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060章 第 60 章
這個和吳銘參加同一場點仙會, 一起來到仙宗的神秘男子,自從拜師大會那日後,雖都在仙宗內, 二人卻連一次沒碰見過。
吳銘毫不遮掩,直言相告:“我在斜午道中,借用了你的名字。”
“四海盟的人說你是青部的人, 在盟內地位很高。”
陳青漫不經心:“陳青又不是什麽特殊的名字。這樣的名字随處可見。”
“我當時也是随意想的, 你若中意, 你也可以改叫這個。”
吳銘沒被他的話岔開,繼續問:“你究竟是什麽人?”
陳青面色依舊淡漠,不答反問:“你為何不改回你真正的名字?”
這話把吳銘問的一怔。
他的問題,陳青不會回答。
同樣,對方的問題他也無法回答。
二人之間,氣氛有些微妙的沉悶。
過了片刻, 吳銘又換了一個話題:“這一年在仙門的感受如何?會否覺得,仙門沒有你認為的那麽不堪?人心并非都那麽險惡?”
陳青冷聲哼笑:“怎麽會?你去了斜午道,道中發生的事情,難道不是再一次證明, 人心險于山川, 難于知天。(*1)”
陳青的對仙門的看法未曾有任何改變。
二人道不同, 不相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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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吳銘:“還有事嗎?沒有的話我走了。”
吳銘思忖片刻, 似乎沒什麽話再能同他說, 只能道:“那你多保重。”
陳青半垂下眼眸, 扭頭轉身。
身子轉了一半, 又轉回來朝吳銘道:“你腦子是很聰明, 可惜修為不過築基。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計謀都沒有作用。”
“往後再遇到境界高深的修士, 你別多管閑事,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
話一說完,毫不猶豫地大步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吳銘立在原地,有點怔懵。
陳青說的話沒錯,道理他都懂。可陳青明明是想提醒他,內心是好意,态度為什麽這麽兇!
……
二人敘完舊,吳銘回到天權峰。
霖雨道君已先一步歸來,站在大殿外,似是在等他。
吳銘:“你路找到了?”
霖雨道君避而不答,只說:“你可知,天梁峰發生了什麽。”
吳銘搖頭。他只顧着追陳青,還沒空閑找人尋問。
霖雨道君倒是好心,告訴他:“天梁峰失竊的秘寶,今日被人扔回來了。”
吳銘驚詫不已:“他們真被人盜走了禁地內的秘寶?”
此前他被蘇翡的法術神通扔到天梁峰禁地,天梁峰主說禁地中的寶物失竊,他還以為,那是天梁峰主為了殺他故意編的借口。
居然是真的?
“誰盜走的?”
“不知道。”霖雨道君的笑容中透着幾分幸災樂禍,“禁地遭人闖入,法寶被盜,天梁峰主沒臉到處聲張。”
除了他們自己,外峰修士毫不知情。
“不過在今天早上,那件失竊的法寶,不知被誰扔在了山門口。”
吳銘:“……盜走法寶的人,又将東西還回去了?”
霖雨:“可能是覺得那玩意兒沒用吧。”
潛入禁地盜走秘寶,可惜卻并非自己想要的東西。
并且,毫無用處。
于是那人将天梁峰的秘寶,如垃圾一般扔回天梁峰。
霖雨道君譏诮:“那人也算盜亦有道。”
“可是他盜竊之前,怎麽不仔細想想,天梁峰能有什麽好東西。”
吳銘:“……”
非得嘲諷這麽一句是吧。
幸好天梁峰主聽不到,否則又會被氣到心梗。
他好奇:“那件法寶是什麽東西?”
“據說,是個攝魂的鈴铛,可以控制人或獸。甚至可以操控修士神魂。”
操控心神的法寶?
