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謝岩之伸手,摸到柔軟細小的花瓣。
他拿下耳邊那朵日光菊,這麽燦爛的金色生命,靜靜地躺在蒼白的手心,倒也有一種奇異的和諧。
呂南生撈起水裏的物事,清理了一番,丢進了垃圾桶。
輪椅泡久了水,已經啓動不了,不過手動推動還能用,只是坐墊濕透了,不嫌濕的話……
呂南生斷然拒絕,把輪椅靠邊放好,走過去在謝岩之面前蹲下:“我背您回去,輪椅我等一下過來取。”
謝岩之抿唇:“我很重的,還是坐輪椅吧。很快的,洇濕不了多少,及時回家換衣服就行!”
呂南生回他個後背,巋然不動,謝岩之只好俯下身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呂南生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近乎平均的步伐。
謝岩之下身使不上力,上身便貼得很緊,透過後背,似乎能感覺到青年的心跳,咚咚咚,跳得很快,又好像是自己的心跳。
青年人的頭發理得很短,後頸清爽地露在T恤外面,謝岩之趴在上面,想象自己把唇印上去,不讨厭!
“在一起”,他又忍不住開始想這三個字,這年輕人到底懂得“在一起”的分量嗎?
殘了腿,雖然自己是有信心不做拖累的,可是年齡呢?倆人相差二十歲,二十年後,他到了他的年紀,他卻已經老邁不堪了。
他,還想在一起嗎?
謝岩之忍不住嘆了口氣,呂南生立刻覺得了,微微轉頭,笑得溫柔:“累了嗎?很快就到了,回去給您按按腿,我暑假專門找一位老師傅學了的。”
“年紀輕輕學這個做什麽?”謝岩之脫口而出,又立刻反應過來,紅着俊臉輕聲換了話題。“累的應該是你吧?到電梯裏把我放下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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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部電梯,一部仍然不明緣故地卡在頂樓;另一部上卻突兀地出現鮮紅的兩個大字:檢修。
謝岩之苦笑一聲:“屋漏偏逢連陰雨,要不你把我帶到院子裏去,在亭子裏坐一會兒,電梯想來就修好了。”
呂南生面部保持冷靜,心裏卻是暗笑,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這麽把他背到十一樓,他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我了。
他微微回頭,貼近謝岩之的臉頰,柔聲細語:“這沒什麽,我上得去,正好您回屋休息一會兒,我把輪椅送去修一修。在外面坐着,我不放心。”
謝岩之只覺得自己的臉熱度驚人,他是一個成年男人,雖然瘦了些,體重還是有的。
剛走進小區大門時,呂南生的額角都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走到這裏,氣息也粗了許多。
可他那麽溫柔,謝岩之的唇張開,又默默地合上了。
爬到五樓時,呂南生只覺得雙腿在打顫,背上的謝岩之仿佛又重了些。
謝岩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放我下來,咱們歇一會兒。”
呂南生也怕自己再堅持下去,會帶着謝岩之一起摔下樓梯,便小心地蹲下身子,把謝岩之放在臺階上,自己挨着坐在旁邊。
“對不起!”謝岩之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過去,示意呂南生擦汗,“其實以前也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夏天,院子裏實在太曬,我便去一家星巴克坐了整個下午。”
呂南生喘着氣,一字一句地保證:“以後不會了,我會背着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沒有用“您”,謝岩之的臉更紅了,心跳快得驚人,簡直是心髒出了問題。
以後,會一直有你嗎?
把謝岩之放進沙發裏,呂南生只覺得一雙腿軟成了面條,癱在謝岩之腳下地毯上,連一個天真可愛的笑也做不出來了,他便順勢一轉,把頭埋在謝岩之腿上。
良久,一只手在他頭上輕輕撫過,呂南生閉上了眼睛,他又想起了沈雲蘇。
呂春陽不在家時,是母子倆最快活的時光,沈雲蘇會把他抱在懷裏,一字一句地教他念詩詞。
他故意亂背,什麽“車辚辚,馬蕭蕭,二月春風似剪刀。”“長亭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
沈雲蘇就會笑得很大聲,一邊笑,一邊揉亂他的頭發。
沈雲蘇還會剪紙,一折一疊,幾剪刀下去,就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胖鳥。
呂南生找了一只紅色的鞋盒,把剪紙全部收藏進去,偷偷藏在自己的小床底下。
直到有一天,保姆趴在床邊給他找鞋子,扒出了這只盒子,樂颠颠地拿給呂春陽看,當個樂子講。
呂春陽惱了,男孩子玩什麽剪紙,他抓住呂南生的胳膊,逼不到五歲的孩子從樓梯扶手滑下去,以培養男子漢的膽氣。
沈雲蘇跑過來,在呂南生摔下去時接住了他,然後抱着孩子奪門而出,想要逃離這所牢獄。
結果,被呂春陽拿着藤條打到渾身是血。
呂春陽血紅着眼睛,讓保姆拿來那些雪白的剪紙,按在沈雲蘇身上,一張張染成了紅色。
沈雲蘇一言不發,只是把孩子牢牢地護在身下。
“啊!”呂南生驚起。
“怎麽了?”溫柔的嗓音,略帶焦急,一雙手輕拍他的肩膀,“做噩夢了,不怕不怕,老師在呢!”
