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054章 第 54 章
“我方才就有個疑惑, ”說話的是孫閑玉,“你們都覺得,活着的人是王家孩子嗎?”
同門:“不然還能是誰?”
他們都看到, 王家孩子把楊家公子推入井中後,自己假扮成了公子。
吳銘:“但是那一幕,二人的演員扮相一模一樣。如果反過來, 楊家公子将王家孩子推入井裏, 同樣可以說得通。”
同門:“可這樣一來, 故事就說不通了。楊家公子殺他做什麽?”
吳銘:“防衛。楊家公子知曉了對方的陰謀。有人想殺自己,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同門一怔:“把他殺掉。”
正是如此。
楊家公子得知對方陰謀後,将計就計。
吳銘:“那一幕我們都誤會了,真實情況是,楊家公子将王家孩子騙到井邊, 最後将他推入井中。”
“最後一幕,那個假公子模仿真公子,沒多久就學的一模一樣。但王家孩子從小在貧苦家庭長大,他真能完全假扮成一個從小嬌養的公子嗎?”
“那個人, 之所以模仿得一模一樣, 是因為那是楊家公子自己。”
執事長老:“這麽說, 陣眼應該是楊家公子。”
而非王家孩子。
他看向站在王家孩子身邊, 扮演公子的那個戲子, 并指掐訣, 打算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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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銘出聲阻止:“等等。或許也不是他。”
長老一愣, 剛剛凝聚在指尖的氣刃“唰”的一下煙消雲散。
“這又怎麽說?”
“楊家公子除掉王家孩子, 随後回到家中。他因行為和往常有異,還曾遭到懷疑。”
吳銘輕撫下颌, 沉吟道,“很奇怪。他就是真公子,那是他自己家,為何會有這樣的一幕?”
“他是故意做了一些反常的舉動,故意引人懷疑。”
衆人皆疑惑:“為什麽?”
“因為,”孫閑玉和吳銘同時道,“他在演戲,演給另外的人看。”
“給我們看?”
整個幻境裏,觀衆就他們十一人。
孫閑玉:“不是。是給戲裏的某個人看。”
衆人一頭霧水。
吳銘:“我之前曾有過疑問。王家夫婦要扔一個孩子,他們如何決定扔棄雙胞胎中的哪一個。”
“當時大家都認為,他們選擇扔掉體弱多病,不好養活的那一個。”
“可這只是我們自己的猜測,戲裏并未說明。如果當時那兩個孩子的情況差不多呢?他們又該怎麽選?”
沒有什麽體弱多病,兩個孩子的身體狀況都一樣,他們扔哪一個?
蕭遙思忖片刻:“抓阄?”
吳銘點點頭:“由上天決定。可既然要交給上天安排,為何不選一個更好的方式?”
方縱冷聲道:“算命。”
“找個相士算命。誰的命格更好,誰留下。”
命差的那一個,就選擇扔掉。
“後來王家孩子不是去下院找了一個道士?那個道士知曉他倆命格,我們怎麽知道那是他們初次見面?”
“戲臺上沒演,實際的故事當中,他們也有可能此前就認識。”
那麽,道士和王家孩子,兩人什麽時候認識的?
“最早,可以追溯到王家夫婦扔孩子的時候。”
“那個道士,其實早就已經出場,只不過沒出現在前臺而已。”
王家夫婦沒錢養育兩個孩子,只能忍痛扔掉一個。
他們無法決定扔哪一個,于是找了相士,給這一對雙胞胎算命。
相士算出,其中一個命格不好,于是這對夫婦選擇将他扔掉。
執事長老:“那道人算錯了?”
事實證明,顯然是被扔棄的那一個孩子,命格更好。
吳銘:“也有可能是故意為之。”
“總之,王家孩子見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因生活境遇的差距,心生忿怨和貪念,于是去找那位曾經給自己算命的道人幫忙。”
“道人教給他謀殺公子,替換身份的辦法。然而這一陰謀被公子知曉,王家孩子反被公子殺了。”
他頓了頓:“這下能猜到,公子演戲給誰看了吧?”