吳銘眉頭皺起。因方縱中咒一事,他對控心一類的道法十分反感。
“雖然天梁峰的法寶狗都嫌棄,”霖雨道君看了他一眼,抛開個人成見,正色道,“操控心神的道術法器,對于修士來說,永遠是最危險的神通。你往後若遇到,一定要小心。
千萬凝神聚氣,固守本心,方可不被它們影響。”
吳銘拱手:“多謝道君指點。”
說完,他擡腳打算離去,卻又聽對方說:“你回房,收拾一下行李,我們明日啓程。”
吳銘一臉懵:“我們?”
“明日不是要去西洲?”霖雨道君裝模作樣“咦?”了一聲,“我沒同你說過?我去西洲,你也随我同行。”
他揶揄:“你要吃飯,須得帶點幹糧在身上。此去西洲,路途遙遠,路上不一定能找到吃的。你若因此餓暈,便會成為第一個被餓昏頭的築基修士。”
吳銘驚得目瞪口呆。
他喜歡吃,不代表無法辟谷!
即便不吃,也一點事沒有。
被霖雨如此取笑,他氣得牙癢,今日肯定連飯都吃不下。
他恨恨離開,心說:此仇不報非君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早晚有一天,他定會抓住霖雨的笑柄,将他也狠狠嘲弄一番
……
吳銘離開後,霖雨道君也轉過身,朝山巅的洞府走去。
進入洞府,幽蘭泉鍛筋,寒玉床煉骨,一如往常。
然而晚上入眠之時,他心神不穩,又被引到某處地方。
祥雲浮動的亭臺樓閣,仙霧缭繞的寬闊石道,熟悉的景致一看便知,此處還是上林仙宗內。
然處處雷同的風景,令他始終無法分辨出,這裏究竟是仙宗內哪一段路。
前方兩個人影,左邊那個身着窄袖武服,手上戴着護臂,他看一眼背影就能認出,又是方縱。
方縱一路偏着頭,看向同他并肩而行的青年,側臉明顯能看到高高揚起的嘴角。
那青年同方縱說:“我昨日去了那家點心鋪,排了兩個時辰的隊才買到,等的我整個人都沒了脾氣。”
“你經常去排隊,動不動就一兩個時辰,怎麽忍下來的。”
方縱:“當然是磨練出來的。我家阿遙想吃,我能有什麽辦法,只能排隊去買。”
青年一笑,扔給他幾枚銅錢:“行吧,這是賞錢,還不快謝主隆恩。”
方縱從半空中将銅錢接住:“五文錢?你打發叫花子?”
說完将銅錢遠遠甩飛。
青年腳步一頓:“那裏面有一枚前朝的通寶,五百年的古董!你……就這麽給我扔了?”
方縱哈哈一笑,攤開手,變戲法似的變出手心上的銅錢:“你就是從地上撿塊石頭給我,我也會當作寶貝珍藏。”
青年:“那好,下次就朝你扔塊石頭。”
二人一路這麽說說笑笑,霖雨就這麽一直在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
他并未使用任何藏蹤匿跡的道法,連腳步都故意踏得很重,前方的人只要稍微再偏一點頭,眼角餘光就能看到他。
可惜,那二人目無旁人,始終未曾注意到他。
霖雨從夢境中驚醒。
心口處傳來一陣鈍痛,令他下意識伸出手,緊緊扯住衣襟。
夢境中自己的心緒,如驚濤拍岸一般重重拍打五髒六腑,在五內揮之不去——
為什麽。
自己明明哪一點都比方縱強,為何那個人從來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哪怕只一眼也好。
為什麽,走在方縱那個位置的人不是他。
為什麽,自己會如此羨慕方縱。
羨慕到心生嫉妒。
霖雨扯着心口,重重喘過一口氣。
呼吸平靜,捏着衣襟的手指卻抓得更緊。緊到手背上冒出條條青筋。
……
天光破曉,雲影徘徊。如柱的金光穿破山巅祥雲,透過軒窗照入房中。
吳銘早早起床,做好出行準備。
說是做準備,卻并未攜帶任何行囊,只選了五枚銅錢,用紅繩編了絡子,穿成一根手鏈,戴在手腕上。
這些銅錢是在江州的市集上換的。古舊的銅錢,經多人手中流轉,因果之氣旺盛,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法器。
畢竟即将前往的西洲,是個極不太平的地方,随時可能出現未知的危險。
這趟出行,必須準備萬全。
他整理好衣襟,推門走出房間,沿着走廊,樓道,一路下到後殿居所的大門。
門口立着一道潇灑人影。
天光透過稀疏樹影,斑駁地投在臉上,更襯得精雕細刻般的五官愈發深邃俊朗。
霖雨道君早已在門口久候。
見到吳銘下樓,他揶揄:“今日還起得挺早,知道要出遠門,比往常早了一炷香。我是不是還得等你去膳堂,細嚼慢咽吃完早點……”
他正陰陽吳銘起床太晚讓他久等,忽然瞥見清瘦手腕上五枚銅錢串成的手環,猝然一愣。
吳銘:?
