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63.
C63.
八月的最後一天, 馮鏡衡帶着他的團隊出差了。
這一回光集團法務及個人律師陪同就一并有四位,還不算建築設計師團隊以及文化中心IP裏涉及招商引資的幾個頭目品創。
栗清圓是請祝希悅喝下午茶的時候,從後者口中得知的。得知馮總很看重這次的出差談判, 随行的相關人員一應是他自己挑選的。這次團隊的機酒也一應在原來行政基準上升艙,超支費用他個人掏腰包。
栗清圓問, 杭天一道去嗎?
祝希悅點頭, 當然呀。杭助是馮總的左右手。
栗清圓聽後笑了笑,說杭天左右手了, 那你要做什麽呢?
祝希悅疑惑地看着栗小姐,後者抿一口咖啡, 沒有任何前搖鋪墊, 只把馮鏡衡的想法與祝希悅直說了,徑直轉述她老板的意思:工作與沒着落的相思, 應該毫無疑問地選前者。
否則, 可代的,絕不是杭助。這就是辦公室最嚴苛的生存法則。
祝希悅坐在栗清圓對面,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想了想,才問栗小姐,“是杭助和馮總說什麽了嗎?”
栗清圓搖搖頭,她也難言明,這是筆額外的人情。倘若聽之任之下去, 祝希悅被調崗是毋庸置疑的事。
他們兩個助手的相輔相成與別的部門員工不同。馮鏡衡之所以想招一個二助, 就是想從杭天身上卸一部分擔子下來,否則,長遠角度看, 左右手就真的成了左右手且難以取代。這在上位者的用人邏輯裏,是存在風險的。所以, 他的兩位助手必然是要獨立交賬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這些裙帶乃至依附關系,百無一利。無利好的事,商人自然不會趨勢。
最重要的是,杭天并無此意。馮鏡衡給栗清圓透露,如果祝希悅聽勸,那麽證明她是有上進心的,起碼對目前這份工作是有期待的。他對于期待他的員工,一定會報以獎勵。她願意去報相應的進修課程,公司都可以為她承擔。相反,如果他的二助選擇愛情至上,那麽證明當初他饒給杭天的人情,一開始就只是個人情而已。
祝希悅當初聽了栗小姐的安慰。今日,她依舊要聽的。
她告訴栗小姐,她當初能面試進來其實自己也有點不可思議,她的許多同學也很豔羨她。
她有許多不足,她都知道。她每天都在加班加點地想趕上。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原來當初馮總是想要換掉她的。她也不知道,原來杭助替她求過情。可是,他也只到求情為止。
他沒有錯,僅僅是不喜歡她而已。
祝希悅一番建設自己,終究耷拉的腦袋,有幾滴眼淚掉在自己的手背上。
栗清圓看到,連忙拿紙巾給她。
偷偷忍淚的人,這才破涕為笑,笑得很局促,最後喃喃問栗小姐,“他不喜歡這樣的我,又為什麽對我格外開恩呢。我不懂,栗小姐。”
栗清圓什麽都沒說。她覺得這個時候,不說是對受挫人最大的尊重。
栗清圓也一向不适合做個游說的人。
許多事情,被說服往往是表象,真正的最佳辯手,是自己。是想通的自己與昨天和解了而已。
這天下午,祝希悅與栗小姐分別之前,她問了栗小姐一句:
“栗小姐,你為什麽願意幫我?”
