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056章 第 56 章
三人在門外, 倚着牆壁,安靜聆聽。
左副掌院也真的就只好言向勸。什麽“你當了這麽年掌院,為仙宗鞠躬盡瘁, 從無錯處,這回出了什麽事,居然妄圖加害本宗下界的長老和弟子?”
“今日和你見面的散修, 可是四海盟的人?你什麽時候和四海盟勾結在一起的?”
“下院立設在民間, 免不了和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江州城內散修衆多, 其中不少都入了四海盟。這些情況,仙宗都知曉,偶爾與四海盟的人來往一次,仙宗不會過于苛責。”
“你一時不察,遭人欺騙,也情有可原。把事情說清楚, 仙宗一定會從寬處理。”
“你是否一時不慎,落了把柄在他們手上?他們以此作為要挾,逼你不得不朝本宗長老出手?”
“究竟什麽情況,你倒是說啊。倘若有冤情, 你都說出來, 我一定去仙宗拜見掌門, 幫你說情。”
左副掌院一個人勸了半天, 掌院還是一聲不吭。
無論他如何苦口婆心, 都得不到半點回應。
吳銘在門外聽了大半個時辰, 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
他聽得無聊, 不禁打了個哈欠。
蕭遙急忙問:“累了?時間已經很晚, 你要不回客棧休息,這裏我來盯着。”
方縱難得和蕭遙意見一致:“我陪你回客棧。這裏留一個人就行, 我們沒必要都守在門口。”
掌院逃不了。他也不怕左副掌院耍什麽花招,同掌院一起編造謊言,替他脫罪。
吳銘思忖片刻,覺得确實沒必要都在這裏守在,遂點頭,并囑咐蕭遙:“此處畢竟是掌院的地盤,你一個人留在此處,千萬不可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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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吧,”話才說完,方縱已經抓起他的手腕,拉着他朝外院走去,“我靈識覆蓋此處,下院任何動靜,都能探查到。”
“在我眼皮子底下,還能出事?”
吳銘同方縱回客棧睡了一晚,第二日上午再次去到下院。
蕭遙昨夜一直守在門外,用靈影術記錄下了屋內的對話,放給吳銘聽。
吳銘聽完,扶着額頭道:“左副掌院就這麽勸了半晚?”
左副掌院近乎獨角戲一般,反反複複地勸,希望掌院把事情交代清楚,他會去仙宗一趟,替他求情。
掌院置若罔聞,沒回過半個字。
方縱嗤笑:“這人可真有耐心。”
仿佛對着一堵牆念經。
蕭遙:“掌院雖沒說話,但他對左副掌院的說法并未否認。”
左副掌院問,和他密會的,是否四海盟的人,他沒說不是。
問他什麽時候和四海盟勾結的,他也沒否認。
問他妄圖殺害本宗修士,是否因為落了把柄在四海盟的手裏,他還是沒否認。
“由此看來,掌院确實和四海盟有所勾結,設計用幻殺陣對付我們。這一點,毋庸置疑。”
“雖然具體詳情不明,但憑這些,已經可以定罪。”
吳銘思忖片刻,眉頭微微一蹙:“話雖如此,他是江州下院的掌院。江州下院是仙宗最大的幾個下院之一,在所有下院中,地位舉足輕重。”
“他或許也是仗着這個,所以有恃無恐。”
“江州下院的掌院勾結四海盟,此事非同小可。我們把兩位副掌院都一起叫過來,大家共同商議,這事究竟該如何處理。”
沒過一會,幾人聚集在後院的另一間私密客室中。
除了左右兩位副掌院,方縱還叫來了執事長老。
執事長老昨日在觀戲品茗,這時才知昨夜發生了什麽。
但這是方縱的決意,他無法插嘴——反正他也不過只是一個管理庶務的長老而已。
左副掌院似是不知吳銘三人曾在門外旁聽,将昨晚勸說掌院的情形向執事長老禀明。
右副掌院聽到之後很無奈:“掌院真的暗中勾結四海盟,對長老意欲加害?”
“那個幻殺陣果真是掌院布下的?”
執事長老冷哼:“他安排我們住客棧,難道不是早有預謀?你們不是已經調查過江州城內其他的金丹修士,他們都沒有嫌疑。”
“他和散修見面,乃方師侄親眼所見。想殺我們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這些事他都不否認,那不就是默認了嗎?