蕭遙搶答:“給道士看。”
“道士出的這個主意。但最後公子活了下來,然而他知道,想殺自己的,除了同胞兄弟,還有道士。倘若道士知道他沒死,定然還要想辦法謀害。”
“所以公子假扮成了王家孩子,演了一出戲給道士看,讓躲在暗處的道士誤以為,現在活下來的這個是假公子。”
“道士和我們一樣,都被真公子的戲給誤導了。”
執事長老想明白了:“這麽說,陣眼是道士。”
“我認為如此。”孫閑玉道,“而且我覺得還有一部分,戲裏沒演,關于這個道士。”
“道士很早以前就算出了雙胞胎的命格,知道其中一個是大富大貴之命。他叫夫婦把這個孩子放到城西的水井邊,讓他被楊家人撿去。”
“此後楊家飛黃騰達,原本貧苦人家的孩子成了富貴人家的公子,這些他都有預料。”
執事長老:“那他給王家孩子出主意,指點他換命……”
“他讓這對雙胞胎自相殘殺,我猜,他最後的目的,是要替換自己的命格。戲臺上的部分雖然結束,日後,道士必定會用妖法,将自己變成楊家公子。”
“那道士想自己去當這個大富大貴之人。”
空氣驟然安靜,只能聽到幾聲抽氣、默嘆的聲音。
片刻後,執事長老沉聲道:“這道人心術不正,理當問斬。”
他一說完,一道破法咒悍然朝戲臺最邊上,那個扮演道士的戲子身上打去。
破法咒将道士砍為兩段,黑色的靈氣從斷口出噴出。
霎時間,黑雲覆地,狂風大作,飓風形成渦旋,直連天地,幾乎吹得人難以站穩。
“這是陣眼!陣眼被破,陣內靈氣流動紊亂,”段确用袖子擋住額頭,扯着嗓子在狂風中艱難大喊,“靈氣亂流會形成風暴,大家千萬當心,別被風暴卷入幻境和現世的夾縫中,那就永遠出不去……”
他還沒吼完,風暴驟然停歇。
周圍景色瞬變,一衆人回到了居住客棧的最頂層。
抱大樹,抓欄杆,以劍撐地……
姿勢各異的衆人:“……”
風平浪靜的走廊上,氣氛安靜,尴尬,且滑稽。
時間彷如靜止。
過了片刻,吳銘假裝無事,面無表情朝衆人道:“陣破了。我們從幻境中出來了。”
江州城亮如白晝的燈光從露臺外漏進來,把走廊映得透亮。
各種車輛人流,琴曲唱詞的喧鬧混在一起,編織出熙攘夜色。
他們重新身處繁華熱鬧的現世當中。
吳銘低頭看了一眼時計。他們在幻境中奔波,少說一日。
現世中不過才一刻鐘而已。
方縱下令:“都累了,回房休息吧。明日我去下院一趟,是誰設陣對付我們,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
衆人各自散去。
吳銘回到房中,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側身一看,蕭遙正目光炯炯看着他。
他不禁嘴角一揚,笑問:“怎麽?”
“我尚有一件事未明。”
“說來聽聽。”
“那個不會禦劍飛行的鬼娃……”
“他是鬼娃,”方縱驀地插話,同蕭遙争論,“肯定會飛。”
吳銘:……為什麽一定要争論鬼娃會不會飛。
蕭遙無視了方縱:“那個鬼娃一路給我們指引,可他和那場戲似乎并無關系。”
“他在幻境裏起什麽作用?就只為唱個歌?”
