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62.
C62.
栗清圓始終記得那天她下樓時, 在杭家堂屋正廳的主桌邊見到的馮鏡衡。
一身商務最籠統的黑白,唯一添色的是他領帶上金色镌刻玫瑰花紋的領帶夾。
那一桌上,居主位的他年紀最輕。酒杯半空, 拾筷子的頻率甚至還趕不上他右手上夾着的煙往唇上送得勤。
杭父時不時催馮鏡衡動筷子,席上杭天的舅舅幾杯酒下肚, 更是“高談闊論”起來。馮鏡衡輕輕咬抿一口煙, 鼻息裏的霧還沒散開,他便附和着杭舅的話, 有着馮先生的捧哏,杭家郎舅二人的聯動更是緊鑼密鼓。馮先生再痛快地陪飲了半杯, 席間才正式在酒過三巡後到達了中式宴席喧鬧需要的境界:酒酣人暢。
栗清圓下樓來的時候, 手上拿着馮鏡衡的外套。她并沒有要他時時刻刻關注還是留心着她,也沒有要和他說話。然而, 他擱下酒杯, 搛一塊最不鹹不淡的冷盤素菜果腹時,偏偏從一屋子亂哄哄的人聲裏精準地瞥到了她。
他微微偏頭來看,隔着些距離,像是問她吃好了?
栗清圓指指外面,告訴他,她和祝希悅出去轉轉。
馮鏡衡好像沒懂,當着一屋子人的面徑直沖她招手, 示意她過去。
栗清圓猶豫了幾秒, 主桌上的人堅持,她這才走過去,沒等她說話, 馮鏡衡把手邊每客一份的生日蛋糕遞給她:今日的壽辰蛋糕是主家定制的,老式的白脫奶油, 盒子裏裱兩朵最複古的紅花綠葉的玫瑰。
栗清圓的那份已經在樓上吃完了,她沖他睜大眼睛,心想,你當我小孩子啊。小時候她跟父母去吃席,栗朝安便是這樣把點心或者喜糖留着給圓圓的。
她沒伸手接,坐在那,扭頭的人卻笑吟吟地執意,執意要把他的這份給到她,還口口聲聲,“我吃不下,這是壽星佬分的喜氣,不能浪費。”
栗清圓沒他厚臉皮,她生怕她不接,他再從位置上站起來,硬塞給她,那才是當着人家這一屋子人面和她發酒瘋呢。
她接過來,甚至還聽到某人囑咐的聲音,“路不熟,別跑遠了。”
栗清圓沒說話,馮鏡衡卻笑了笑,随即,他扭頭過去,繼續他席上的應對乃至應酬。
那一刻,栗清圓覺得離他真正的心情很近:擅長的東西,未必他是真正喜歡的。
等栗清圓和祝希悅在杭家自建樓後面的一片舊址公園裏逛上了一圈,再回杭家的時候,宴席正式作散。
她們不回來,馮鏡衡就要去找她們了。
杭家父母親自出來送馮鏡衡,後者晚輩姿态地要他們回去,還一屋子賓客要顧呢。說話人見到栗清圓回頭,很是尋常地擡高一只手臂,示意她過來。等她略微走近了,伸手攬住她,說笑着沖杭母歉仄,“她本意是不好意思來的,我一再保證來,這才點頭的。今天難為您關照圓圓了。”
杭母怪鏡衡這話客套,“鄉下地方,栗小姐肯來才是賞光呢。也好在沒喊你母親過來,這裏亂糟糟的,要吵得她頭疼的。”
杭母再殷勤道:“今天算是你們小兩口作馮家的代表了。”
馮鏡衡一身酒氣,聽這話并沒有反駁。
熱鬧散盡,攬人的人這才催一句,“跟杭媽說再會吧。”示意栗清圓。
栗清圓被馮鏡衡這話鬧得紅了臉,這個人,總要襯得別人笨笨的,他才甘心。她沖杭家父母與杭天正式告辭,杭母特地準備了兩份伴手禮,說一份給馮太太,一份給栗小姐母親的。
栗清圓一直到上了車,後座上挨着馮鏡衡坐着,她還想着祝希悅要怎麽回去。
馮鏡衡笑她操心得還挺多。別人家的孩子,要她少操心。
“你的二助好像喜歡一助呢。”栗清圓八卦着告訴他。
喝酒上頭的人來歸歸她耳邊的發,最後,指腹來揉她薄薄的耳垂玩。她說的話,他好像一點不新鮮,反過來告訴她,“二助能做到今天原本就是杭天保下來的。”
栗清圓聽着面上訝然,任由他捏着她的耳垂也不管,因為吃瓜更重要,“杭天也喜歡祝希悅啊?”