怎麽不繼續說了?
霖雨越是嘲弄,他越要慢條斯理,就要故意讓他等!
本來沒想過吃早點,見到霖雨等着,一下就有胃口了。還要點他個十盤八盤的,從早上吃到中午!
心中正自謀劃,忽聽對方語氣古怪:“……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麽天道感應?”
同樣的問題,霖雨以前就問過。
吳銘斬釘截鐵:“沒,有。”
“你昨晚又窺見到了?什麽內容?關于此行的?”
此次去往西洲“魔窟”,危機四伏。該不會,他們要遭大災吧?
“不是。”霖雨語氣飄忽,臉上明顯表露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困惑,“那個天道感應……”
“……我,不明白。”
“那不是很正常。”吳銘漠不經心,“不是說那些天道感應,就跟街頭算卦的一樣,只告訴你一句爻辭。”
比如什麽,西行,小過,重山關鎖,飛鳥遺音,故人重逢……
根本看不明白。
具體會發生何事,到時候才見分曉。
縱使結果再準确,也沒什麽大用。
就如人人都知西洲兇險,他們多半會遇到麻煩。明知如此,卻不可不去。
其實霖雨道君看到的“天道啓示”,并非吳銘所想的那樣。
但他自己也滿心疑惑,完全弄不明白,那個夢境究竟怎麽一回事。
他定了定神,不再多說,只道:“走吧,我陪你去膳堂吃早點。”
“罷了,”吳銘擺手,“即刻啓程吧。”
他也只是在腦中想想。明知霖雨在等他,還要故意拖延讓對方幹等,他這個想去岷江大佛的位置坐一坐,看看風景,再試試能不能燒出舍利子的人,不至于那麽刻薄。
既然吳銘已準備好,霖雨道君從乾坤袋中拿出一團光霧:“西洲路途遙遠,須得穿越廣袤的無盡海。只有飛行法寶才能到達。”
光霧落在地上,急速擴大,散開,一件飛行法寶出現在吳銘眼前。
一臺大轎?
轎子形态的法寶法器,在昊天并不稀奇。
尤其世家大族的富貴修士,偏愛花轎肩輿,還專找身材婀娜的美女擡轎,美其名曰“風流蘊藉”。
一個連自己的飛行法器都沒有修士,沒資格置喙別人能穿越無盡海的高階飛行法寶外觀什麽樣。
吳銘對轎子沒意見,但……是不是太窄了點。
他們雖都清瘦,但身量都高。即便八擡大轎,兩人一同進去,怎麽坐都嫌擠。
他嚴重懷疑,霖雨原本沒打算叫上他,只準備了自己一人獨行的飛行坐具。後來心血來潮,在臨行前改了計劃。
霖雨道君卻一臉怡然自若,挑起門簾,躬身進入轎廂。
見吳銘沒動,他調侃:“你該不會,想在外面當轎夫?”
吳銘氣得磨牙,而後大步一跨,跟着鑽了進去。
二人一同入轎,在坐箱上坐下。兩人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貼着手臂,擠得完全挨在一起,連一根頭發絲都插不進去。
剛一坐穩,大轎即刻離地,騰空而起。
吳銘靠外的另一只手挑起窗上的簾子,看向外面。腳下的景物急速變小,朝後飛退。
不愧是高階的飛行法寶,速度比尋常的天行船快了幾倍有餘。
霖雨道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西洲是什麽樣的地方,你應當知曉,無需我再說明吧?”