方縱:“還負責吓人。”
“不知道。不過,”吳銘半垂下眼眸,“倘若故事讓我來編,那我會寫,王家孩子被推入井中之後,陰魂未散,化作厲鬼。”
蕭遙微怔:“……那他為何,是個孩童模樣。”
吳銘:“那是另一個孩子被丢棄,他們兄弟二人分離時的年歲。”
蕭遙沉默。片刻後關切道:“天色已晚,我們在幻境裏奔波了這麽久,你早些休息。”
吳銘點頭,轉身走向裏間。
走了一步,又轉回來,問蕭遙:“……你對更換命格一事,有沒有……什麽想法?”
蕭遙:“我聽說過這種道法神通。”
見吳銘神色有些微妙,他問:“怎麽?有興趣?”
他臉紅慚愧:“可惜我不會。”
轉而又鋒芒盡顯:“我去打聽,誰會。一定替你弄到手。”
“不必,”吳銘笑笑,“我就只随口問問。這種神通我沒興趣。”
他一直有所懷疑,蕭遙是不是用了此類秘法,替換了他的命格。
但顯然,蕭遙對此毫不知情。
倘若真有什麽驚天大陰謀,多走幾步,一定會漸漸浮現端倪。
他不心急。
吳銘再次轉身走向裏間,一擺手:“時間不早,盡快安寝。”
***
明月西沉,旭日交替,暖黃的陽光穿破雲層,照入天石觀中。
寬敞明亮的後院正廳,仙霧彌漫。
香爐中冒出的熏煙垂直飄向房頂,因沉悶無風,郁積在房中久久難以散去。
大廳氣氛凝重。
執事長老高作主位,身旁站着抱劍而立的方縱。
下院掌院領着兩位副掌院,十數名下院長老,及一衆高階弟子,在大廳內整齊列隊。
諸多下院修士全都深埋着頭,惴惴不敢言。
執事長老高聲怒喝:“江州城由天石觀管轄!我奉本宗之命,來此下院,給爾等修複法陣,爾等竟在老夫居住的客棧裏設下陷阱,妄圖謀害。”
“爾等該當何罪!”
掌院拱手,大呼冤枉,稱自己完全不知情。
“道兄來我天石觀,小廟蓬荜生輝。我等歡迎尚且來不及,只怕招待不周,怠慢了道兄,怎會蓄意謀害?”
“幻陣一事,實與我等無關。”
執事長老仍怒:“縱使不知情,也是你下院弟子疏于防衛。你身為掌院,未能盡到自己職責,我看你這掌院之位,怕是……”
他正抖着威風,方縱不耐,出言打斷他:“你們下院真不知情?”
掌院:“真和我等無關。”
“那你仔細想想看,會是何人所為。”
“這……”掌院面色發青,思索良久,又轉頭和身後的副掌院,長老等人互相對視。
衆人紛紛搖頭——毫無頭緒。
“江州人煙稠密,人口遠超千萬。常居于此的修士就不下百萬之數。各個仙門下院,修真世家,無派散修,都在城中,形勢錯綜複雜。”
掌院說完又找補:“但江州雖魚龍混雜,明争暗鬥不斷,大局卻一直被我上林仙宗牢牢掌控。天石觀實力強盛,無人有膽敢招惹到我仙宗弟子頭上。”
方縱挑眉冷笑:“無人有膽?”
“可他們偏偏就來了。”
還專門針對本宗的這群弟子下手。
掌院面色難看。
“你們速速派人詳查此事,三日之內,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結果。”方縱冷聲道,“先把嫌疑最大的人列出來,名單給我,我親自去查。”
下院衆修士深埋着頭,又偷偷擡眼看他。
坐在主位的明明是本宗的執事長老,他身邊一個年紀輕輕的弟子,為何會有這麽大的派頭?
這弟子一說話,本宗長老都默不敢言。
掌院看向執事長老,以眼神請示。
執事長老隐有倉惶:“聽到了嗎!還不快去!”
