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這次眼淚流過後,呂南生把二人的關系又拉回了兩年前十一同游時候。
他三不五時地搖着輪椅上門,之後慢慢換成拐杖,又變成強健有力的雙腿。
最後一學期,南生被呂富貴安排進了本地的家族企業,跟着呂文生跑了兩個月。
南生不敢提及呂家相關,又沒有更多的共同話題,只得與謝岩之減少了聯系。
他工作繁忙,畢業典禮都沒按時出席,請林遠幫忙代領了畢業證。
林遠在學校附近租了處民居,準備參加本校輔導員招聘。
畢業後三個月,呂南生趕過去拿畢業證,順便參與室友小聚,酒意微醺時,他試探着發微信約謝岩之:老師,周末有安排嗎?
半個小時後,當他逐漸絕望時,手機鈴聲輕響,送來了一個字:沒。
要不是坐在燒烤架旁,呂南生簡直要跳起來大喊一聲,他飛快地回:可以繼續我們的節假日約定嗎?
聚餐結束時,他收到了一個字:可。
呂南生跳起來大喊一聲,旁邊埋頭打包的林遠吓得一個激靈,以為他發作精神病,幾乎要沖上來把他按趴下。
周六一早,呂南生就收拾得人模人樣,帶着豐盛的早餐,敲響謝岩之的門。
謝岩之淡淡的道了謝,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吃了飯,謝岩之提議在附近轉轉,曬曬太陽就行,呂南生自是欣然應好。
臨出門前,呂南生汲取去年的公園經驗,專門沏好了茶水,拿保溫杯裝了,又帶了些小糕點、紙巾一類的,放在一個手提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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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岩之有些哭笑不得:“你這是在把我當小孩子照顧嗎?就是出去轉一轉,用不了那許多。”
“以備不時之需嘛!這次路邊可沒有泡面賣了哦!”呂南生把手提袋挂在輪椅扶手上,推着謝岩之出了門。
小區樓型設計是兩梯三戶,一部不明原因地停在頂樓巋然不動。周末,有孩子的住戶多選擇全家出門,另一部自然要超負荷運轉。
謝、呂二人等了兩趟,不是裏面擠了七八個人,輪椅進不去;就是先占了一輛童車,一梯不容二車。
直到第三趟,電梯停下來時空曠了些。只有一對老夫婦安靜地站在角落裏,雙雙帶了眼鏡、穿着運動裝束,頭發花白,斯文瘦削,精神奕奕。
這夫妻倆是隔壁學校的退休教授,與謝岩之算是熟悉的陌生人,點頭之交。
夫妻倆忙幫着按住電梯,呂南生推了輪椅進去,有禮貌地道謝。
那位女教授笑吟吟地開口:“推着爸爸出去轉轉?真好,今天這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确實不能辜負。”
謝岩之有些慌,擡頭就要解釋。
呂南生卻搶着回答:“天氣确實不錯,您二位也去戶外活動?”
女教授拉過丈夫胳膊,給呂南生展示二人的手套:“打算騎自行車環城一周,早就做好計劃的,今日一定要落實!”
呂南生因為他們把自己和謝岩之認作父子,已經認定這兩位是天下難得的好人,便豎起大拇指誇贊:“厲害!年輕人也沒幾個敢環城騎行的。”
謝岩之已經勉強鎮靜下來,也笑:“這兩位可是騎自行車的高手,幾乎每天一早都能遇到他們騎車出游!”
男教授笑着擺手:“不過是瞎折騰,女兒出了國,回來一趟不容易。我們兩個老家夥還不得鍛煉好身體,盡量少給孩子添麻煩。不像你,孝順兒子就在身邊,身體搗亂也有人接招不是?”
謝岩之剛要分辨,“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只能微笑告別。
呂南生推着他轉出小區,又遇到一對打羽毛球的老夫妻。
謝岩之心中一動,指給呂南生看:“最好的伴侶生活,莫過于這樣少年夫妻老來伴。”
呂南生竟然點頭:“對,所以少年人的初戀才最美好!”
謝岩之心底酸溜溜的,語氣也硬了些:“你也應該去找年輕人玩,老圍着我個老頭子算怎麽回事兒?”
聽他語氣裏有要驅逐自己的意思,呂南生慌了,忙轉到前面,蹲下看着他的雙眼:
“我哪裏也不想去,就喜歡呆在您身邊,年輕人有什麽意思?不是打游戲就是談戀愛的,無聊透頂!”
“可是你也是年輕人啊!”謝岩之嘆了口氣,“我的年紀都可以做你的父親了,怎麽能如此耽誤你的大好年華呢?”
“怎麽是耽誤呢?”呂南生又是困惑又是着急,慌不擇言地開口:
“我就喜歡和您在一起!和您在一起,天也藍了,草也綠了,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好!要是能一輩子這樣活着,不知道該多開心。如果這算是耽誤,就耽誤吧!”
少年人的宣言直白而熱烈,謝岩之一顆心仿佛在天上跳,不知該喜該憂,他垂下眼睫:“走吧,去後邊小河邊轉轉!”