吳銘:“知道。”
昊天有東西兩塊大陸,中間隔着深不見底的無盡海。
西洲南部地區為妖族的領土,群妖聚集。人族修士,無必要不輕易踏足。
北部地區因遠離地脈,靈氣不豐,只适合凡人居住,并無大的仙門在此立派。
然而正因如此,西洲北部成了一處非常特殊的地界。
萬年前,曾有東洲修士,殺人無數,惡貫滿盈,成為玄門公敵。
為了逃避整個玄門的追殺,他穿過無盡海,躲去西洲。
自那之後,但凡東洲有壞事做盡,惡名昭彰的邪魔外道,在東洲樹敵太多待不下去,便都去往西洲。
久而久之,西洲邪魔外道聚集。
及至後來,亡命天涯,躲避仇家,甚至私奔……凡東洲待不下去的修士,統統朝西洲北部跑,其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元嬰尊者。
旁門左道越來越多,西洲也由此成為群魔亂舞,秩序混亂,令東洲修士談之色變的“魔窟”。
霖雨道君又問:“宋哲的事呢?聽說過嗎?”
吳銘:“聽說過一些。”
他最早知道“宋哲”這個人,還是在那本“原作”裏。
這人在書上,同霖雨道君一樣,都只活在路人的對話當中。
在霖雨道君境界大成之前,那個叫“宋哲”的,才是昊天排行第一的元嬰大能。
霖雨道君同宋哲一戰,将他打敗,取代了他東洲第一的位置。
世人不知他二人在鬥法時發生過什麽,但此戰之後,宋哲便遠走西洲。
據傳,他到了西洲“魔窟”後,打敗諸多魔修高手,又成為了西洲第一。如今西洲的邪魔外道,都在他的統禦之下,聽他號令。
近日出現的奇異妖邪,東洲修士懷疑是西洲那些旁門左道所為。
為了解決這一禍患,幾大宗派商議之後,提議讓霖雨道君去西洲“魔窟”,找宋哲談判。
畢竟宋哲曾是上一任昊天第一,如今排名第二。只有霖雨道君打得過他。
且有傳聞,他二人關系并不簡單。
東洲三宗四世家,雖然水下渾濁,漆黑一團,水面上卻僞裝得風平浪靜,歲月靜好。
那些上層修士都“以大局為重”,不願同西洲的群魔開戰,搞得天下動蕩,四海鼎沸。
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能去西洲同那群邪魔坐下來商談的,唯有霖雨道君。
吳銘忽然又想起了那本“原作”。
他看書時,看到書中路人說起西洲,本以為,這是伏筆鋪墊。主角蕭遙後面應會去西洲,同那些邪魔外道一戰。
沒想到,作者只挖了個坑,西洲這條故事線後面就再沒出現過。蕭遙還沒去,故事就已結束。
期待落空,看到爛尾的時候真挺氣人。
更沒想到,自己穿成主角,會在這個時候,因這樣的緣由,去往西洲。
西洲究竟什麽樣,書裏沒寫。東洲修士沒幾個人去過,都只是道聽途說。
他即将親眼見識“魔窟”,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正激動着,原本平穩的大轎突然劇烈搖晃。
吳銘猝不及防,沒坐穩,一下子撲到霖雨身上。
他撞在霖雨懷裏,手還撐着對方大腿,姿勢纏綿暧昧。
“……”
空氣忽然安靜。
他正覺有些尴尬,頭頂落下霖雨道君的一聲哼笑。
霖雨居然在嘲笑他!
一瞬間,什麽尴尬都沒了,吳銘只覺氣得牙癢。
他磨了磨後槽牙,支起身子重新坐正。還未完全坐穩,嘭咚,轎子再次劇烈晃動。
他又一次跌到了霖雨身上。
一只手伸過來,從後面環住他。
“我們已經到了無盡海上空。海上風浪巨大,這一路都會颠簸,”霖雨道君語氣平淡,提醒道,“你坐穩,可別被甩出去。”
“落到海裏會如何,我不清楚。畢竟掉入無盡海裏的人,從來沒有能夠活着上岸的。”
吳銘:“……”
你這叫不清楚?