方少峰主發話,三日必須要有結果。
倘若沒查出讓他滿意的結果,他一動怒,別說這些下院弟子,執事長老自己都要慘遭池魚之殃。
掌院立馬應下,急匆匆領着下院衆人離開大廳,即刻開展調查。
方縱一行也出了下院。
剛離開後院,執事長老朝他提議:“方賢侄,天石觀疏于職守,防備松懈,才至這場禍端。掌院身居高位,任其職卻未盡其責,當先罰他面壁思過,待禀明本宗之後,再撤他掌院之位……”
“那是後事,”方縱瞥了他一眼,“當務之急,是把那個暗地裏下手的陣主揪出來。下院的人如何責罰,等抓到人之後再另行商讨。”
“做事的輕重緩急,你不懂嗎?”
長老被他一怼,頓時不敢再說話。
吳銘此前一直跟着方縱和長老,裝作內門弟子,只站在一邊不說話,此時好奇詢問:“聽掌院說,江州城裏還有別的仙門下院?”
“有。”方縱解釋,“很多。”
昊天東洲三大仙宗,勢力最為強大,分割了東洲大片領土。
除了這三大宗,還有許多小門小派,立于昊天各地。
“稍大一點的仙門,門中修士幾千上萬人。而最小的,一個人一間房,就能自稱一個門派。”
昊天修士衆多,如果把那些野雞門派通通算上,仙門數量根本無法統計。
但除三宗四世家有自己的領地外,其他所有門派都建在三宗四世家的領地裏。他們立派在哪個大宗的勢力範圍內,就算作哪個大宗門的附屬,得乖乖聽當地大宗門的話。
“上林仙宗領地內的小門派不計其數,他們既然作為上林仙宗的附屬,仙宗便允許這些門派在民間開設下院。”
凡人屬地,仙門不宜強行幹涉。倘若因為修士之間的鬥法誤傷太多凡人,導致生靈塗炭,天道必将降下天劫。
因此修士們都會盡量避免在凡人居住的地方争鬥,對凡人城鎮的管控也十分寬松。
“只要同上林仙宗登記報備,任何門派都可在凡間買地,修房,開設民間下院。”
執事長老插了一句嘴:“另外兩大仙宗,也有在江州城中買地,建道觀。這是同凡人買地做交易,仙門不宜多管。”
“只不過江州是我宗領地,他們諸多受限,不敢太過張揚。”
“當然,他們的領地內,我上林宗也在各個民間城鎮設有下院。”
總而言之,無論仙界凡間,整個昊天所有地域都紛亂如麻。
“但我上林仙宗萬年傳承,底蘊深厚,道法高強。門下弟子人才輩出,高手如雲,”長老一臉自豪,“江州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觀星羅棋布,論規模,論人數,論實力,無人敢同我上林下院比肩。”
江州一地的權勢,牢牢握在上林仙宗手裏。無論城中有多少別派下院,無派散修,上林仙宗從未将他們放在眼裏。
幾人邊說邊走,再一次穿過幾座香客摩肩擦踵的殿堂和廣場。
上香的人實在太多,香灰也重,吳銘被熏到打了個噴嚏,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香客。
“小心。”方縱在旁邊,迅疾拉過他的手臂,将人往懷裏一帶,避開了行人。
他好笑問道:“沒事吧?要不要水?”
吳銘被這麽一扯,重重撞進他懷裏。
瞬間席卷而來的溫熱,和不同于觀中竹香味道的淡雅冷香,将他緊密又嚴實地包圍。
吳銘一陣怔愣。
“怎麽了?”方縱見他忽然發神,鼻尖又有點紅,趕忙幫他輕揉鼻尖,“撞到了?疼?還是吸入了香灰,癢?”
