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清明時節,雨紛紛。
學校停車場出口一處窪地,謝岩之的輪椅又被卡住了。
他用力按着前進按鈕,毫無起色,只得俯身下去,試探着用傘柄去撬車輪。
雨水順着額發沖刷而下,眼鏡早就沒了作用,倉茫間,不知哪裏使岔了力,輪椅一傾,側翻在地,重重地壓在他毫無知覺的腿上。
謝岩之趴在地上,摸索着去掏褲袋裏的手機,卻緊緊地被擠壓在人車之間,哪裏掏的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上課時間到了,學生們可能都坐滿了教室,授課的副教授卻還趴在雨水裏,有夠滑稽。
也許是天地憐我平日澡不盡興?
謝岩之哈哈大笑起來,放棄尋找外援的努力,雙方奮力撐起上半身,閉眼感受雨水流淌在發鬓、後頸、腰背……
地為浴缸,天為花灑,好一場酣暢淋漓的盛大淋浴!
“教授?”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一雙修長的腿出現在眼前,褲腿上飛濺的水點,顯示主人曾腳步匆匆,簇新的白色運動鞋,泛着濕透的暗色。
謝岩之擡起頭,長得可真高,一眼竟望不到面容,現在的學生是營養太好了嗎?
撐傘而立的男生忙放下傘,蹲下身子,“教授,您受傷了嗎?”
他試探着去扶謝岩之的上半身,無力的雙腿被卡在輪椅裏,哪裏動得了?
男生只得把謝岩之又放回雨水裏,低聲說一句:“對不住”,小心翼翼地解放出一雙腿,再把輪椅翻轉過來,随手推至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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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俯下身,攬住謝岩之肩膀,另一只手抄進毫無知覺的腿彎裏,低喝一聲,竟穩穩地把他抱了起來。
謝岩之摟住男生脖子,盡量将自己挂住,他身材修長,足有一米八,雙腿雖瘦弱些,身量骨架到底還在,體重絕不算低。
男生有些氣喘,謝岩之只覺得他心跳快得驚人,鼻間氣息呼呼地打在謝岩之額間,讓他忍不住臉紅起自己的重量來,幸而輪椅離得并不很遠……
男生卻無視輪椅,抱着他一路小跑到停車場的屋檐下,然後,才怔住,屋檐窄窄的一段空地,并沒有設置座椅。
謝岩之忍不住笑了出來:“多謝你,把我放地上吧,再幫我把輪椅推過來就行!”
雨水蔓延到空地上,幹燥的空間并不多,男生遲疑地看了看灰塵、雨水肆虐的地面,默默地把謝岩之攬得更緊。
一個細心的好孩子,謝岩之心底一陣暖流湧動,拿下濕漉漉的眼鏡,眯眼看眼前的“救命恩人”。
還挺帥,鼻梁高挺,薄薄的唇緊緊抿在一起,深邃的眼眸四下掃視,顯然在為眼前的困境為難。
“放地上吧,反正已經濕透了!”謝岩之拍拍男生的肩背,“或者把我放回輪椅上,總不能一直挂你身上,我可是相當有分量的。”
“啊,您的車在那裏!”男生驚喜地低呼一聲,卻在低頭觸及謝岩之眼神後,立刻移開,即使高度近視如謝岩之,也看見他耳垂紅得将近透明。
“你認得我的車?”
“對,對不起!”男生更驚慌了,俊朗的面容上紅霞紛飛,難得現在還有這麽容易羞澀的年輕人。
“是看到殘疾人車輛标志了吧?”謝岩之低笑一聲:“我這樣子也沒法去上課,回車上也行。”
“對不起!”男生矮下身子,靠牆半蹲着,讓謝岩之坐在自己雙腿上,“請抓好我!”
謝岩之以為他累了,想休憩一會兒,忙依言抓住他的肩膀,心下愈發為自己的重量慚愧起來。
男生卻飛快地脫下夾克外套,兜頭把謝岩之罩起來,謝岩之眼前一黑,驚覺自己又離地而起,在少年人的臂彎中,颠簸着沖進雨裏。
透過薄薄的夾克,雨水仿佛敲打在另一片天地,夾克下的世界,卻是狹窄而溫暖的。
用人類□□構建出的,獨屬于他的世界,謝岩之昏頭暈腦地想,有多少年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一個人了?十五年了吧?
