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61.
C61.
淩晨五六點的樣子, 栗清圓短暫地醒了一下,外面的雨并沒有如馮鏡衡說的那樣,走了。
相反, 如火如荼,如墨如煙。
這間主卧帶着一片朝東朝南的築高開放式鳥瞰陽臺。木制的棧道上全是風雨斑駁的樹葉與花瓣。
栗清圓擎着一把傘站在看臺上, 眺望這座莊園對面無窮無盡的山與林。甚至能聽到松濤的聲音, 那成片的綠跌宕起來,像倒戈的戰士, 也像遇到猛虎而倉促收屏起飛逃離的孔雀身上那抹失真的羽。
時隔這麽多年,栗清圓才真正發現, 也許她一直沒有變, 她就是喜歡這樣陰贽帶着些破壞欲的美。
只是那時的她,只曉得躲雨, 并不懂得, 有人蹈在深海裏,看落雨不過是場春天裏的哭泣。
賞雨的人,最後把傘擱在陽臺外。
擦幹淨腳重新爬進被子裏時,睡得香甜的另一半只覺得有個冰疙瘩鑽了進來,他閉着眼睛胡亂地摸了摸她,問她是掉進去馬桶才爬上來,還是真的家已經被淹了。
栗清圓怪他說話真不中聽, 手腳冰涼, 當他恒溫的熱水袋。
馮鏡衡也不惱,只是嫌她腳太冰,她蹬在他腰腹上, 他拿自己的手隔檔,嘴上嫌棄着冷, 掌心來給她捂。
他始終沒有睜眼。太困了的緣故。
一直到兩個人的溫度過渡到一樣了,馮鏡衡才問了句,剛才幹嘛去了?
栗清圓貓在被子裏刷手機,探出頭來告訴他一聲,“外面還在下,今天不能出去了。”
“誰說的。”
她看他一眼。
馮鏡衡依舊不睜眼,栗清圓幹脆來手動叫他開眼,被玩弄的人不禁笑一聲,他來掙脫她,口裏喃喃,“只要不下刀子,都能出門。晴天有晴天的好,雨天有雨天的好。”
“比如?”
“比如重熙島那次,不下雨,公衆號就不會臨時發順延的緊急通知,我就不會臨時起意要出島。”
栗清圓再問他,“那如果沒有島上那一次呢?”
“沒有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也許我不去找你,你也會來找我。”
夜裏兩個人鬧到很晚才睡。馮鏡衡的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然而,他的行蹤一向備份給他的一助知道。杭天聯絡不上他,幹脆就打了這裏的座機。
馮鏡衡起身出來接,說了沒幾句,便撂了聽筒。
他再回房的時候,沒有第一時間上床。而是去洗漱,順便問栗清圓早上要吃什麽。
他還惦記着昨晚說的那個榨菜頭。
栗清圓沒什麽胃口,她只想吃清淡的糯米粥。
然而,有人煮粥都未必上手。他洗漱過後,去淘米、放水,最後拿不準,甚至端着電鍋膽過來,給床上的人檢查,這樣差不多吧。
栗清圓徹底沒睡的念頭了。要不怎麽說自信的男人最迷人的,相反,笨拙的男人真的叫人提心吊膽。她多生怕他不小心給廚房悶聲炸掉了。
她起來洗漱完畢,把他準備在電鍋裏的水米重新轉移到鑄鐵鍋裏,開煤氣用明火煲粥。
這樣快且熱滾過的粥也更有勁道。
栗清圓叮囑他就這麽看着,煮沸了,鍋蓋揭開,移出個三分之一的出氣口,調小火慢熬。
她去把中午要吃的食材準備一下。
就在栗清圓去冰箱拿食材出來的時候,她瞥到的馮鏡衡站在明火竈臺前,不多言的樣子,然而思緒是轉動着的,仿佛被架着火熬的,不只是鍋裏的水與米。
察言觀色的人這才試着問他,“杭天電話裏說什麽了?”