吳銘站着讓他揉:“……都有。”
二人舉止親昵,若無旁人。執事長老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不停腹诽:
這些年輕人,初嘗情愛滋味,滿心滿眼都只有對方,根本目無旁人。大庭廣衆之下卿卿我我,沒有一點顧忌。簡直傷風敗俗,大壞禮義,實在太不像話。
可那是方縱,天樞峰的少主。長老不敢倚老賣老訓誡于他,只能在一旁尴尬轉過頭,心中默念:非禮勿視。
耽擱了這麽一會,走到天石觀大門的時候,左副掌院急匆匆從後面追來。
對于他們這群本宗弟子,下院掌院只在迎接的那日,捏着鼻子笑臉逢迎,之後再沒露過面。
一應接待陪同,住宿安排,全由這位左副掌院在主持。
今日情況特殊,掌院鐵青着臉被執事長老一通責罵,散會之後,又不見蹤影。
調查的事情他會派人去做,然而在本宗來的長老面前點頭哈腰,他一個久居上位的掌院實在不願意,于是又把陪同伺候的擔子甩給副手。
本宗弟子遭人暗算,下院确有一定責任。
為了平息本宗長老的怒火,左副掌院更得加倍殷勤。他在心中定好計劃,一定要跟在長老身邊,貼身伺候。
有下院的人在屁股後面跟着,盡心讨好随意使喚,執事長老自然樂得高興。
于是幾人返回客棧時,長老身後多了一人。
乘坐副掌院安排的鐵車回到客棧後,方縱朝衆內門弟子簡短說了一下情況。
——誰幹的,下院不清楚,正在查。
他們只管等消息。
只是那人目标是他們這群本宗弟子,為防萬一,後面幾日不去城裏巡查了,免得衆人分散,又遭暗算。
如今客棧已貼上防護咒符,除非來個元嬰大能,否則什麽樣的法陣都無法運轉。
安排完畢之後,衆人又各自回房。
吳銘剛坐下,才喝了一口水,房門又被敲響。
門外站着執事長老。他過來朝方縱請示:
下院已經列出了幾個嫌疑最大的門派名單。其中有個延蒼派的下院,此前就定好,今日天石觀會派弟子前往巡視。
昨晚出了遇襲一事,下院修士今日趁着去延蒼下院巡視的時機,正好進行調查。
“方賢侄,”執事長老問,“你此前說,要親自前往調查。下院派人來問,你現在可要同去?”
方縱看了眼吳銘,笑說:“想去?那走吧。”
吳銘立時放下水杯,從座椅上站起。
蕭遙坐在旁邊,見狀扯了扯他衣袖,目光粼粼地望着他。
吳銘忍俊不禁:“一起去吧。”
他剛才和方縱去下院,沒帶上蕭遙,讓蕭遙留在客棧裏畫防禦符咒
——蕭遙什麽道法都修習,符咒也精通,修為又高,一衆弟子只有他頂用。
蕭遙一臉郁悶,但吳銘的吩咐,他從來不會拒絕。
此時符咒畫完,防禦布好,出門再不帶上他,吳銘真擔心他一個人留在屋內,忍不住偷偷哭出來。
蕭遙想跟去,方縱皺眉看了他一眼,卻沒說不允。
于是吳銘,蕭遙和方縱三人,跟着天石觀修士,去往延蒼下院。
延蒼下院坐落于江州城東北角,乘車半個多時辰的路途。
其規模雖不算小,卻根本無法和天石觀相比。
整座道觀,比天石觀內一間殿堂大不了多少。
也不怪無論本宗還是下院,都沒把除上林仙宗自己以外的所有仙門放在眼裏。
天石觀修士定期去別的下院巡視,別派下院都得由掌院帶着衆弟子,在門口列隊恭迎。
延蒼掌院将天石觀的修士請入正殿大堂,将自己觀中的弟子名冊,庫房賬冊,及流水賬冊等記錄交給他們查看。
即便延蒼掌院滿心不情願,可作為上林仙宗附屬,門派建在上林仙宗的領地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天石觀修士将名錄和賬冊翻看完,又将其交給方縱。
下院修士至今仍不清楚,這個派頭如此之大的本宗弟子,究竟什麽身份背景。