栗清圓沒說多少冠冕堂皇的安慰話,更沒以馮鏡衡女友的身份自诩什麽,只說了一些她初入職場的笨與拙,甚至甲方說的話,她沒聽清都不敢湊過去再問一遍。
再說了個強盜邏輯:
人與人的交際,是有沉沒成本的。職場積累也有。很顯然,你的老板對于每一個員工都有着沉沒成本,他既然沒有最終裁奪你,就證明他對于給予你的沉沒成本起碼還在認可中。其他就不必多想了。一句話,選工作就留下來;選愛情也沒什麽大不了。
但是,栗清圓最後客觀地來了一句。記住,往往,沉沒成本不參與重大決策。
當晚,馮鏡衡回裏仁路來。栗清圓在幫他收拾出差前的行李,他告訴了她一件新鮮事:
那個祝希悅還真沒叫馮鏡衡小看了。
二助回辦公室的時候,給杭天買了份小禮物,說是還報杭助當初肯替她求情的一點小心意。
另外,她坐在工位上朝杭助開口道:“我是喜歡你的。不過,既然你不喜歡我,那麽我的喜歡就到今天為止吧。因為我确實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更不想讓馮總誤會我會因為愛慕而消極怠工甚至不以他的立場為立場。”
杭天有點哭笑不得。反問她,今天見過誰,背後哪個軍師指點的。
祝希悅直言不諱,栗小姐說的,沉沒成本不參與重大決策。于祝希悅而言,一時的愛慕是沉沒成本,但是工作乃至事業是重大決策。
他們這一趴傳到馮鏡衡耳裏,杭天甚至有點哀怨起來,怪栗小姐手起刀落地,就把他愛慕者的戀愛腦給割掉了。
馮鏡衡似乎對于杭天這樣享受別人的愛慕但又并不打算回應的冷漠頗有微詞。反問他的助手,“你還挺失望?”
杭天付之一笑,“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臭小子,你那些爛攤子我眼不見為淨。但是不代表我容許你在我眼前,啊。祝希悅是你保下來的,你如果真喜歡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段時間調到別的部門也不是不行。正因為你沒眼睛看人家,那麽我必須快刀斬亂麻。能留就留,不能留就去。”
杭天只比馮鏡衡小兩歲。又是杭家的老來子,他上頭有個哥哥養到十歲溺死了,杭家再得了這個小二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杭母那年托關系把兒子送到虞老板跟前過目,也正是讨了這一層的巧,說是兩個二子碰一塊了。
杭天一向敬重馮太太,他母親看來,覺得小天是服氣虞小年當初跟丈夫一窮二白創業的艱苦與堅韌。實則,他是敬重對方是馮總的母親。這幾年,馮鏡衡待他不薄,說是主雇,私下與兄弟也沒二般。此刻,他拾老板案前的一支筆玩,有心埋怨,卻也是低聲地,“您有話就直接跟我說呗,為什麽要經過栗小姐。經您的口一傳,我倒成千古罪人了。我實在想象不到,栗小姐什麽樣的口吻,能把祝希悅說到這麽莽得來斷舍離。”
馮鏡衡目光在顯示屏上的藍圖上,聽杭天口裏兩次‘栗小姐’,不禁投他一眼。杭天即刻警覺地垂眸下去。
片刻,杭天聽案前的老板道:“可以自信,別太自戀,啊。人家女生為什麽不能來和你斷舍離。”
“就憑祝希悅今天的孤勇,哪天我把她升上來,你還別稀奇。”
杭天有點酸,“我不稀奇。您教出來的人,無一不是別出心裁的莽。我現在也明白那天您為什麽在那幾個面試者裏挑中祝希悅了。”
一個有相關工作經驗但是面試那天遲到了;一個是程乾微那邊舉薦來的,與她有着一致的小家子氣精英架子;最後一個就是祝希悅了,白紙一張,當天唯一答得比較好的題就是你覺得你身上有什t麽品質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祝希悅答,忠誠。
馮鏡衡那天皮笑肉不笑地扔開她的履歷。
今天他還是這個鬼态度。只敲打兩句,辦公室這段風波算是告一段落。
杭天臨出去前,馮鏡衡回味某一句,“沉沒成本不參與重大決策。這話是她親口說的?”
……
栗清圓聽到祝希悅安心留在某人的總經辦了,且更加的兢兢業業。莫名有點老母親的欣慰。
馮鏡衡笑她,“你還真打算讓她做你的探子啊。”
“幼稚。”
她給他拿出四套正裝西服出來,問他本人的意見。馮鏡衡無所謂,由她安排。
于是,栗清圓一面細致地把正裝裝進防塵袋裏,一面解釋她的欣慰,“其實我有時候很欣賞這種不怕錯的性格。就是說,當下的無怨無悔,轉頭成空,也不失為一種嬌憨可愛。”
“比如向女士那樣?”