馮鏡衡笑她這個樣子真是孩子氣,“你從哪得出的結論?”
“你說的啊,祝希悅的工作是杭天保下來的。”
“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馮鏡衡客觀口吻,“職場審美不一定非得轉化成私人感情。再說了,一份上升期的工作,與辦公室暧昧從而不得不的調崗,你覺得你會選哪個?”
栗清圓聽着頓時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好好勸勸祝希悅,別犯傻。實事求是,杭天是她一程的貴人,但是不适合她。”
栗清圓當真佩服他,“這才是你叫你二助過來的真正目的?”
“陪你,也正因為她是真心喜歡你,我才願意叫你勸勸她。”馮鏡衡看着栗清圓同她鬧情緒,覺得有點不該,“怎麽了呢,怎麽又為了外人跟我兇,嗯?”
栗清圓覺得她沒有,“你在偏幫着杭天。”
馮鏡衡笑,純粹聽她這樣酸酸的口吻有意思, “我當真偏幫着他,就不會想着借你的口透風給二助拎清楚什麽。他倆真鬧得那麽不能對接,你覺得換誰更容易?”
栗清圓清楚歸清楚,但是心裏總歸不是滋味。她自然更共情女性。因為心知肚明,馮鏡衡無條件傾向他的心腹。
他的話也在佐證他,“她就是為你說話,我才願意點撥t她一下。”這一刻的馮鏡衡是徹頭徹尾的商人及用人思維。
栗清圓心上只彷徨了片刻,即刻有了決斷。沒錯了,工作進階任何時候都比朦胧無腦的愛慕來得重要多了。況且還是單相思,馮鏡衡這個正主老板都這麽說了,祝希悅是因為幫她說話,才額外得了一次上帝開麥視角。栗清圓便要當真還報一次,要祝希悅明白,“男人只會是女人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馮鏡衡的酒勁有點兇,他聽她這話,當真又氣又笑,全然不顧前面代駕的司機,只攬着這樣決絕的女人,喃喃在她耳畔問她,“我也是嗎?”
“不,你不是。”栗清圓的話沒說齊全,她的下文是,“馮先生怎麽能只是個絆腳石呢,你是山,愚公都休想移得動的山。”
尋常人聽這樣的調侃,肯定要跳腳了,馮鏡衡不怒反笑,他低頭挨她臉龐再近一些,近到全身的酒氣都浸潤着栗清圓,“移不動最好。我就愛這樣堵你一輩子。”
說着,栗清圓一直拿在手裏的那盒白脫奶油蛋糕差點被他壓壞了。
席間,他口口聲聲保證的,壽星公的喜氣,不能浪費。
馮鏡衡不解,栗清圓便親自揭開上頭的透明盒子,要他嘗一口。
“幹嘛?”
“長命百歲。”
某人聞言,笑得不行,“你還迷信這個呢?”
“老實說,我已經很多年沒進過寺廟了。更不親自拜神明了,因為我父母離婚那年,我明明有跟佛祖許願過,求他保佑他們都好好的。結果,小舅意外走了。今天是你親口說的,壽星公的喜氣,不能浪費。馮鏡衡,你說到便要做到……”
後面的話,栗清圓沒有講完,只見眼前人低頭去,兩三口便把那一人食的蛋糕吃完了。
“好了,我和你一齊,長命百歲。”
“……”
“放心。”
他們回莊園別墅的路上,栗清圓挨着身邊人,最後搖搖晃晃睡着了。
昨晚太累,早上起得太早,中午又吃得太飽……她跟馮鏡衡念叨了許多,還偷偷把杭家擺在席上的喜宴食單給收藏了起來,說回去研究研究。
馮鏡衡攬着她,問她研究這個做什麽,你也要擺喜酒啊?