右副掌院細想片刻,長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說。
左副掌院問執事長老:“道兄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長老看向方縱。
方縱看向吳銘。
吳銘:“江州下院的掌院勾結四海盟,此事若被外人得知,大大有損仙宗顏面。”
右副掌院即刻附和:“對,對!這件事不能讓下院弟子知道,更不能讓別派的修士知道,否則上林仙宗的臉往哪兒擱。”
“此事千萬不可聲張,無論如何處置,都最好在私底下進行。”
吳銘同意,又道:“但下院弟子同四海盟多有勾結,此種風氣定不能放縱。”
“這樣如何,我們将他當衆處斬,但只說他是下院某弟子,不說他是掌院。這樣可以讓衆弟子看看,勾結四海盟是何下場。”
右副掌院再次附和:“以此殺雞儆猴,那些弟子往後也不敢再和四海盟有所勾結。”
吳銘的提議,方縱不可能有半點反對,當即下令:“就這麽處置。”
執事長老心下腹诽,方少峰主已經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哪會說半個不字。
他默默一嘆:紅顏禍水。
這麽下去,往後可別連自己的姓什麽都忘了。
處置方法既已定下,左副掌院立即通知下院修士——
兩日後,在天石觀正殿廣場,以勾結四海盟的罪名,将掌院當衆處斬,召集所有弟子集合觀看。
同時,天石觀門口貼出通告:兩日之後,觀中有重要事務,天石觀關閉一日。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來到了行刑之日。
天石觀正殿廣場,烏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所有弟子放下手中事務,在廣場上等候行刑。
天石觀弟子易炜來得極早,天還未亮就來到廣場,此刻他站在第一排。
他一動不動,雙眼緊緊盯着廣場正中臨時搭建的行刑臺。
這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你想救他?跟我來。”
易炜轉頭一看,旁邊站着一個瘦高青年。青年穿着極為普通的弟子服,衣着不顯眼,但相貌極其驚豔。
那青年說完這句話,轉身便朝人群外圍走去。
易炜怔了片刻,緊了緊手指,速即跟上。
易炜一直跟着他,走到了內院外牆下的一個僻靜角落。
青年停住腳步,朝他一笑:“你真想救他,為什麽?”
“因為那晚,他不顧自己的安危,保護你,讓你逃離?因為他不願說出你?”
“你和他究竟什麽關系?”
易炜五指下意識捏緊:“你知道些什麽?”
“什麽都不知道。”青年,即吳銘笑道,“所以現在才來問你。”
“你若不想他死,就把全部事情詳細告知于我。”
易炜有所猶豫,沉默不語。
“只有我能救他,你若不想說,那就看着他死吧。”
說完這句,吳銘做勢就要離去。
“等等!”易炜趕忙叫住他,“你真能救他?”
“那要看你是否老實交代了。首先回答我第一個問題,你和他什麽關系?”
“他……”易炜頓了一瞬,“他是我爹。”
吳銘微怔,随後輕聲一笑:“可我聽說,掌院未曾結過道侶。沒有道侶,哪來的兒子?”
易炜緘默不言。
吳銘:“當真?你是掌院的私生子?”
“我沒騙你。我當真是他兒子。”
這回輪到吳銘沉默。
那一晚,掌院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護着易炜安全逃離。若是兒子,那就說得通了。
“你們是父子,父親和兒子見面,為何要搞得這般偷偷摸摸?”
明明都在下院,天天能見,非得去城郊十裏亭,還要隐藏修為,換衣僞裝。
易炜:“因為他不知道我是下院弟子。他以為我是個散修,還加入了四海盟。”
這話把吳銘搞糊塗了。
這對父子什麽情況?
“我既是不能公開的兒子,和他的情況定然比尋常父子複雜。”易炜道,“我娘是個凡人,是他在當上江州下院掌院以前認識的。”
易炜朝吳銘說起自己和掌院之間的因果。
掌院原是上林仙宗一內門弟子。但他根骨上佳,又有點氣運,一次歷練時,在某秘境內得了機緣,一路修到了金丹。
一百五十年前,他還沒當上江州掌院,只在昊天四處游歷。
那年,他在路上從野外的妖邪手中,救下一個凡人女子。
二人互生情愫,很快結為夫妻。
可惜一見鐘情的愛戀終是難以長久。二人濃情蜜意沒幾年,漸漸發現性格不合,開始出現矛盾。到後來,感情在争吵中一點一點磨滅。
二十年後,兩人終成一對怨侶。
既然已沒了情愫,又是一仙一凡,雙方于是合離。
掌院同妻子和離後,再度游歷昊天。
“我娘沒有仙骨,無法入道,一輩子只能是個凡人。她靠着丈夫給的丹藥,能維持容貌不老,合離之後沒了丹藥,壽數一到,便壽終正寝。”
吳銘:“那你什麽時候出生的?他們合離之前?掌院也将你抛下不管了?”