栗清圓點頭。“也許。也許我一直反反複複愛上同樣的人。我媽,孔穎,還有祝希悅,她們身上都有我沒有的直率或者勇氣。”
“不。”馮鏡衡堅定地反駁她,“恰恰相反,有些人的勇氣放在嘴上,有些人的勇氣擺在心裏。”說話人再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她懷疑自己都不準懷疑他。
他一向識人最準。
揮刀能見血的,往往都是不擅言辭的。因為他們的軟劍、珠玑輕易不示人。
馮鏡衡帶去出差的一套淺灰格紋兩粒扣西服其中一粒扣子松了點線,栗清圓好不容易找出針線盒幫他補了兩針。補過頭了,那粒扣子沒了原先的松弛感,緊緊粘在衣服上。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拆掉重縫的,馮鏡衡打住,戲谑她的手藝,嗯,這怎麽不算一種臨行密密縫呢。
栗清圓看他就這麽套在身上,量身定制規格的衣服就是不一樣,挑不出毛病的熨帖到身線。
馮鏡衡再脫了給她,并告訴她,他舅母過來了,這兩天虞老板正忙着招待娘家人呢。他叮囑她,“那頭要是給你電話,拖字訣,等到我回來再說。”
栗清圓悶悶不樂,“你又不在家,他們叫我過去做什麽呢?”
馮鏡衡聽出來點哀怨,“嗯,有很多事可以做啊。她們最擅長的,吹噓攀比,左手鑽石右手藍寶,搓麻将,誰誰家又生小孩了。”
栗清圓聽得害怕,“那我一樣沒有啊,我就不參與了。”
馮鏡衡撺掇她,“別啊。她們說天,你說地。她們聊小孩,你吐槽你老板。她們聊夫家生意,你跑火車到你甲方給小三買的一套珠寶被銷售擺了一道,最後正宮和三兒一人一套,誰也不欺誰。”
栗清圓瞠目結舌,“她們不說我神經病,我跟你姓。”
某人哈哈大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下次茶話會就不帶你了。”
栗清圓反問他,“我被孤立,是你願意看到的了?”
“無所謂。我反而喜歡你永遠做自己的事。”
這晚,栗清圓回去前,兩個人匆匆對付了一頓。她拿西紅柿和雞蛋做了頓最簡單的面食。
難得,某人吃得津津有味。
他周六晚上的親自下廚,一塌糊塗。馮先生用他切身的體驗,感悟到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也并非全對,起碼,他能炸出一頓像樣的豬排,也許得費上十來桶油以及幾百個雞蛋。
這有心人的沉沒成本太大,還不如去買。
那晚,他恍然大悟,說我怎麽還好意思說你爸的,我在做什麽!人啊,真是環境的産物。不,是奴隸!
栗清圓笑慘了。盡管那晚她并沒有吃到可口香酥的豬排,但是她得到了一通奴隸說,比什麽都覺得有趣。
馮鏡衡私下吃東西全然沒有他在杭家那會兒的細嚼慢咽甚至不大動筷子的驕奢派頭。相反,一碗面很快就見底了。
吃過後,栗清圓把廚房交給他善後。
她要回去了,他前後要去五天,栗清圓把他的車子預備開回去。後備箱裏還有兩份杭家給的伴手禮,壽桃那些,她那天就帶回去分給鄰居吃掉了。還剩些雞蛋糕點酒水香薰的,栗清圓趁着周末上島,帶給向女士吧。
馮鏡衡要送她回去的。栗清圓搖頭,要他早點休息吧,她聽祝希悅說這趟的談判很重要的樣子,“那就祝馮總馬到功成。”
馮鏡衡施以淡淡的笑,“你會以我的功成為喜悅麽?”
“會吧。”
“為什麽有個吧。”
“會。”栗清圓從善如流。
有人适時的沉默,被她解讀成稍稍的失落。于是,栗清圓反過來問他,“你會以我的達成為喜悅麽?”