但方縱修為境界高,氣勢淩人,衣着華貴,長相還俊美,一看就知絕非等閑之輩。
下院修士見掌院、長老等人都不敢怠慢于他,自己則更加謙卑恭順。
方縱拿着幾本名冊賬目,和吳銘蕭遙一人一本,看完又交換。
之後一行人又在整座道觀裏巡查。
花了大半日,走遍內院和外院,天石觀修士在方縱的示意下,結束了這次例行巡察。
離開延蒼下院後,吳銘同方縱,蕭遙讨論:“應當不是他們。”
蕭遙點頭贊同:“延蒼下院內境界最高的掌院,也才金丹初階。另有一長老是金丹,其他弟子都不過築基。”
要啓動那個幻殺陣,最低也得金丹中階的修為。
延蒼下院無論修士的修為、院內的法器,都不可能辦到。
方縱哼笑:“你們以為,民間的金丹修士能有多少。”
逆天而行極為不易,能結成金丹,延長千年壽數的,不過百萬分之一。
上林仙宗內能有那麽多金丹修士,皆因弟子總數多,基數大。倘若看看比例,瞬間就能體會到結丹的不易。
而這些金丹修士,大多也如執事堂的長老那般天賦,結丹就已到頭。能晉級中階的人又減一大半。能突破到金丹高階的,少之又少。
地脈之上,靈氣最盛,精英彙集的仙門尚且如此,何況民間。
江州是僅次于一國之都的通都大邑,才能有金丹中階的修士擔任掌院。別的地區,金丹初階便可鎮守一地。再小一些的城鎮,掌院只需築基巅峰就能勝任。
“江州城掌權的上林下院,那掌院也不過金丹中階九段,”方縱不屑,“境界比我差遠了。”
“天石觀內有三個金丹修士坐鎮,在所有下院中都是最頂級的配置。”
“東洲任何一所下院都不可能有比他境界更高的。”
即便國都內的下院也只能持平。
吳銘:“這麽說,有能力啓動那個幻陣的人,很容易找到。”
“即便天石觀的人完全沒有頭緒,不知道是誰,他們也很快能列出嫌疑名單。”
方縱點頭:“我給他們三天時間,已經很寬松。動作快一些,明日就能有結果。”
整個江州城的金丹中階,無論仙門修士還是無門散修,不過十指之數。
有嫌疑的人,只得那麽幾個,并不難找。
既然并非延蒼下院的修士所為,三人離開後,回到客棧。
第二日,下院修士繼續調查,而本宗修士這邊,左副掌院竭盡所能地讨好執事長老,以求他心情愉悅,能減少甚至取消對下院失職的懲處。
“掌院聽說,道兄喜歡戲曲,”左副掌院道,“因此特意雇了一個戲班子,給道兄唱戲解悶。還望道兄賞光。”
執事長老有些疑惑,他愛釣魚,愛書畫,戲曲也聽一些。但倘若有人打聽他的喜好,戲曲并非排在首位。
也不知掌院從哪裏打聽來的錯誤訊息。
不過聽聽戲,打發時間,他沒意見。
戲班都已經安排好,他自然賞光,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執事長老欣然前往,十峰弟子也被一起邀請。在下院的人看來,長老去休閑玩樂,他們這幫弟子理應在身後跟随。
原本确實是這樣。只是他們這一隊人和別的下界隊伍不同,因為有個方少峰主。
執事長老不停偷瞄方縱臉色。
幸好方縱沒說什麽,讓他在下院修士面前穩住了長老的威嚴。
方縱不說話,其他十峰弟子更不敢損了長老顏面,只能跟着他同去。
當然也有孫閑玉這種,對這一安排十分歡喜。
一行人乘車前往戲班。
路上,吳銘看窗外景色,感覺有幾分眼熟。
到達之後下車一看——這不是,那日他來過一次的“影局”嗎?
本想買靈影戲,奈何這家影局出品的戲本質量太差。
他們跟風把名字改成影局,實則還是老式的戲班子。
不過下院的人雇他們來唱曲,想必這家戲班,在江州城內小有名氣。
然而吳銘聽到陪同伺候長老的左副掌院說:“聽聞道兄對這家戲班情有獨鐘,還曾經命人派過車,來這裏看過?”
