉促地錯開視線，他深深地自己埋進陰影裏，隐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姐姐喜歡乖的。”
就像喜歡成洛那樣。
讀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戚蔓語搖了搖頭，重新拿過手機删去所有字節，憑着記憶打出程家的坐标。
兩個地點一南一北，相距甚遠。
她的臉色慢慢沉下來。
“如果她要去這家店買棉花糖，确實開車是最合适的選擇，因為半路會經過你的學校，她可能想多看你一眼。”
她渾渾噩噩了很多年，某一天驟然清醒的時候忽然反思自己從沒有陪伴過兒子，她從沒有以母親的身份參加過他的家長會，沒有送過他上學，也沒有接過他回家。
懷揣着這樣內疚的念頭，她驅車來到他的學校，想看一看他平時念書的地方。
未盡的話都在彼此的對視裏，戚蔓語靠近他，把冰涼的銀白色手機塞到他手心，望過來的目光如凝固的寒冰：“乖崽，你還記得你母親的車禍地點嗎？”
“......”
就像一個噩夢被摁下了啓動的開關，周之辭用力喘了口氣，可是顫抖的手還是讓戚蔓語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
她知道，要想讓一個經年潰爛的傷口愈合，連根拔起是最好的選擇。
經由幕布投影出來的文字異常清晰，戚蔓語看着十幾年前發生事故的地點，那是一個極其偏僻且荒無人煙的廢舊公園。
沒有結案報告，沒有屍檢報告，這起事故最終以“藥物服用過量”蓋棺定論。
她停在周之辭身邊，張開雙手，用力地擁抱了他。
像是在擁抱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小孩子。
他在發抖，本該流向心髒的血液緩緩凝滞，指尖冷得發白，虛汗不停浸濕鬓角。
周之辭張了張唇，但他并沒有聽清自己說了什麽，他覺得耳膜好像蒙上了一層布，所有聲音濾進來，成了喧嚣的風聲。
“我後來去調查過，那個公園實在太偏僻了，就連附近住的居民平時都不願意去，我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去哪裏。”
戚蔓語纖細骨感的手指深深地沒入他柔軟淩亂的發梢，安撫又強硬地輕揉兩下。
“我知道，小辭，不要t着急，不要着急。”
她的聲音輕而有力，一掌撐着周之辭下颌，強迫他擡起頭來。
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九歲的那個傍晚，他一直在等，等一個他不知道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人。
那個倚着牆角而站的沉默少年身影漸漸長高長開，畫面倏忽轉換，變成十五歲他被趕出來的那場大雨。
一牆之隔的酬酢場歡聲笑語、高朋滿座，唯獨他站在仿佛不會停下的暴雨之中，無依無靠，腦海中的唯一一個想法是不如就這麽死去。
但是她來了。
他喉間劇烈哽咽，多年隐忍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悉數噴發，戚蔓語感覺自己脖頸被什麽燙到，她後知後覺，那應該是小孩兒埋首時，無法抑制的眼淚。
周之辭像是要把她揉入他骨血、揉入那已經千瘡百孔卻仍然為她留了一個幹淨位置的心髒。
不知過去了多久，周之辭終于從夢魇中的混沌裏清醒，戚蔓語揩去他眼尾的水意，提唇朝他笑了笑：“我要去開瓶酒，你來嗎？”
他目光空洞，無法聚焦，好半天才恍惚回神，聽清她的問話。
“......”
戚蔓語安靜地等他回答。
“不了......”