“不止喜悅,我為你的一切而驕傲。”
栗清圓稍稍歉仄的面容,她為自己的詞不達意而糾正,“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功成的。不打沒把握的仗,不出沒意義的兵。事必躬親,馮鏡衡也。”
有人明明被拍了再好聽的馬屁,也不見他眉間半點喜悅,甚至伸手來貼她臉頰的,也頓在半空。跟她講起他名字的來歷,他哥哥是他父親去重熙寺裏請方丈大師特地批的命與名。
而他,只是依樣畫葫蘆。
“圓圓,我很少願意承認,其實我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很不喜歡我家老頭的區別待遇。越不喜歡,我越想着證明自己。”
“這是這些年,我們兄弟倆都沒有挑明的事。即便一母同胞,我依舊想贏他,坦坦蕩蕩。然而這趟生意,無論成不成,我的心氣都沒了。因為我比他知道,這趟去,我們父親為什麽點我而沒有點他。”
“為什麽?”
“因為一些上不得臺面的的便利。因為老頭用我比用老大趁手,因為我手裏有更讓對方松口的籌碼,因為老頭很明白,我不會甘心放棄這些年的處心與積慮的。”
栗清圓略微一怔。即便他時常發一些性情瘋,但是這樣野心勃勃的口吻,卻是陌生的甚至戾氣的。
她沒有問下去。一來,他始終對他的家務事諱莫如深;二來,怕他出征在即,影響了士氣。
無論如何,他的不甘心,便是最顯著的解。
栗清圓從裏仁路回去的時候,提醒他,“馮鏡衡,你別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啊,不得殺人放火不得職務侵占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否則,我是要開除你的。”
那晚,某人站在小紅樓的門口,看着車裏的人徐徐發動車子。栗清圓在心裏等了好幾拍,等他的反口,等他的瘋癫,等他公然與栗朝安叫板……
結果,他并沒有留下她。
于是,驅車的人,靜默地朝他揚揚手,當作晚安。
*
栗清圓周六上島的時候,已經九月份了。
輪渡上能看到許多進出島的學生。有在外上學回島的,有出島去外頭求學報到的。
這也是栗清圓頭一次自己開車上島。全程緊張到冒手汗。然而,順利從甲板上下來的時候,向項來接她,意外且驚喜,仿佛圓圓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
“你小舅看到你能這樣克服掉心理障礙,也該安心了。”
“太陽惶惶的,為什麽要一大早就調侃小舅。”
“這些年,我一直要找他唠唠這個的。丢下我們娘倆還不夠,害你弄了個這麽大的心病。”
“媽媽,我真的要生氣了。”
“好了,誰都不能說你的小舅。”
“本來就是。你不能仗着你是阿姐,都這麽多年了,你依舊要作威作福啊。”
向項怪圓圓不懂,“這是我和他的相處之道啊。”
向宗與栗朝安都是理智怪。和他們吵架,能被氣死也能分分鐘複活,因為向宗會把阿姐的美貌也歸為她的臭毛病,說阿姐就仗着自己的皮囊去肆無忌憚地勾引栗朝安。簡直庸俗至極。
向項不氣反笑,她說她愛這樣庸俗的戲碼。
向宗最後攤攤手,示意姐夫輸了。這世上,沒有人再比他更懂他的阿姐了。對她最高級的贊美就是:除了美貌,一無是處。
虛榮膚淺刁蠻跋扈,但是沒辦法,這世上只有一個向項與他血脈相連。
後來多了個圓圓。
栗清圓的名字是栗朝安起的,取得是出生那時的一陣寫意:風老莺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圓圓從小就是美人胚子,記得那時候向項一時嘴快,說這世上能叫圓圓的大概都是美人。電視裏的陳圓圓……
向宗聽後生氣,怪阿姐不好好讀書,拿被命運捉弄的苦命人比诩自己的女兒。
向項就說了那麽一次。後來圓圓的許多教養,包括英文開蒙,都是向宗當舅也當父般地引導着。
向宗最後那幾年與阿姐頻繁争執的時候,他便說過,我這輩子不會有自己t的孩子的,阿姐,我當圓圓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将來的一切都要留給她的。如果人勢必要在這樣的俗務裏周全乃至成全自己,那麽我有圓圓,我留給圓圓,也不算白活了。
我懇求你,別再為難我了,好嗎?