“是,也不是。”易炜道,“他們合離之時,雙方誰也不知,我娘剛剛有了身孕。”
等到女方肚子大了發覺時,兩人已經合離,且掌院雲游四海,二人再也沒有過聯系。
“我娘在他離開之後,将我生下。他是修士,且根骨上佳,因此我也有仙骨,可以入道。于是我靠着那些民間的功法修行,也成了一個修士。”
“我娘在彌留之際,将他的事告知于我。”
吳銘:“你娘讓你,去找你親爹?”
“她只是讓我知曉自己的爹是誰。她不會讓我去找他,在此之前,她從沒提到過他。估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
“那你……”
“我最初也沒想過要找他。那時我也不知道,他的修為已突破金丹中階,被仙宗任命為江州下院的掌院。”
“而我,一個靠自己修行的普通散修,在娘死後,也離開了空無一人的老家,來到江州。”
江州人煙稠密,是人間大城。凡人來此找活計,修士來此尋機緣。
而掌院被仙宗派來江州,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安排。
“我和他相逢是一場意外。我來江州之後,聽說散修可以加入四海盟,得到一個四海印,以此印為憑,便可進入修士的市集,同散修們交換各種丹藥法器。于是我也順勢加入。”
“後來有一天,我一認識的朋友離開江州外出游歷,我便去城外相送,就這樣去了十裏亭。”
易炜深吸一口氣,“沒想到那一日,他也在十裏亭。”
“我倆都在一家茶館喝茶,他見到了我腰間的吊墜。”
易炜腰間挂着兩個吊墜,一個四海印,一個則是他娘給的,從小帶在身上的玉墜。
“我一直以為這吊墜是我娘從她自己家裏帶出來的東西。卻從來沒想到,這玉墜竟然是他的。那是他倆成婚時,他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
掌院一眼認出了自己送給前妻的定情信物,即刻詢問來歷。
易炜說是自己娘送的,自小就挂在身上。
再一問他娘的閨名,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掌院就是在那時才得知,自己居然有個兒子,已經長這麽大了。
這場父子的相遇并不溫情,反而尴尬。
父親是江州下院掌院,兒子是四海盟一散修。
易炜:“他雖是位高權重的掌院,但這一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不知多少人想将他拉下馬,自己上位。
他曾經娶妻,不知多少人會以此大做文章,指責他抛妻棄子。更別說兒子還加入了四海盟。”
“最主要的,是我……”易炜神色迷惘,“我并不是很想認他這個爹。”
“他和我娘因沒有了感情,最終和離,他雖是我爹,對我卻無半分養育之恩。他對我來說,僅是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所以即便二人相逢,掌院卻從未公開過易炜的身份。
然而畢竟血濃于水,易炜對這個爹,心情有幾分複雜。
他問吳銘:“你知道那日他為何會在十裏亭嗎?”
“因為很多年前的那一日,他在那裏同我娘相遇,也在那裏同我娘定情。”
“他來江州之後,偶爾,那一日,他會去十裏亭坐坐。他對我說,如果他知道我娘已懷有身孕,絕不會扔下我們母子。”
可惜沒有如果。
“在得知我的存在之後,他便每年都會在那一日去往十裏亭,約我見面。”
易炜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道:“我雖不想認他,但我知曉他的身份。仙宗下院的掌院,不宜同四海盟的人有任何關系。所以我退出了四海盟,并尋了一個機會,成了一名天石觀弟子。”
“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易炜嘴角扯了扯:“很好笑吧。他是掌院,我是一名普通弟子。我們都在天石觀,他卻從未發現,還一直誤以為我仍是四海盟的人。”
吳銘用很平常的語氣道:“這很正常。天石觀那麽多弟子,他一個掌院,怕是從沒在意過。”
更從未想過,易炜會在天石觀中。
“前日,又到了每年你們相約見面的時日。即便他明知此時情況特殊,不宜離開天石觀,卻仍舊外出同你相見。”
掌院一直以為,自己每年只能在這日同兒子相見。縱使天塌下來,他也要去十裏亭等候。
易炜緘默良久,才繼續:“沒想到,卻被你們撞見。”
“他以為我是四海盟的人,怕你們對我不利,因此護着我離開。可他卻被你們抓住。”
“他也沒将我的事告訴你們吧。他以為我是四海盟,所以什麽都不說,被你們誤會成同四海盟有勾結。”
不光吳銘誤會,連掌院自己都這麽以為。
“可我,”易炜眼眶微紅,“我真不是四海盟。雖然以前曾經加入過,和他相逢之後,我很快就退出了。”
吳銘:“那晚,他給你的東西是什麽?”
