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宿舍裏沒人,舍友們應該還在上課。
呂南生把傘合攏了,拿到鼻前深嗅一口,雨水氣撲面而來,與一般人的雨傘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随手把雨傘丢在陽臺上,任雨水淋漓了一地,鞋濕透了,雙腳泡得酸脹,這也許就是謝岩之趴在雨水裏的感受吧!
他踢下兩只濕鞋,光腳站在地上,拉開抽屜,把兩張百元大鈔扔進去,然後摸出一張照片。
照片尺寸不大,雖然過塑過,到底抵不過歲月侵蝕,泛着黃,帶着舊時光的影子。
照片上,一對少年男女,羞澀而親密地站在一起。
少女長發披肩,長裙本應是純白色的,被時光暈染成了杏色,眉目溫婉,低頭看着自己手指,眼角的笑意卻是滿滿地溢出來。
少年簡單的白襯衫,藍色牛仔褲,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虛扶在少女肩上,羞澀地抿着嘴,同樣沒有看鏡頭,側過身,溫柔地看向一旁的少女,一粒紅痣,染得薄薄的耳垂暈上粉色。
謝岩之,十八歲的,還未經世事磋磨的謝岩之!
來A大五百七十八天,這是他離謝岩之最近的一次。
五百七十八天的打探,五百七十八天的跟蹤,五百七十八天的抓耳撓腮,五百七十八天的輾轉難眠,這一刻都得到了回報。
呂南生閉目揚起臉,細細回味那個獨屬于他的瞬間。
細密的雨線縱橫交錯,趴在水裏的人,倔強地昂着頭,額發貼在眉頭,遠山一般的眉,水墨畫就的眼,色澤淡然的唇,發出爽朗至極的大笑。
仿佛,不是跌進污泥,而是攀上了高山大川,一覽衆山小。
謝岩之與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在他想象中,謝岩之就如沈雲蘇,憂郁,痛苦,自怨自艾,最終讓無情的命運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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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謝岩之當年被呂春陽整斷了腿,一個在最美好的年紀,殘了腿的少年,心底還會有多少陽光呢?
在他想象中,他自己就像一束光,照進謝岩之昏暗的人生。
謝岩之會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樣,牢牢地握住自己伸出的手,然後,與自己一起沉淪……
可是,現實中的謝岩之,是博學的,坐于三尺講臺之上,侃侃而談;也是快活的,呂南生經常搶占第一排座位,總能注意到謝岩之無意間輕輕敲打輪椅的手指,那是一個人生充滿趣味的人無意間碰撞出的輕快旋律。
呂南生睜開眼睛,接近一個心有陽光的人,看似容易,可若想再近一步,就會很難……
他把目光轉到那個少女身上,沈雲蘇,母親,為何最終,不幸的只有你呢?
呂南生抱着照片躺在床上,嘴角勾出一絲冷笑,今日,他觸碰到了謝岩之,兩次!
兩次,謝岩之的血肉,緊緊挨着他的,與他的血液一起奔流;兩次,謝岩之的骨骼,掌握在他的臂彎之間,宛若鑲嵌在一起。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今夜,想來,暫時沒有噩夢了。
他把自己蜷縮起來,臉埋進謝岩之的線衣裏,衣服洗得很幹淨,只殘留着洗衣液的清香,但總是聊勝于無……
再見到謝岩之時,呂南生敏銳地注意到,謝岩之病了,嗓音幹澀中帶着微微的鼻音。
畢竟初秋天氣,淋雨+感冒,幾乎是必然組合。
謝雲也坐在第一排,自以為不引人注意地向着謝岩之做鬼臉,在引起男人無奈的笑意後,又裝出正襟危坐的樣子,側目打量周圍同學驚羨的眼神:她的爸爸,是大學教授呢!雖然殘了腿,也不減風度翩翩、學識淵博。
注意到呂南生看他,謝雲回首嫣然一笑。
謝雲長得很美,卻不像謝岩之,她的美是濃墨重彩的,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豐腴的唇,想來是像她那開小超市的母親。
呂南生剛入學就知道她,軍訓時最出風頭的女生,又是同校副教授的女兒。
謝雲早就習慣了成為男生注目的焦點,不過被呂南生這樣的男生注意,總是更得意的。畢竟呂南生是有名的系草,衣着打扮,也是時尚有質感的。
她眨眨眼,做出個注意聽講的調皮手勢。
謝岩之咳了一聲,呂南生立刻從謝雲身上移開了眼神,凝神望去,只見茶杯中的茶早就見底,只剩下茶葉,空蕩蕩地置身于輪椅上的杯洞裏。
這是個表現的好機會!
呂南生當即站起身,椅面哐當回彈,鄰座的女同學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出去一下。”
呂南生位置選在第一排靠牆,既靠前又不引人注意,出去時若是從側門走,也是能夠悄無聲息的。
可是,他直直地從講臺下方空地穿過去,全教室的人大部分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呂南生毫無引人注目的自覺,在謝岩之面前停下,低聲道:“對不起,教授,出去一下。”
謝岩之點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藏着點兒笑意。
呂南生這麽大動靜地走過來,他總是不好鼓勵的。可是,羞澀腼腆的少年人,橫沖直撞起來,讓他止不住笑意。
呂南生也笑了起來,帶着點兒羞澀,然後拿走了謝岩之的杯子。
放回來時,滿滿的一杯溫水,泡着胖大海,還有一板金嗓子。
“多喝點兒水,嗓子才不會痛。”呂南生壓低聲音囑咐,臉頰紅潤,額角挂着汗珠,微微喘着粗氣,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
最近的藥店,似乎也在校門外。
謝岩之怔了一下,前排有個女生哼了一聲:“馬屁精!”