吳銘:“……”
他隐約明白,執事長老愛聽戲的謬誤謠言出自哪。
那日下院确實派過車來此處——方縱下的令,接送他們。當然,是以執事長老的名義。
因此讓下院修士生出了誤解。
罷了。反正長老這種年歲的老頭子,都喜歡聽戲。
下院掌院為執事長老點的曲目是《定軍山》。
七十二歲高齡的黃老将軍,在此戰中領着同樣老邁的副将,忠義奮勇,力破千軍,劈敵将于馬下,平定東川(*1)。
兩位老将軍寶刀未老,掌院點這場戲,意在暗捧執事長老雖然年邁,往後仍可有一番驚動天下的大作為。
戲唱的好不好,吳銘不知道。但看執事長老臉都快樂出了花,就知道這馬屁拍的正中紅心。
只要下院找出暗算他們的人,這防禦松懈的失職之罪,執事長老恐怕就只輕描淡寫的一句,混在呈報裏最不起眼的地方,再交給仙宗。
執事長老心花怒放聽完戲,下院弟子又安排他釣魚,品茗。
長老樂不思蜀,下院是否能盡快把人找出來,他已經不在意。
看這模樣,三天沒結果,他定然還會代人說項,朝方縱求情。
如此又過一日。
第三日,下院依舊先請長老聽戲。
吳銘很好奇,今日的馬屁又該怎麽拍。
一行人再次去往同一家戲班。
今天唱的這出戲,是《鴻門宴》。
開場沒多久,坐在吳銘後排的孫閑玉忽然“咦”了一聲。
“這戲怎麽不一樣?內容改過了?”
吳銘奇道:“怎麽改的?”
他聽不懂那些人咿咿呀呀的唱詞。
“朝項王獻計擺鴻門宴的人,原本應是範增。”孫閑玉解釋,“這裏沒有範增了,是項王自己想出的鴻門宴。”
吳銘不以為意:“他們是不是缺一個唱戲的角兒,就把範增這角色給減掉了。”
孫閑玉:“有可能。”
“不過,”她嘀咕,“不至于吧。”
她繼續聽戲,只過了一會,又驚訝一聲。
“這不有範增嗎?戲給人改了。”
吳銘:“改唱什麽了?”
“範增得知了項王的計謀,将他的計劃偷偷告訴了沛公。這都改的什麽呀,”孫閑玉無語,“範增是項王的親信,這都投敵了!”
她一邊看,一邊罵:“亂改一通。讓項莊舞劍的也不是範增,他讓項伯保護沛公,又安排沛公乘機逃跑。做的事全都反了。”
吳銘一只耳朵聽着孫閑玉的怨念,一邊同她閑聊:“別的地區有這樣的版本嗎?”
“怎麽可能!”孫閑玉翻了個白眼,“這戲班自己改成這樣的。”
戲班自己将戲改成這樣?
一種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戲班唱戲,客人點什麽,他們唱什麽,為什麽要自己胡亂修改,還改的不讨客人喜歡。
這不可能。
只能是點戲的人要求他們這麽唱。
下院的人專拍執事長老馬屁,昨日的《定軍山》是有隐喻的,今天的戲,也只為符合長老的喜好。
但看長老皺眉的模樣,心情顯然和孫閑玉一樣——這改的什麽狗屁!他不愛看。
吃力不讨好,下院的人突然變蠢了?
感覺不太可能……
倘若這出戲也有隐喻——
吳銘仔細思索:
執事長老來下院,結果參加了一場鴻門宴?
擺鴻門宴的項王,是下院掌院……
掌院打算殺執事長老??
他的陰謀,被身邊親信得知,親信将此消息告訴執事長老——
這不就是現在嗎?!