“丹藥。每年見面時,他都會給我一些有助修行的物品,有時是丹藥,有時是道法,有時是法器。”
吳銘一笑:“他對你挺好。”
易炜沉默着沒說話。
吳銘又問:“那你知道他布下幻殺陣,加害本宗弟子嗎?”
“他是掌院,他要做什麽,怎麽會讓下面的弟子的知曉。”
易炜一說完,忽然反應過來,驚詫道,“你是說,天石觀正在四處調查的那個,用幻陣對付本宗弟子的修士,是他?!”
“可他為什麽這麽做?”他想不通,“這樣做,對他有何好處?”
“莫非……他擔心曾經娶妻生子,兒子又加入四海盟的事情被本宗長老知曉,仙宗會撤去他的掌院之職?他怕你們查到他刻意隐瞞的過去,因此動了殺念?”
吳銘:“你一點不知情?他沒事先告訴過你?”
易炜搖頭。
“那行。你先回去吧。”
“我爹……掌院他……”
“放心。”吳銘嘴角一揚,“當衆處刑只是為了釣魚,特意唱的一場戲。你這條魚不就上鈎了?”
“若非你想要救他,心中焦急,舉止有異,我也不會在人群中那麽容易找到你。”
“不過,你只是條小魚,”他大步走向內院,步履生風,意氣揚揚,“現在,我要去釣一條大的。”
***
天石觀內院,主殿。
寬闊大廳內熏煙缭繞,霧氣減淡了天光,廳中光線略顯灰沉,越發凸顯一種莊嚴肅穆。
吳銘等人再次叫來了下院的兩位副掌院,商量後續事宜。
“掌院已經伏誅。雖是以弟子身份當衆處刑,同樣具有殺雞儆猴的作用。下院弟子勾結四海盟的不良風氣,往後定能得到有效遏制。”
“不過,”吳銘看向兩位副掌院,“群龍不可無首,天石觀須得盡快任命新掌院。二位當了多年副掌院,熟知觀中事務,是最适合接任掌院的人選。”
“不如我們現在就行商讨,從二位中挑選一位,暫代掌院之職。等執事長老回了仙宗,即刻向仙宗禀明情況,請仙宗下達正式任命的敕令。”
執事長老半睜着眼,撫須道:“你們兩人由誰接任,自己商量吧。”
兩位副掌院都埋着頭,不吭聲。誰也不敢先開口。
吳銘:“既然二位都不說話,那就由我們本宗長老來指定。”
“右副掌院。你為人寬厚,恪盡職守,就由你來接任掌院,如何?”
掌院之職誰人不想做。意外之喜突然落到自己頭上,右副掌院自然不會拒絕。
他雖極力忍耐,仍能明顯看出臉色的驚喜之色。
“可是,”左副掌院忍不住開口,“依照仙宗規矩,掌院出了事,下一任新掌院該按院中職位,順位繼承。”
接任掌院,順位第一的人該他這個左副掌院。他若無法接任,才輪到右副掌院。
方縱不以為然:“仙宗定的規矩是,左副掌院享有繼任的優先權。”
“優先什麽意思,懂嗎?并非只能由左副掌院接任。倘若有更合适的人選,當然選那個最好的。”
吳銘接着道:“左副掌院平日負責觀中內務,多為一些日常瑣事。而右副掌院大多負責外務,他的辦事才幹,更能勝任掌院一職。”
右副掌院埋着頭,心中竊喜,偷偷上揚的嘴角快要抑制不住。
左副掌院也在極力忍耐,可惜不快的臉色同樣抑制不住。
大廳裏氣氛沉郁,安靜的落針可聞。
“既然都無意見,”吳銘态度輕慢,絲毫不顯重視,“那就這麽定下了。執事長老等會回了客棧,便即刻傳訊禀明仙宗。”
“不消兩日,仙宗的敕令就能下達。右副掌院,回去好好準備掌院的任命大典吧。”
他說完,輕飄飄說了句“散會”,便示意執事長老領他們回客棧。
幾人走到大廳門口,正要擡腳邁出門檻——
“等等!”左副掌院驟然起身,大喊一聲,叫住衆人。
“任命新掌院一事,”他方才有所忍耐,而此刻按耐不住,終于強硬表現出自己的态度,“我有所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