這是母女倆,時隔十四年,也是圓圓成年後這麽多年,向項頭一回主動交代起她視角裏的小弟。
她知道,小弟這些話,對圓圓很重要。
栗清圓聽後,沉默良久。兩個人從車裏各自下來,她把後備箱裏的伴手禮拿給向項,也問了句,“媽媽,你知道小舅那些年在等的那個人就在我們島上嗎?”
向項面露駭色。
栗清圓沉靜地點了點頭,不無遺憾地補充,“只是對方……不喜歡小舅。人家後來有兒子的。”
向項輕聲地喊了句,作孽呀。
栗清圓陪着向項入了店,再進了後院自己的房間,廊前,風光之下,豔陽是橙黃/色的。向項與圓圓商量的口吻,“乖乖,我今天鼓足勇氣和你談這個,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都過去了。那是你小舅自己的事,你不能再放在心上了,好不好?”
栗清圓不置可否。向項看着着急,“即便你小舅活着,人家也不會和他有什麽結果。這是不争的事實。”
栗清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透氣,再走到廊下,擰水龍頭接水洗手洗臉,“我只想要個公道。既然對方無情小舅,看在那些年小舅資助他的份上,我想要回小舅的信。媽媽,我見過小舅寫那些信時的傷神甚至癡心。既然對方全沒有想過回應,能不能把小舅的心意還回來。”
“圓圓!”
“我知道,可是我沒法不想。你自己都說,小舅當我是女兒,他活這一輩子,總要有一個知心人吧。媽媽,也許小舅臨閉眼,都沒尋到半個。”
向項一時別開臉,偷偷抹起了眼淚。
不等她們母女倆談開,前頭店裏一陣摔摔打打的動靜。
向項同圓圓趕過去,卻是店裏一個老員工琴曉和已經分居在協商離婚的丈夫厮打了起來。
還挂着丈夫名義的男人跑過來質問琴曉,那姘頭多久了,合着我是個綠毛龜,全島都知道了,就我最後一個,是吧!
琴曉人生得漂亮、潑辣。吵起架來,兩只手叉腰,絲毫陣仗不輸的。口口聲聲他們已經分居了,有這個工夫來跟我拍桌子摔板凳的,先去檢讨檢讨自己吧。你能玩,我為什麽不能。
我都和你分居了,有分居協議的。而你,是實實在在婚內出軌了,拿家裏的錢去嫖別人的婆娘。我倒要看看,是誰更不要臉。
男人被琴曉激的,上來就要扭打。
向項在島上開店這許多年,沒幾把刷子,早被那些下了夜班來喝酒的混賬皮料鬧得屋頂都翻了。只見店裏的老板娘一拍桌子,呵斥的口吻,喊人的喊人,吆喝報警的報警,誰敢動手,通通去派出所旮旯裏蹲着去。要死了,沒王法了。誰打壞我一樣東西,都得給我按原價賠償,耽誤我開門做生意,我直接叫你收律師信的啊!
男人及幾個同夥,一邊怵向項的話,一邊也怵這彪悍老板娘的漂亮。再看着廚房後頭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出來幫腔的架勢,這才挽尊退縮起來,只恫吓琴曉出去說。
向項繼續上前對罵,上哪裏去啊,她上着班的。有話等她下班,你們吃不吃飯,不吃請你出去,別影響我其他客人。
廚房蔣師傅帶着幾個幫廚,人牆般地把幾個男人轟了出去。
琴曉這頭被向項拎到後院去教訓,這還沒完,琴曉一時哭訴自己苦命,跟了這麽個吃喝嫖賭的男人,她是鐵了心要離婚的。今天她男人來鬧,就是聽說了她和別人來往的。
向項這才得知,琴曉來往的那個對象是常來店裏拿外賣的一個小師傅。比琴曉要小八歲,她知道不牢靠的。
一面和項姐哭訴着,一面強調着自己命苦。
再要跟項姐說什麽的時候,琴曉才發現圓圓一直在邊上聽着呢。
廊下一陣沉默。栗清圓也就識趣地走開了,說去前面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沒等到栗清圓走遠,她就聽到了媽媽老高的聲音,罵琴曉,你今年十五六啊,這種事,不想生孩子你不注意點!作死的!