連他都聽說過,無盡海三千弱水,蘆花沉底,鴻毛不浮。一旦落入水中,連屍骨都找不到。
只有品階極高的飛行法寶才能抵禦風浪,飛越無盡海。
然而被飓風吹得一路颠簸搖蕩,無可避免。
二人擠在狹窄的轎箱裏,本就貼得緊密。掀天的狂風巨浪一卷,根本無法坐穩,吳銘接連朝霖雨道君身上倒了好幾次。
心态都麻了。
霖雨道君估計也有點受不了,索性把道袍的下擺甩開,拍了拍腿,戲弄道:“你要不坐我身上。這樣你我都沒這麽難受。”
吳銘:“……”
霖雨這張嘴,如此令人讨厭,他究竟是怎麽活着長大的!
那個叫宋哲的,為什麽不在霖雨年幼時,就一腳把他踢到無盡海裏,來個為民除害!
可憐自己年紀輕輕,就快同天梁峰主和上林掌門那樣,被他氣得未老先衰。
幸好霖雨道君人雖讨厭,法寶卻是不打一點折扣的上品。
能飛渡無盡海的高階坐具,通常都需飛行一兩日。他們只颠簸了大半日,斜陽還未落山,就已渡海,抵達西洲大陸。
西洲北部地區遠離地脈,因此也沒有生長在地脈上的險峻高山。
整片區域全是平原,于天上俯瞰,只能看到一碧千裏的翠色。每間隔不遠,有灰白的城鎮點綴其間,通過同樣的灰白的道路,如紐帶一般互相連通。
“這些應當都是凡人的城鎮。”霖雨道,“或許會有少量修士混居于此,但西洲的人族修士,大多聚集在一個名叫永安城的地方。”
明明是邪魔外道居住的“魔窟”,地名卻叫“永安”。
這名字誰取的?真是個大天才。
過了無盡海,沒了掀天的狂風,大轎又變得平穩。
可惜吳銘的心情無法徹底放松——他們即将抵達危機四伏的“永安”。
很快,占地廣袤的巨大城鎮出現在視線之中。
單看城池,同江州區別不大,但裏面居住的修士,大多修行有悖天理的邪魔道法,倘若用靈識掃視,能看到略微泛黑的靈氣,同東洲講究的“醇厚而白淡”的清氣有雲泥之別。
大轎緩緩朝着永安城門口降落。
霖雨道君看着城門口列隊而立的一群修士,嘴角揚了揚,笑容滲人:“宋哲知曉我要來,派了部下迎接。”
是迎接,更是一種不露聲色的試探與交鋒。
落地後,二人從大轎裏走出,即刻有一穿着抹胸紗裙,絲帶飄浮,打扮妖嬈的女修迎上。
她“嘤嘤”笑了幾聲,聲音十分妖媚:“秦天君,怎麽坐這麽寒碜一頂轎子,沒別的法寶了?我乍看還以為,你犯了事,被東洲的玄門追殺,倉惶逃竄過來的。”
“你我二人好久不見。算下來,有一百多年了吧。”
“聽說你閉關悟道,我還想着,過兩年有時間,挑個黃道吉日,去你洞府裏給你收屍。免得你一個人死在洞內,屍骨都化成灰了,也沒人願意幫忙立個墓牌。”
“你好好的山洞不待,做什麽出來招人嫌?”
她的明嘲暗諷,聽得吳銘一愣一愣。
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敢這麽嘲諷霖雨道君的。
西洲這些邪魔外道,果然非同小可。
聽她說話,顯然和霖雨道君有舊,她就是宋哲?可霖雨道君剛才不是說,宋哲只派了部下來接?
這時,那女子旁邊一個坦胸露乳,做和尚打扮的光頭壯漢問:“歡喜菩薩,這兩小白臉,哪個是秦天君?”