他們身邊跟着許多下院弟子,都是掌院的眼線。
親信無法直接将陰謀透露給他們,于是讓戲班唱這麽一出改編過的《鴻門宴》。
如此一來,他們就可通過這出戲,得知目前的狀況。
吳銘眉頭微微一皺,起身離開看場,走向後臺。
方縱和蕭遙見狀,急忙跟上。
吳銘朝二人簡單說明異常,方縱嗤笑:“下院掌院想謀害執事長老?他是個人私怨?還是說,目标是我們本宗來的所有人?”
蕭遙:“客棧裏的那個幻陣,是掌院布下的?”
他們認為是別派的修士,或者散修幹的,原來竟是下院裏的“自己人”?
江州城內金丹修士并不多,下院把有能力起陣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仍舊一無所獲。
如果是下院掌院所為——
蕭遙:“他确實有這個能力。”
吳銘:“究竟是不是,暫時還不清楚,不能妄下定論。走吧,我們去查查。”
三人進入後臺,找到戲班班主。
吳銘:“這臺戲是誰要求改的?”
他之前來這家戲班想要購買靈影戲,最後買賣沒成。但他給過班主幾顆靈石,要班主幫忙聯系那幾個真正的大影局。
二人已成“商業夥伴”。
今次他又是下院邀請的“貴客”,戲班班主當然知無不言。
“你們天石觀的仙長,像我們這種小人物,哪能清楚他們的道號和觀中職務。”
班主啧啧道,“我在江州城生活了四十幾年,逢年過節都要去天石觀上香祈福,別說掌院,就連一個管事的長老都見不着面。”
天石觀的仙長來點戲,就算掌院站在自己面前,班主也不知對面身份。
“不過,”班主道,“那仙長半百年紀,蓄須,須發花白,一派仙風道骨,正是畫中仙人模樣。看他身後年輕弟子對他畢恭畢敬的态度,我就知道,肯定是觀中掌權的。”
天石觀中作此種打扮的,只有掌院和長老級別的人,确實符合“親信”的身份。
吳銘問:“還能再詳細點嗎?”
外表五六十歲,蓄須,須發花白,長老中一半人都這樣。
班主搖頭:“記不清了。畫中的仙人,不都一個模子。高一點矮一點,胖一點瘦一點,在我們凡人眼裏,看不出什麽差別。他臉上并無任何突出特征。”
“不過,這位仙長的品味真是獨特。他特意囑咐我,把戲本改成這般模樣。你們仙門,現在喜歡這樣的故事?這般改動,放在民間,那是要被觀衆扔水果皮的。”
吳銘:“……不喜歡。”
執事長老眉眼都皺在一起了。孫閑玉估計想掀臺的心都有。
“那怪了,”班主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仙門這幾年時興這種胡亂改編呢。”
正說着,一個負責招待的小厮從後臺路過,聽到二人談話,朝班主道:“天石觀的道長,今日也陪着來了幾個,他們不愛聽戲,在客室裏喝茶等候。”
“那位點戲的仙長也在,我們給他單獨安排了一間茶室,剛給他換完茶出來。”
吳銘心中一凜,那人也在?
他同方縱對視一眼,互相一颔首,問小厮:“他在哪間茶室?領我們過去。”
小厮很快領着三人走到最裏面的雅室門口:“就這間。仙長就在裏面喝茶。”
吳銘推門進入,房中居然坐着左副掌院。
他沒想過竟會是這一位,但現在一想,也不奇怪。
左副掌院本就負責接待他們的一應事宜。昨日,今日,所有的戲都由他安排。
三人來此,左副掌院臉上不顯一點驚奇,仿佛早有所料,問方縱:“道兄叫你們來的?”
吳銘假借執事長老之名:“是。長老派我們過來,問這場戲究竟是何含義。”
左副掌院:“道兄既然派你們來,一定已經看懂。掌院他,确實對你們意欲謀害。
你們身邊伺候的弟子,都是他派來監視的,我只能用這樣隐晦的方法,向你們傳達此事。你等下回去轉告道兄,請他早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