呂南生面色自然,回到座位上,周圍人的注目禮仿佛都不存在。
不一會兒,鄰座女生傳過來一張紙條:謝謝你,底下畫着一個愛心。
呂南生皺眉看過去,謝雲單手支頤,一副我懂你心思的嬌羞笑容。
後座的林遠戳了戳他的脊背,擠眉弄眼地笑:“行啊,兄弟,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吶!”
呂南生冷笑一聲,把謝雲的紙條團起來,丢到林遠頭上。
謝岩之又咳了幾聲。
下課後,一堆女生圍上去問問題,拿一些課堂上講過的問題,叽叽喳喳地把謝岩之圍得水洩不通。
呂南生走過去,大聲道:“教授病了,有問題下次再問吧!”
謝雲跟着幫腔:“對對,都散了散了,有問題發郵件吧!”
“哦哦,教授,您好好休息!”衆人依依不舍,卻又心不在焉地,呼啦啦散去了。
謝雲走過去,站在謝岩之身邊,一副獨一無二的親密姿态。
呂南生頭也不回,大步出了教室。
今日天氣晴朗,教學樓前的廣場,在陽光暴曬下下,明晃晃地刺眼。
謝雲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呂南生,謝,謝教授,讓,讓我謝謝你!”
呂南生轉身,皺眉看着她:“教授病了,你怎麽不送送他?”
“哎呀,小感冒而已,他能自己搞定啦!”謝雲喘勻了氣,滿不在乎地一揮手,又低頭笑了,帶着點兒少女的嬌羞,伶仃的細高跟,在地板上噠噠地敲着,“呂南生,你等一下去哪兒?”
“我去圖書館!”呂南生大步走開,半途轉了方向,圖書館離停車場很近,遠遠地看見謝岩之的輪椅又卡住了。
呂南生小跑上前,俯身把輪椅扭了個位置,拖了出來。
謝岩之臉有些紅,笑着道了謝,在這個學生面前,他好像總是被拯救的那個。
“學校怎麽不把這個坑修一下?”呂南生推着謝岩之走向他的車位,“您一個人時怎麽辦?”
“就我一個用小輪子的,沒必要吧。”謝岩之笑了:“再說,哪能天天卡住呢,只有視線不好或者注意力不集中才會如此。況且,”
他調皮地一眨眼,“哪天摔出個好歹,還能報個工傷呢!說到這個,考你一個民法上的問題,我若是摔傷了,一共能追究學校的幾種責任?”
呂南生沒接話茬,他上課一向心不在焉,全然不知道教授們講了什麽,不過“窘迫”這個詞十歲後就被剔除他的字典了。
他推着輪椅,肆無忌憚地盯視謝岩之的後頸,好像也有些微微發紅,呂南生停下輪椅,轉到前面去摸謝岩之的額頭:“您發燒了!別開車了,我打車送您!”
謝雲追上來,支着膝蓋喘道:“等等我呀,呂南生!哦,老爸,您又掉坑裏了啦?”
謝岩之推開呂南生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行,沒多遠!”
又看向謝雲:“你不是要回宿舍?怎麽又找過來了?我沒事兒,快回去寫你的文章吧!”
謝雲一攤手:“靈感全沒了,我送你吧!正好中午在你那兒吃飯,王阿姨中午做什麽菜?上次那個宮保雞丁不錯,比學校的入味多了!”
她上前接過呂南生手中的輪椅,回首嫣然一笑:“呂南生,你要去嗎?”
謝岩之忽然笑了一下,小聲說了一句。
謝雲低下頭,在她父親耳邊也回了一句,二人相視大笑。
陽光大片大片地揮灑下來,輝映着謝岩之的白色條紋襯衫,謝雲的鵝黃色連衣裙,這對父女簡直是金色的。
一陣風吹過,讓呂南生覺得身上發冷,他搖搖頭,也不管那父女倆是否看見,轉身大步走開了。
謝岩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哎,等等,呂南生,你的衣服我忘家裏了,下次帶給你。”
“他的衣服為什麽在你家?”謝雲大惑不解。
呂南生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把父女倆的聲音留在春風裏。
這一晚上,他又失眠了。
天快亮時,他才迷糊過去。
好像又回到了程家老宅,雕花窗棂,沈雲蘇怔怔地站着,蓬着頭發,陽光被隔離成細碎的沫子,點在她蒼白的臉上,就像長了滿臉的麻子,讓人起雞皮疙瘩。
一陣風吹過,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晃動,恍若随時要散去。
年幼的呂南生,悄悄蹲下去,試圖抓住母親的影子。
抓住了影子,母親就不會走。
門“哐當”一聲打開了,呂春陽醉醺醺地走了進來,一腳把呂南生踹到一邊,踩着沈雲蘇的影子,走過去一把抓住她的頭發,使勁兒往窗上砸。
一下,又一下……
滿臉的血,糊住了沈雲蘇清秀的五官,她血紅的唇微微張開,絕望的口形,依稀是:
謝-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