那诨號“歡喜菩薩”的妖嬈女子眼角一挑,朝霖雨道君抛了個媚眼:“自然是這一位小白臉。”
她又看向魁梧和尚:“我給秦天君介紹一下,這位是黑面佛。”
“這兩個,”她再看對面兩個面沉如水,兇神惡煞的修士說,“是多樂羅漢和八臂金剛。”
這些诨號……
吳銘瞬間了然。這些玄門修士,因被東洲所不容,遠逃西洲後,為了昭顯自己的離經叛道,特意改了佛門的诨號,誓和玄門相悖。
不過這些名號和扮相,一聽一看也都清楚,不像什麽正經好人。
她們也不叫霖雨的道號,稱他“秦天君”。
“天君”是化神真君的尊稱,霖雨并未破境化神,她們故意這麽喊,透着明晃晃的諷刺。
霖雨道君自己倒不介意這個稱呼,他一半步化神,受得起。就當別人預先祝賀他突破。
只是被歡喜菩薩明嘲暗諷了那麽多句,他回怼:“我特意提前出關,是知曉你們大限将至,特意前來替你收屍。或者,我直接送你們一程也可。”
空氣驟然凝滞,氣氛劍拔弩張。
可惜即便心中厭恨,霖雨道君是東洲,是昊天戰力第一的劍尊,門口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打不過他。
歡喜菩薩嘴角僵了一兩秒,面色未改,又若無其事笑道:“秦天君這張嘴,一百多年,一點沒變。不過也是,閉關入定,就如睡了一覺,一睜眼就是百年。這一兩天的,性格當然沒什麽變化。”
她加重語氣:“修為也一樣。”
沒有任何提高。
霖雨道君嘴角揚了揚,氣勢陰寒冷冽。
歡喜菩薩沒等他再說話,速即轉向吳銘,問:“秦天君,這又是誰啊?”
“你沒聽說嗎?”接她話的是多樂羅漢,“連我都聽說了,秦天君收了一個靠胸貼肉的愛徒,看模樣,就是他了吧。”
多樂羅漢語氣狎昵,意有所指,四邪佛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歡喜菩薩一邊笑說着“這孩子模樣,确實俊俏,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一邊仔細打量吳銘,很快看到了他手腕上銅錢串成的手環。
她臉色微微一變:“你入仙門以前,家住東洲南方?”
吳銘:“是。”
他本以為對方還要說什麽,然而她收回目光,朝霖雨道:
“你和狂天一百多年沒見。你倒是閉關睡大覺,一覺睡了百年,心冷無情沒想過他。狂天可不一樣,這些年心裏念你念得緊。
得知你要來永安,你看,他一早就把我們全派出來,在城門口迎接,讓我們幹等這麽久。”
“我們快入城吧,別讓狂天等得心急如焚。”
她說完,四邪佛收了儀仗,領二人入城。
吳銘和霖雨道君坐上歡喜菩薩備好的車,跟在了隊伍最末。
吳銘心中一整個震驚。
歡喜菩薩說的“狂天”,定然就是前昊天第一,現排名第二的宋哲。
宋哲來了西洲的魔窟,也取了一個诨號。
這事正常。但她的話中,有很不正常的地方。
——她方才說,霖雨道君心冷無情,狂天卻念他念得緊?
百年之前,霖雨道君和狂天一場比試,勝了對方,狂天便遠走西洲。
但狂天在東洲稱霸的那些年,似乎并未犯下有悖天道,罄竹難書的罪行——就一個沒坐穩幾十年,便被後起之秀打敗的前第一高手而已。
狂天沒被玄門驅逐,也沒被修士追殺,其實根本沒必要逃到西洲來。
而霖雨道君,在打敗狂天後沒多久,就閉關悟道,前年才出關。
玄門有傳言,這二人在當年,關系不尋常。
現在連狂天手下的歡喜菩薩都這麽說——還能有假?!
沒想到,還能有聽到霖雨道君的風月八卦的這一天。
吳銘心中竊喜,這瓜超甜!