“教授,幫忙開一下車門!”
謝岩之答應一聲,夾克蒙罩下,聲音似乎有些異樣。
他摸索到車鑰匙,手指有些顫抖,第一下竟然沒有按動,再按一下,才掀開頭上衣物,拉開了駕駛門。
男生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座位上,轉頭又沖進雨裏,不一會兒,推着輪椅大步跑了回來。
謝岩之從車窗處探出頭去,指揮男生把輪椅折疊起來,拎到副駕駛上去。
男生折疊好輪椅,卻徑直放進後備箱,謝岩之叫了兩聲,許是雨聲太大,男生沒聽見。
謝岩之習慣了輕聲細語,一時不好意思再大聲呼喝,只得抓着座椅,探身向後,想做手勢引起男生注意。
那男生只管低着頭,突然輕呼一聲,他在後備箱裏找到了醫療急救箱,開心地舉起來給謝岩之看。
不一會兒便寶貝似的捧着,坐到副駕駛上。
車門關閉,封閉空間裏,男生的嗓音清朗而真誠:“教授,剛看到您的手擦傷了,我給您處理一下吧?”
謝岩之有些發怔,天使,會出現在陰雨連綿的世界裏嗎?
男生托起謝岩之的手,小心翼翼地清理,塗上紅藥水,又低頭要去撩謝岩之的褲腿。
“呃,不用了!”謝岩之回過神來,忙推開他。
男生收回手,怯生生地:“對不起,剛看見輪椅壓在您腿上。”
他垂着頭,毛茸茸的腦袋垂着,仿佛做錯了事兒的一只大狗。
“腿沒事兒,沒有痛感的。”謝岩之不在意地在腿上一拍,“就是被雨泡了,回家洗個熱水澡就好了。”
“您快開車吧,回家洗澡。”男生坐直身子,系好安全帶,又遲疑地轉過頭,“您現在開車沒問題吧,我還沒拿到駕照,我……”
沮喪出現在這樣一張俊朗的臉上,奇妙地讓人心生憐意,謝岩之感覺自己的手癢癢的,想去撫弄那狗狗一般的腦袋。
他忙定一定神,啓動車輛:“這是殘疾人專用車,你拿了駕照也開不了的,放心吧。只是,你不需要去上課嗎?”
男生腼腆地一笑:“上午只有您的羅馬法,後面是體育課,已經通知雨天暫停了的。而且,您淋了雨,可能要發燒的,我跟着有個照應。”
謝岩之把剛披過的夾克還給男生:“也行,順路把衣服給你洗一下!”
他打開暖風,開到最大,然後連上手機藍牙,和助教聯系請假。
助教電話挂掉,謝雲的電話來了,藍牙接聽。
少女清脆的嗓音立刻充滿了車廂:“爸爸,你怎麽沒來上課?剛林助教通知這節課自習呢!”
謝岩之開着親昵的玩笑:“又睡到自然醒才進教室吧?現在才發現你老爸沒出現,等你來救,你爸都泡發了!”
“你又掉那小坑裏去了?哈哈哈哈!”謝雲大笑起來,“你是瑪麗蘇女主嗎?天天平地摔!”
二人閑聊幾句,挂了電話,謝岩之這才發現副駕駛裏的天使男生,似乎有些,陰沉。
“怎麽了?”
男生眉目低垂,低聲道:“剛才是,您的女兒?”
“當然了,都叫爸爸了,聽聲音也不像是兒子吶!”車內氣氛莫名地有些凝重,謝岩之有意把玩笑語氣延續下去,卻收效甚微。
男生依舊沉默,甚至細微地抖了一下。
謝岩之檢查空調:“冷嗎?車有些年頭了,空調不太靈敏,熱度升得慢。”
“不冷,”男生依然垂着頭,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只是,您都摔倒了,女兒也不擔心……”
謝岩之笑了:“這沒什麽,那個坑和我有緣,三五天就要來一次親密接觸,習慣了。”
謝岩之住的小區離得學校新區很近,不過十分鐘車程。
車停進停車場,男生忙下去幫忙拿輪椅,又俯身把謝岩之抱出來,放進輪椅裏。
謝岩之哭笑不得:“我真沒那麽脆弱,這些事兒我一天做幾遍,早就熟練了,不用抱來抱去的。也不用推,這輪椅是電動的。”
男生推着輪椅,半晌才低聲道:“我不想您費勁兒。”
謝岩之也沉默了,他已經殘疾二十年了,殘疾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謝雲出生時,就在他殘疾的膝頭玩耍,之後常芳帶着她離開。
十五年的獨居生涯,已經很久沒有人會擔心他是不是“費勁兒”了。
這個孩子,真是貼心得過分!