瞌睡起來的人,最後眼皮沉沉阖上,“是中式喜宴的美食名目翻譯呀,想到哪裏去了……”
栗清圓也不知道在這樣陰天無風的午覺裏迷蒙了多久,她睜眼的時候,車子早已泊停了下來。
在舍費爾與他們別墅中間的園林庭院裏,這裏連廊外有一株茂密參天的粉玉蘭樹,只可惜不在春天裏。車裏的冷氣沒停,馮鏡衡右手邊降着半截車窗。
感受到她的動靜了,右手持手機在辦公的人,輕悄一聲,“醒了?”
他的左手始終攬住她,整個肩膀也借給她作倚靠。
“我睡了多久?”
“算上司機走的半個小時,快兩個鐘了。”
栗清圓直直腰背,半邊臉頰上還有他衣衫的枕痕,“你該喊我的呀。”
“不想動。”他的手機頁面停在微信聯絡上,栗清圓沒想偷看,下巴朝過來,便看到了上面的名字,唐受钺。
她對挂名冊這些一向有敏捷的速記力。更何況,這個名字還蠻別致的。
最新聯絡對話上,馮鏡衡回複了句,屆時上海轉機時,面談。
他手機再鎖屏的時候,栗清圓言明,“看到了。”
聽見他笑了聲,“看到什麽了?”
“看到你又要出差了。”
有人笑得更盛了,他低頭來,栗清圓別開臉去,徑直要下車。他扽着她的手,執意從他這端一齊下來,他再去熄火落鎖。
從後備箱取出把直柄傘,然後來牽她的手,說答應她的,出去走走。
外面暫時的陰天,然而這暴風雨的天,說變就變的。
“放心,有我在。”
“……”
“栗清圓,別怕我出差好麽,無論我走多久,一定第一時間回來找你報到。”
這天下午,睡醒的栗清圓與馮鏡衡一路出莊園,從筆直的省道彎到蜿蜒的鄉間裏去。
路過一片荷花池,鮮紅早已褪去,剩一塘的綠,荷葉連連,池面上滿是那旺盛的銅錢草。
風起雲湧,潑墨的天色猶如懸河,葉片沙沙,水面上的植被甚至紋絲不動。仿佛綠色是天與地一齊湮滅前,最後一抹永恒。
栗清圓終究沒去得成她在地圖上看到的那個鄉鎮。
離他們所在的地方,還有七八公裏。
天邊轟隆隆地滾着雷。她着急比害怕多。
拖着某人的袖子喊口號似的,一會兒一個回去吧。
馮鏡衡站在四面八方湧來的風裏,抽煙。那煙一時間肆虐地破散開來,都沒來得及吞吐,便無影無蹤了。
栗清圓看到的馮鏡衡,像引發迫在眉睫一場暴雨的元兇,今年盛夏結束前,最後一號臺風的命名就該是他,J.H.FENG.
有人慢條斯理抽完一支煙,風裏陡然有雨點往下落了,馮鏡衡撐開傘,來替她遮擋。
雨聲砸得愈來愈密,撐傘的他絲毫不急着歸家,也對這末世般的風雨絲毫畏懼沒有,瘋癫的人只會覺得沒有這過千般的雲雨,她還未必肯挨他這麽近。
“出差回來,和你說點事。”
雨聲蓋住了他的話。
栗清圓躲在黑傘下,仰頭看他一眼,無聲地問,什麽?
馮鏡衡笑了笑,他刻意揚高了聲,在她耳邊,“回去後,一直到明天天黑,我們才準出門。”
這一次,馮鏡衡再沒跳票。
兩個人各自濕漉了半個肩頭,一路走回去,走到內院裏頭,栗清圓幹脆脫了鞋子,赤腳走在鵝卵石上。
她頑劣地踢起一簇水花到馮鏡衡褲腿上,說該死,她活到這麽大,才明白了小孩子為什麽都愛跳雨坑,是真的很有意思。小豬佩奇誠不欺我。
馮鏡衡進了門,才把她踢水花的仇追繳了回來。他替她脫掉身上的潮衣服,擦幹淨頭發到腳,再把她貼身的內褲團成一團,揣進他西服口袋裏了。
栗清圓罵了句什麽。
馮鏡衡嗯一聲,說他留着飯後擦嘴,或者折成一塊方巾,時時刻刻別在他的方巾口袋上。
栗清圓又羞又惱,叫他還給她。
擅自占取的人,毫無偷盜的忏悔,甚至舉證不能歸還的理由:又潮又濕,沒個好太陽,根本曬不幹。
栗清圓雙手撐在牆壁上,被身後的人再抱高些腰,馮鏡衡安排着待會兒彼此的工作,她洗澡去睡會兒,晚餐他來做。
“……你根本……不會。”
“乖乖,你教我,我一定認真學,好不好?”