他忍不住偷瞄霖雨道君,想從他身上看出些端倪。
沒想到,目光才剛動,便和霖雨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霖雨道君眸光深邃幽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吳銘:“……”
偷看被逮了個正着。
“你別聽她胡說八道。”霖雨道君似乎一眼看出他在想什麽,“這些邪魔外道,被玄門從東洲驅逐,心中皆是男盜女娼,腦子都不太正常。”
“即便一清二白,也會被她們胡編亂造出些荒/淫無道的風月之事來。”
這倒是。自古以來,無論仙凡,世人最愛的還是情詞豔曲。所有是非恩怨,最後都會被添上春花秋月的情仇。
吳銘:“所以你和那個狂天之間,沒有真情,只有暧昧?”
霖雨道君:“……”
第一次把霖雨道君嗆得啞口無言,吳銘心中甚是得意,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這麽大一樁風月事,他才不管真假,能嗆到霖雨就行。
“我說過了,”霖雨道君極其難得地微微一嘆,“我和他之間沒有半分情愫。那些飛短流長,都是無稽之談。”
“那他為何只敗了一場,就遠走西洲?”吳銘眼角一挑,八卦之心按捺不住,嘴角忍不住高揚,“你們當年發生過什麽?”
“什麽都沒發生。就只一場比試。他打不過我,便來西洲修行,同那些邪魔外道鬥法,用邪魔們的血鍛刀,讓自己變得更強。他一直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勝過我。”
“哦——”吳銘拖長了尾音,意有所指,“他這一百年,心裏都想着你。那歡喜菩薩說的,也沒錯。”
“無論是比劍,鬥法,争勝,還是別的什麽,他心裏從此只有你。此種情況,由恨生愛的大有人在。”
霖雨道君怔住,極度無語:“你這腦子,一天天都在想些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朝吳銘伸出手。
在即将碰到臉頰時,倏然一頓。
在想如何踩到你的痛處,把你欺負哭。吳銘心诽,總不能一天天的,就他單方面被霖雨戲弄。
看到對方朝他伸出手,又僵在半空,他奇怪:“怎麽?”
霖雨道君怔了片刻,慢慢蜷縮手指,收回手,半垂下眼:“沒怎麽。差點忍不住打你。”
吳銘:“……”
堂堂一個劍尊,這麽開不起玩笑?
那霖雨天天拿他取樂的時候呢!他也只想着從嘴上讨回公道,從沒想過動手啊。
他心中腹诽:霖雨争強好鬥,天天嘲諷別人,如今說不過了就打算動手,也太小心眼。
卻聽對方語氣鄭重:“宋……狂天和我,絕不可能有任何情愫。我也不會對別人生出半點情意,你不要誤會。”
吳銘斜了他一眼。霖雨道君把自己淬煉成了一把冷鐵寒劍,當然不會再有人的七情六欲。
狂天可說不準。霖雨管得了自己,還管得了別人的心?
豪華金車沿着永安城主道,一路朝北行駛。一個多時辰後,抵達城北的宮殿。
這座城在幾千年前,原是西洲一個凡人國家的都城。後來修士到來,凡間的九五之尊也得低頭跪拜,将皇城讓了出來。
玄門本就強者為尊,永安這個“魔窟”更是如此。
群魔用道行說話,争鬥不斷。皇城裏的龍椅,隔不了多久就要易主一次。直至百年前,狂天來了永安,坐上尊主之位。
以往每一個新主人,都要加蓋一座宮殿。近些年雖未再大興土木,那座皇城的規模,歷經千秋,已被建的極其龐大。
金色的瓦頂檐牙互相勾連,密密匝匝,一直蔓延到天邊。
天光一照,反射出泛金的浮光,璀璨生輝,富貴奢靡。
東洲修士想象中古舊破敗,烏煙瘴氣的“魔窟”,誰能想到,竟如此豪華。
不過內裏驕奢淫逸的靡亂,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烏煙瘴氣。
車隊駛入皇城,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才抵達最深處的正殿廣場。
從金車上下來,還沒入殿,隔着老遠就已聽到金石絲竹的靡靡之音。
此刻天色還未黑,殿中已燈火搖曳,開起了一場迷亂的海天盛筵。
歡喜菩薩領着吳銘和霖雨道君進殿入席,四邪佛各自入座。
吳銘看到了高坐主位,那個僅屈居于霖雨道君之下的昊天第二高手,狂天。
他本是一副豐神俊朗的好相貌,但此時長發未束,随意披散在肩頭,顯出幾分恣意狂放。加之神色睥睨,的确人如其名,一身狂邪之氣。
自金車駛入廣場,霖雨道君下車,狂天的眼神便一直緊緊追随。及至霖雨道君入席,二人四目相對,他淡淡道:“秦烽言。”
聲線朗潤平穩,無波無瀾,倒是聽不出什麽情緒。
霖雨道君只看了狂天一眼,什麽都沒說。二人曠世一戰之後,時隔百年再次相逢,場面居然如此平淡。
吳銘略感失望,覺得瓜不太甜。
不是說好的,狂天一直想着勝過霖雨,心系他一百年嗎?