“謝謝你,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呂南生!”
謝岩之的房子是兩居室,只有一個浴室,他讓呂南生先去沖個澡,自己用浴巾擦了擦,先換上幹爽的睡衣。
等他進浴室的時候,發現常年閑置的浴缸裏滿滿的一缸熱水,呂南生在後面擦着頭發:“您泡個澡,驅驅寒氣,我仔細清洗過浴缸的。”
謝岩之滑着輪椅過去,随意地撩起浴缸裏的水,水溫稍稍偏高,泡澡應是很舒服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泡過澡了,因為腿腳不便,因為一個人,怕跌進去起不來……
可是,現在房裏還有一個人,享受一次熱水浴,應是可以的吧?
他回轉身,身後的年輕人穿着他的薄線衣、西褲,衣服短了些,露出小麥色的手腕、腳腕,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謝岩之點點頭,呂南生高興起來,把浴鹽、毛巾、浴袍一股腦兒地放在低矮的置物架上。
謝岩之泡澡的時候,呂南生不僅熬了姜湯,還煮了粥,給謝岩之找了感冒藥。
謝岩之癱在沙發上,泡過澡的身體,仿佛每個毛孔都舒展了,整個人懶洋洋的。
喝了一大碗姜湯,更是從內到外地舒服,他展開雙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都說女兒小棉襖,我那丫頭卻是個假小子,還不如你這個小夥子心細。”
呂南生端着的粥,突然灑出來了一點兒。
謝岩之探身接過粥,嘗了一口:“很清甜,加糖了吧?你這小夥子真不錯,哪個系的?看着挺眼熟的,不過我臉盲症晚期患者,記不太清人。”
“法三。”
“怪不得,法三是行政法方向,羅馬法是好幾個班合上,一進教室,烏壓壓地一片人頭,點名都點不成,估計全是代答的。”
男生依然垂着頭,低聲道:“您的課好,去晚了都找不到位置,不會有人缺勤的。”
謝岩之哈哈大笑,心裏愈發地熨帖:“早飯吃的全甜點吧,這麽會說話?行了,我也安全到家了,你這位護師使者使命達成,快回去上課吧!”
呂南生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身,有些躊躇地看了眼自己身上:“我的衣服還有些濕……”
謝岩之撐起身,趴在沙發背上,歪頭笑道:“你拿走穿吧,就是有些短,其實做家居服還是很舒服的。你的衣服,改天上課我帶給你。對了,你的傘咱們好像忘在停車場了,你在櫃子上挑一把,當做一件感謝的小禮物。”
呂南生低聲說了句“謝謝”,在櫃子上随手拿了一把藍色格子傘,然後走到玄關處換鞋。
“等等!”謝岩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鞋櫃上的錢包,“勞駕,遞一下!”
呂南生已經穿了一半鞋,聞聲褪下鞋子,赤着腳把錢包拿過去。
謝岩之打開,抽出兩張紅色鈔票:“諾,出去打個車!你今天救了我,本來應該請你吃個飯什麽的,不過做飯阿姨晚一會兒才能到,你替我請自個吧!”
呂南生忙搖手,連連表示“應該的”、“不要了”,又說“衣服和傘已經很破費了”。
謝岩之假意兇起來,蹙起眉:“快拿着,否則讓你挂科!”
呂南生收了錢,臨出門時又轉身,只見謝岩之還趴在沙發背上,歪着頭,左耳壓在胳膊上,耳垂一粒紅痣,掩映在臉頰與手臂之間,襯得周邊膚色白玉一般。
看見他回頭,謝岩之慈愛地一笑,眼角泛起細紋。
雨還在下,呂南生沒有打車,撐着那把藍格子傘慢慢走了回去。
雨勢很大,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傘面,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遠,只偶爾一聲汽車鳴笛,昭示着還在繁華人世間。
在雨幕遮掩中,純真陽光的少年人,肩膀一點點地垮了下去,散發出無邊的落寞與頹廢,英俊的眉眼,漸漸恢複了陰鸷與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