呂南生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在沈雲蘇嬌弱的懷抱裏,聽着藤條落下的銳響時,他腦海裏來來回回地只有一句話:姓謝的,你在哪裏?快來救我們!
呂南生一把拉住謝岩之衣領,有些兇狠地低吼:“你為什麽不來?”
“嗯?”謝岩之反應不過來,一向溫柔的學生好似突然變成了被抛棄的、痛苦掙紮的幼獸,他心底一顫,“你怎麽了?”
“沒什麽,做了個噩夢!”呂南生站起身,用手捂着臉,疲憊地轉身:“我去找輪椅,您把修理的地址發給我。”
謝岩之摸出手機,發了地址給他,看了眼窗外熱烈的驕陽,撐起身子:“這會兒外面熱度上來了,你的車還沒修好,帶着輪椅不好打車,不如改天我自己開車去吧?”
呂南生已經走到玄關,彎腰換鞋:“沒有輪椅您怎麽出門,電梯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修好,您還是在家歇着吧!”
謝岩之聽他語氣堅定,只得妥協:“能修就修,不能修就算了。這輪椅有五六年了,也該更新疊代了。”
呂南生點點頭,心想:這就更簡單了,我直接買輛新的完事,只是不知道買輪椅有什麽講究,不如買個同款?
他換好鞋,剛擰開門。
謝岩之又低聲叫住他:“那個,你能把我送到洗手間嗎?”
呂南生剛剛的噩夢還堵在心口,不宜與謝岩之貼身接觸。
他借口先用洗手間,在鏡子前深吸兩口氣,調整面部肌肉,做出一個開朗笑容,才走出去抱謝岩之。
謝岩之卻是忸怩起來,讓呂南生給他找來一張椅子,把自己放在上面就行。
收拾完出來,做飯阿姨來了,呂南生順勢走了出去。
他打電話給輪椅上的廠家,這款輪椅已經絕版了,不過有PLUS版,更智能,更輕便,價錢也更貴。
呂南生直接找到他們的官網,下單,地址寫得自己住處。
舊輪椅他直接拎回來自己住處,塞進次卧謝岩之專屬藏品裏。
謝岩之是離不開輪椅的,呂南生便騎着單車,趕了幾條街,才挑了個小巧的手動輪椅帶回去。
謝岩之午睡起來,一眼看見旁邊擺着新輪椅,很淡的淺藍色車身上,貼着一張便簽:暫時代步用。
呂南生的字很好,一看就是下過功夫練過的,運筆如刀,字字铮铮有聲,很有南唐後主金錯刀的風味。
如此體貼溫柔的好孩子,可惜了。
他摸出手機,給呂南生轉了一萬塊錢,注明是“新輪椅費用”。
呂南生回了一張發票圖片,顯示這款手動輪椅價格是2280,別的什麽也沒說。
謝岩之回了一句:拿着吧,算是感謝你這一段時間的照顧。
呂南生:照顧你,我心甘情願。
謝岩之的心海轟然炸開,四十年的人生走馬燈般在眼前輪回。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的初戀,當年,若是不顧忌父母家人,他們不管不顧地一起遠走他鄉,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呢?
況且,南生已經畢業了,他們不再是師生了。
良久,他回消息:好。
簡單的一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好”,我願意讓你照顧,只要你不棄,我自不離!
他握着手機,仿佛握着一顆突突跳動的心髒,重的簡直拿不住。良久,他又在鍵盤上打下:晚上,來家裏吃飯吧?
那邊卻遲遲沒有回信,謝岩之把手機放在一旁,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點開,沒消息。
下午,午睡起來,還是沒消息。
晚飯前,屏幕顯示有新消息,謝岩之抖着手打開,卻是工作群的一條會議通知。
晚飯,他吃撐了,因為讓阿姨多做了一個人的份。
飯後消食,在小區內碰到了匆匆下樓的呂南生,他滿頭滿臉的汗水,匆匆而來,蹲下:“睡過頭了,手機自己沒電了,剛充電開機看到了您的信息,對不起!”
謝岩之拍拍自己肚皮:“你應該向它說對不起,為了不留剩飯,它可是遭大罪了。”
“我給它揉揉,當是賠罪。”
呂南生本意是開玩笑,沒想到謝岩之低聲回了個:“嗯!”
雖然心底有些怪異,呂南生還是伸手輕柔地揉起來,謝岩之上肢鍛煉并不欠缺,腹部緊實,呂南生揉了一把,笑道:“沒摸到剩飯,只摸到腹肌!”
謝岩之的臉紅得要燒起來,卻異樣地歡喜,自己的軀體還有可稱道之處,真好。
他反手握住呂南生的手,對這個小自己二十歲的年輕人,他總是有種想撒嬌的沖動。
如今他說了“好”,他們便不再是師生,而是一種更親密的關系,撒嬌,是無關年齡,只看身份的罷?
呂南生推着謝岩之轉了幾圈,送他回家,謝岩之有心想親昵一點兒,卻害羞,又擔心呂南生沒明白自己回的那個“好”字。
呂南生安頓好謝岩之,買了健胃消食片送上來,謝岩之心裏感動,想抱他一下,最終只是握了握手。
他還年輕呢,再等兩年吧,若是兩年後,他們還在一起,他就把自己這具殘破的身子,完完整整地交給他。
如果,到時候,他還不嫌自己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