那濡濕的縫隙,像在杭家那會兒,她喝過的甜湯,端着來喂他,蜜津津的唇上甚至還泛着水光。
栗清圓這會兒還有心腸想別人,“我找機會跟……祝希悅聊,你,不準為了杭天,調她走。”
馮鏡衡來嘗她四片唇裏的甜言與密語,“嗯,這麽中意人家。”
栗清圓毫不掩飾地點頭,她咬了他一下,箍得馮鏡衡半邊身子又酥又麻,再聽懷裏的人斬釘截鐵道:“我喜歡祝希悅,我要她替我監督你。”
“以什麽身份?”
“你管我!”
身後的人一時驟烈的熱情,沖籠而出。也仿佛要把任性驕矜的人釘死在這片牆上。
沒幾下栗清圓便站不住了,她撈住橫在她胸前的手臂,當她的浮木。
馮鏡衡幹脆撥她掉轉過來,一邊低頭看着他們在那接吻一般,一邊替她回答剛才的問題,“以未來的老板娘身份,好不好?”
外面暴雨如注。栗清圓覺得裏面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們抵在的這一處,地板上一片水漬。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
他再在那濡濕裏故意踟蹰,栗清圓哪裏還顧得上他說了什麽,只含含糊糊地點頭,說,好。
栗清圓每每這個時刻的肯定或者應答,都是屈服的。然而,她越屈服,始作俑者越面目全非,甚至是猙獰的,猙獰的占有且吸髓。箍着她,狠心抛弄得那幾下,看到的栗清圓有點失神,靈魂出竅了,他忙來安撫,口裏不停地喊她,圓圓……
他也求着她喊他。
栗清圓堅持地閉緊嘴巴,有幾聲從牙關裏頭溢出來,聽得人骨頭都空了。
她生怕掉下去,一直夾在他腰上。
馮鏡衡不依不饒,她便也捧着他臉,不肯他亂動,問他問題,“席上那會兒,為什麽要把蛋糕給我?”
“要你過來。要你只屬于我。”
栗清圓呸他,又開始亂發癫了。
“千真萬确。和你的‘長命百歲’一樣真。”
一顆心癱軟成模糊一片。
馮鏡衡抱她t一時跌坐在床尾凳上,栗清圓在潮水終究倒灌過她呼吸之際,在心裏是承認了的,那一刻,那人聲鼎沸的交際窩裏,馮鏡衡是有幾分卓爾不群的,他把蛋糕留着給她的樣子,是真的有幾分……Daddy的。
晚上,栗清圓教馮鏡衡做中式炸豬排的時候,發現少買了澱粉。
主動研學的人便撐傘親自去管行政廚房那頭借,等他借到回來的時候,栗清圓那頭已經在煎三文魚了。
有人很不滿意,徑直過來關了火,說好的,今晚全程她場外指導,他來站鍋!
“你這樣中途插一手,到底算我作弊還是你舞弊呢?”
栗清圓懶得理她,“随便吧。我等你做出來,我要餓死了。”
馮鏡衡拿零食給她吃,要她到邊上看着,別沾手。
這個天蠍座的二世祖,不僅有點神經病,還有點強迫症,他出門前正準備磕雞蛋打雞蛋液的,栗清圓這會兒工夫給他已經打好了,他不答應,表示凡事事必躬親才有機會切身複盤。
于是,從冰箱裏又拿出兩只雞蛋,上來一個磕得有模有樣,結果分殼的途中,連殼帶液地全蹦蹬倉到地上去了。
栗清圓眼前一黑,抓緊一包薯片,認真當晚飯吃起來。且心上考察期的Daddy榮譽稱號,她覺得可以當沒事發生,撤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