他聽見自己聲音，從未有過的嘶啞和難聽。
他們都熬了整整一夜，周之辭遲鈍地伸手，想要抹去她眼睑下方覆蓋的烏青。
然而戚蔓語捉住他的手，微微偏頭，溫熱的唇抵在脈搏的位置。
“去洗把臉吧。”她說：“現在還不能夠停下。”
目送周之辭魂不守舍地進了浴室，戚蔓語摁着隐隐作痛的胃部，倒吸一口冷氣，放棄了選擇紅酒的念頭。
她讓人訂了份品香樓的外賣，熱氣騰騰的蟹粉水晶包和兩碗瑤柱粥在半小時後送到。
周之辭重新沖了個澡，借着寒冷刺骨的水流逼自己清醒，他的前額抵在鏡子前，遍布紅血絲的眼底逐漸溢出兇狠意味。
鏡子中的人随着他的變化而變化，但他幾乎在瞬息間就壓下了自己暴戾的念頭。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姐姐會不喜歡的。
周之辭不住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就像一個疲憊的永遠無法到達目的地的旅人，只能用這微不足道的安慰好讓自己重拾勇氣。
他微微掀起被水流沖刷的眼皮，眼尾向上挑起，審視般地看着自己這張臉。
他很平靜，平靜到異乎尋常，鏡子裏的人神情寡淡，因為五官太過深邃和不愛笑的原因，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虛長兩歲。
這是一張頂好的皮相，出類拔萃的硬件條件足以掩蓋他不夠柔和的鋒芒和利刺，但任誰被這張冷冰冰的臉一看，都相當難生出親近之意。
他很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臉，那雙既漂亮又冷漠的眸子寒浸浸地盯着自己。
她喜歡乖巧的小狗，不喜歡癫狂的瘋狗。
周之辭深深吸了口氣，不自然地垂下眼睛，緊皺着眉閉眼。
當他出來的時候，那種毀滅性的傾向已經完美地收束在他堅冰般的外殼裏，他擦拭着頭發，視線追着戚蔓語。
戚蔓語把“程家——小學——廢棄公園”做了一個紅線連接，此刻她搭着下颌，正對着以三個坐标為中心的範圍出神。
目光觸及到打包盒旁邊的鋁箔藥板，周之辭瞳孔一縮，他快步走過來，揚手把藥抓起。
戚蔓語無暇顧及其他，她歪着頭，目光逐漸聚攏在某一個小點。
周之辭看清藥板上的字，眉心不虞蹙起：“姐姐，你不能繼續熬了，這些放着我來收拾，你快回房間休息。”
戚蔓語打斷他：“你等會兒。”
她反手點在屏幕，放大公園旁邊的一個小圖标，怔怔地看了三秒，忽然轉頭問：“你知道南城公安局曾經在這裏設立過分局嗎？”
戚蔓語赤腳跳下地，抓過自己已經充滿電的手機，迅速在通訊錄裏找出一個號碼：“......麻煩你幫我查十一年前的一樁案子。我想知道當年确切的報警時間。”
那邊很爽快地答應了，周之辭微微眯起眼，想起蘇夢心策劃的車禍。
“姐姐。”周之辭坐到她對面，拆了一次性筷子，邊攪弄着熬得鮮香四溢的瑤柱粥邊問：“姐姐是從什麽時候知道蘇夢心？”
戚蔓語在白板上寫寫畫畫，頭也不擡：“事發後兩小時就知道了。”
眼尾餘光瞥過去，小孩兒面色僵硬，戚蔓語幹脆擱下筆，擰着手腕說：“報警時間和警車救護車的到來沒有時間差，輕易就能想通前後關節。”
他就像做錯事了的小狗，眼中流露出深重的茫然哀涼，戚蔓語擡手在他烏黑的發間薅了一把，笑道：“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又沒怪你的意思。”
她說過的，他們都有一些秘密，而這些秘密與信任無關。
所以她知道，但她從來不問。
只吃了小半口粥的周之辭放下勺子，其實深埋在心中的那些話并不難以啓齒，就是太難聽了。
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會懷抱着什麽樣的心态把一切全盤托出——或許不會，或許還會有所隐瞞。
他那麽喜歡戚蔓語，可他的喜歡如此卑劣。
放在桌角的手機急促地震動兩聲，戚蔓語沒管，清豔面容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良久，周之辭聲音沙啞，出口的每一個字如有萬鈞：“她沒那麽大的膽子，她不敢真的要我的命，只是想教訓我。”
長久的停頓，他擡起眼，因為熬夜，他的眼窩顯得很深，譏諷地笑起來。
“最好把我打得像一條死狗。但你知道為什麽嗎姐姐？因為她那小兒子确診為自閉症，程舜你也知道了，一個廢物。”
剩下的話仿佛從死咬的牙縫中擠出，每一個字都沾滿了鮮紅的血腥：“程少東找過我，他說，‘不管怎麽樣，你也是我兒子，你該回家認祖歸宗’。蘇夢心急了，生怕程家最後會落到我手裏，所以才想要早早地解決我，一旦我沒有利用價值，程少東自然不會選擇一枚廢子。”
戚蔓語滑動手機界面，翹着指尖輸入密碼，不鹹不淡道：“小孩兒，你留着後手呢。蘇夢心就是八百個心眼也玩不過你。”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神情，從眉梢到唇角，确實如她所言，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
戚蔓語把對方發來的報告點開，掃看一眼後，摁着手機轉了方向，眼底笑意猝然冰冷。
周之辭駭然地看着這份報告，這份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弄到手的報告，此刻在他眼底一覽無餘。
“已知的事故時間是下午六點十分。”
戚蔓語聲音輕輕：“但是出警時間卻是晚上九點十分。”
車禍地點與分局的直徑距離不到一公裏，為什麽出警時間卻晚了整整三個小時？
在出警之後的一個小時，他們迅速地完成了取證、火化、順便完美還原一場車禍。
“6和9倒一下，确實可以以假亂真呢。”她表情冷漠地打趣：“當然，我只是開一個玩笑。”
戚蔓語利落起身，單手捏了下酸痛脖頸，往衣帽間走去：“趕緊把你的早餐吃完，對了，我還給你拿了一瓶牛奶。喝完牛奶收拾一下，我們要去欠人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