栗清圓當即明白了什麽。也謹慎地算起自己的生理期來。
她正從後院去前面店裏,便聽到收銀處的一個姐姐在說外賣騎手一直沒來取單,已經超時了,剛要去問項姐是要怎麽弄的。
栗清圓便主動請纓了,她去送。
姐姐看着圓圓開着那麽高規格的豪車去送這一單的蓋澆飯,直笑話圓圓,人家客人看到要吓死特了。
向項再從後面出來的時候,收銀已經告訴老板娘,圓圓去送外賣了。
向項無所謂地點點頭。大家再從一波熱鬧裏過渡到另一波熱鬧,問起老板娘,圓圓開的車是不是男朋友的啊。
向項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大早的,到底哪裏不對勁:
圓圓開着馮鏡衡的車子,一個人上島。可是來了這麽久,只字沒提對方呢。
*
栗清圓對島上的地形了如指掌。這單外賣的客人住在重熙寺邊上的一家旅館裏,她送到的時候,客人罵得不行,說這都涼了,還怎麽吃。
栗清圓再三賠禮道歉,說今天店裏有點忙,這一單确實延時了,平臺賠償的同時,她私下退還給客人這單的費用吧。
“您覺得熱一下可以吃的話,我就留下來。您實在覺得不能接受,我就拿走。”
客人急着出門,索性得到賠償,也就不再三追究了。
把外賣往房間裏一丢,下樓的時候看到這送外賣的美女開這樣豪橫的車,面露譏諷,“難怪這麽不鹹不淡,原來是富二代來體驗生活的啊。”
栗清圓當作沒聽見。然而,阖上車窗,坐在車裏,她隔空控訴她的客人,“我哪裏不鹹不淡。我親自上門來送單了呀,來道歉了呀。還想我怎麽樣呢!”
回去的路上,栗清圓把車子開出了老手馳騁的意味。
從重熙寺的中軸線一路向南,她很尋常地拐進了禹疇街,這裏經年的僻靜。那些爛漫破次元的三角梅早已花凋,驅車的人,頭一回看見了這條街上唯一的老洋樓大門是敞開着的,許久許久。
栗清圓鬼使神差地就這麽泊停在洋樓的對面馬路邊。
大概半個小時後,出來的是島上的醫護人員,落在最後的一個,卻是盛稀。
車裏的人才要起步離開的,那單薄瘦削的少年敏銳地看到了她,颔首,徑直走了過來:
敲她的車窗,
也端正地問好。
栗清圓怔了怔,終究還是降下車窗,也問了他,“你是來見你父親的?”
盛稀孤僻地點了點頭。
“他、怎麽了?”
“病了。”
栗清圓聽這話,心裏木了很久。
不時,洋樓裏走出一個人,一身羸弱與病氣,汪春申是想最後再關照盛稀幾句,也要他至此不要再來了。然而,一出門口,便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子。車牌號碼指向馮鏡衡。
門口的人,高而攢力地喊了聲,“盛稀。”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拄杖走了過來,卻不是關懷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低頭看了眼車裏的人。
盛稀來A城沒多少日子,他能見到的人就那麽幾個,汪春申甚至絲毫的猶豫都沒有過,脫口而出的話,便是問車裏的人,“你是向宗的外甥女,對不對?”
“我見過你,在揚州個園。”
二十年,恍如一彈指。
栗清圓卻沒有及時接話,而是看着這副面容枯槁甚至一身腐敗氣息的大藝術家,想起那些靈氣逼人、蒼勁有力的留白丹青,都出自眼前這位胼手砥足之人的嘔心瀝血。
失神的人,微微發木的心裏,無端滋生出些荒蕪的草。
她知道這些荒蕪便是那些年小舅最直觀的感受,下一秒,荒蕪燒成一片漫天的火紅,殘骸餘燼真正的顏色是介于灰與白之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