小區後面有條人工河,兩邊垂柳依依,秋菊燦燦,是謝岩之平日散步的常去地。
河兩岸的路是簡單平直的,也不需要操控輪椅,流水潺潺,秋風習習,謝岩之卻全身熱乎乎的,幾乎懷疑自己要得熱輻射病。
“瞧!”呂南生在一旁的菊叢裏,找到了特別大的一朵,“像不像一顆小太陽?”
花朵小巧,卻是金得流光溢彩。
“嗯!”謝岩之點頭,“這叫做日光菊,花語是熱情與快活……”
“就像您一樣,”呂南生接口,蹲下身子,輕輕把花朵插在謝岩之耳邊,“讓人轉不開眼睛。”
少年人迎着光,深邃的眼眸微微眯着,卷翹的睫毛上下交錯,帶出一片迷蒙的深情,目不轉睛地看着謝岩之,就像向日葵在追逐太陽。
謝岩之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慌亂間,觸動了輪椅上的後退按鈕,輪椅倒退着直向河邊沖去。
呂南生驚叫一聲,謝岩之也回了神,手忙腳亂地去按停止,河邊的步道本就狹窄,輪椅速度也快,轉眼間,輪子已經滑出去了半截,車身後仰。
呂南生撲上來,一把摟住謝岩之,扭腰一撲,一轉。
“噗通”一聲巨響,輪椅入水,謝岩之被呂南生摟抱着,躺在河岸邊。
“怎麽樣?傷着了嗎?”呂南生爬起來,拉起謝岩之的手腳檢查,剛電光火石間,他只來得及用手護住謝岩之的後腦,肢體卻是沒顧得及。
謝岩之的雙腿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交疊在一起,就像兩支被折斷了的枯枝。
“沒事兒,”謝岩之撐起身子,“它們沒有知覺,就算是骨折了,也沒有痛感的。”
他忽然想起謝雲的媽媽常芳,在一次争吵中,把花瓶砸在這雙腿上,還大笑不止:“不痛對吧?我說你要這兩截累贅幹嘛?截了還能省點兒布料……”
呂南生小心翼翼地把兩條腿拉開,一點點試探着摸索,“應該沒事兒,骨頭的位置都對,可能是有些扭到了,我帶你去醫院看看,我……”
他忽然捂住了眼睛,謝岩之拉開他的手,只見泛紅的眼眶裏,有晶瑩的東西在流轉。
“怎麽,吓到了?它們已經不是人的腿了,只是兩條畸形的殘肢!”
“不要這麽說!”少年英俊的臉緊繃着,沮喪地垂頭,“我只是沒想到,它們這麽瘦,如果早一點兒見到你就好了,我會照顧好它們。我聽說做按摩、複健會減緩肌肉萎縮,您有去做嗎?”
謝岩之怔住,照顧?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想照顧好這兩截殘肢。便是母親,當年在醫院護理自己時,也總是小心翼翼的,不去觸碰,仿佛不碰到,它們便不存在。
每次護工進來做按摩時,她都會找借口出去,約莫着結束了才回來。
謝岩之坐直身子,盯着呂南生的雙眼,一字一句地問:“你,到底想要什麽?”
少年深邃的眼睛睜大了,烏黑的瞳仁裏沒有一絲遲疑:“我想和您在一起!”
哈!果然是未經世事的初生牛犢,“在一起”這三個字,如此輕易地一說再說。
在一起,看他身子破敗,一天天老去,只留給他無窮的繁瑣與哀傷?
謝岩之朗聲大笑起來,眼底流動的卻只是痛楚:“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傻孩子,快起來,幫我把輪椅撈出來吧,這輪椅也有些年限了,泡在水裏只會污染環境!”
語氣酸澀,不知道是在說人還是說輪椅。
人工河不深,呂南生個子高挑,手腳修長,趴在岸邊,抓住露在河面上的部分,用力一提,輪椅便被拉了上來。
輪椅上的手提袋、水壺等七零八碎,還漂在河面上。呂南生深吸一口氣,便要脫自己的上衣。
謝岩之忙阻止他:“這邊的管理人員,肯定有打撈工具,你跑一趟,借來把河面收拾一下。”
呂南生點點頭,俯身把謝岩之抱起來,走到旁邊的長椅上,放好:“您在這兒等着我,有事打電話,我很快回來!”
初秋天氣,太陽很暖,謝岩之卻覺得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有點兒冷。
他不是同性戀,年輕時候甚至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之後遇到常芳,也能過在一起。
可是人,誰又不希望有個親密的伴侶呢?
常芳帶着謝雲離開後,他一個人過了将近十五年,形單影只,無牽無伴。
父母遠在農村老家,幫助弟、妹建房子、帶孩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只逢年過節、需要轉賬彙款時才會有電話聯系。
同事們都是點頭之交,自己沒什麽業餘生活,回到家就窩在沙發上看書、寫論文,用MSN和幾個海外學者做學術讨論,每天說話最多的做飯阿姨,一天也只來兩次。
謝岩之看着步道盡頭,呂南生舉着一竿帶着網兜的長鈎,大步而來,秋日的陽光少了雲彩遮擋,無邊無際地灑落下來。
少年人的笑容,比日光菊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