還沒歡喜菩薩和霖雨道君見面時的針鋒相對,來的驚險刺激。
不過狂天很快再開口,看着吳銘問:“他是誰?”
吳銘微埋下頭,躲在燈下陰影中,不讓狂天看清楚自己:一個跟在霖雨道君後面的吃瓜修士。不要在意。
一旁的多樂羅漢卻狎昵笑道:“秦天君靠胸貼肉的愛徒,跟了,有一年多吧?”
他啧啧低語:“別的不說,模樣真是俊俏。這相貌身段,床上肯定帶勁。”
金石絲竹聲有些吵鬧,狂天不知有沒有聽清多樂羅漢後面一句,只饒有興趣問:“親傳徒弟?你要把霖雨劍法傳給他?學了多少了?功力怎麽樣?”
“修為才築基,什麽時候才能突破金丹?”
吳銘一聽這話,再甜的瓜都不想吃了。
關你屁事,他心道,這樣一場靡亂的盛宴上,問一個陣修,霖雨劍法練得如何。
不覺得自己很掃興嗎?
霖雨道君卻笑說:“不錯,悟性挺高,性情可愛,教導起來很有樂趣。”
吳銘:“……”
他剛才言語上消遣了霖雨道君幾句,霖雨是不是在趁機報複?
狂天只哼哼笑了一聲,沒再多言,自顧自喝酒。
看他的姿态,絲毫不打算在這場接風洗塵的宴會上談論正事。
霖雨道君也不心急,正襟危坐,氣勢凜然。但微垂着眼,只看身前案幾,目不斜視。
顯然也無心于此,不知在想什麽。
四邪佛倒是喝得正歡,推杯換盞,似乎故意将他二人視而不見。
但酒過三巡,黑面佛喝盡興了,想找人閑談,大着舌頭用粗粝的嗓音問:“歡喜菩薩,我看那個,那個叫什麽名字……”
他們根本沒問過吳銘的名字,黑面佛也渾不在意,繼續說:“秦天君養的那個小徒弟,手腕上也戴着和你一模一樣的手環。這又是何說法。”
吳銘被點到,微微一愣。歡喜菩薩手上也有?
他看向歡喜菩薩的手腕。
歡喜菩薩衣着袒露,身上只披了一層紗衣,手臂各處挂着細長金鏈,手腕帶着裝飾用的寶石護手,并未見有紅繩串起來的銅錢手環。
——銅錢這種簡樸的裝飾,倘若戴在她身上,太過寒酸,同她奢華的衣服首飾根本不搭。
然而歡喜菩薩看了一眼左手手腕,顯然,在她華貴的寶石護手裏層,貼身帶了一串這樣的手環。
“秦天君的愛徒,入仙門之前,家住東洲南部。”她之前在城門口的時候就問過。
“那一地區,如今,是叫陳國吧?我離開東洲太多年,早已不知人間換了幾個朝代。”
聽到她的話,吳銘擡頭仔細看了一眼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