栗清圓昨晚便感知到他心情不大好,說是生意上的事,但他沒有說的樣子。栗清圓便也沒有追問。她不知道她到底該不該問,女友的身份,自覺沒資格過問涉及到他家族利益的事情,也不想多發表無用的主觀意見。
然而,看着他心神不定的樣子。栗清圓心裏也不大舒坦,盡管他保證過陪她兩天,但是如果叫他不得已地放棄什麽決定或者利益,她寧願他堅持自我吧。
将心比心。如果換作她,她也許也會兩難。但是人是個很忘性的動物,有時候明明當下是自己的決定,時過境遷,他們就會逃避起來,逃避乃至避險的本能就是推卸責任,如果當初我不是為了你……
栗清圓很怕這樣的罪名,這樣的以愛之名。
馮鏡衡專注地守着鍋,出口的話像似寬慰她,“沒什麽大事。”
栗清圓把三文魚和豬排擱到流理臺上,輕描淡寫地拆穿了他們,“沒事他不會打到座機上找你。”
“嗯。他老頭子今天過壽,想請我過去吃飯的。”
栗清圓一時沉默着。
馮鏡衡笑着看她,來伸手摸她臉的時候,她不無驕矜地撇了下。三文魚和豬排也暫時不想處理了,泡了杯熱美式,便想去健身室裏慢跑個二十分鐘去了。
鍋裏的水煮滾開,看火的人一時不察,已經撲溢出來,馮鏡衡手忙腳亂地揭開鍋,再擰小了火。饒是如此,竈臺上還是撲了一圈水漬。
廚房裏,一時清香的糯米味。
栗清圓就這麽隔岸觀火着,等到竈臺前的人勉強擦幹淨戰場,她才慢悠悠來了句,“知道這說明了什麽嗎?”
“……”
“人要去做自己擅長的事。”
栗清圓的二十分鐘慢跑都沒跑完,馮鏡衡過來問她,那鍋粥再煮一刻鐘差不多了吧。
她可有可無地嗯一聲。
門口的人,看着她運動完。從跑步機上下來,栗清圓實在跑不動了,兩條腿灌鉛般地重。
她往門口來的時候,問看粥的人,不去看着,待會又撲了怎麽辦。
笨拙的人一次失誤經驗足以總結出教訓。他伸手來攔這一大早就不痛快甩臉子的人,拿手臂擋她,“誰招你了?”
“老天爺。”
馮鏡衡笑着湊近她,“啊,原來我是你的老天爺啊。”
栗清圓手裏還端着杯咖啡,不想同他嬉鬧,“鬼天氣已經夠人煩的,你就別再煩了。”
馮鏡衡奪過她的杯子,呷一口,最後随手擱邊上的窗臺沿上了,叫她空腹少喝這些,待會粥好了,先吃點熱的順順。
“我自己會吃,不用你安排。”
“嗯。那個榨菜頭留點給我。”
栗清圓聽他這話,眉眼冷淡地投他一眼。
馮鏡衡像似已經做好決定,或者,正如她說得那樣,他要去做他擅長的事了。
“對不起,昨晚還說彈性辦公。但是,老頭那邊臨時有變,他今天要見一個預案的大客戶。項目涉及一個地标商圈和一個文化中心,圓圓,我這段時間和老頭鬧了點矛盾,我沒沖他低頭,他便也什麽進程也不親自跟我講了,凡事透過我助手。今天鬧這麽一出,也是給我下馬威。t山就在那,樓也會起,事情我不做,總會有人去做。”
栗清圓聽明白了點什麽,“和你昨晚說的生意有關?”
“不。那筆生意比起老頭這個,杯水車薪。”
“那你去吧。”栗清圓毫無疑問。
馮鏡衡看着她,“如果,我是說……”
“我不想你後悔,也不想承擔你為了我而後悔的風險。馮鏡衡,我從小就很鄙夷一些偶像劇或者小說裏,為了和另一半能在同一個大學,什麽最後一道大題會做而不做的橋段。簡直可笑極了,這一點都不浪漫,甚至究極愚蠢。凡事讀過書的人都該知道,你輕蔑命運的公允,就會被命運戲弄回頭。”
“所以,當我被別人控訴精致利己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比起做絕對正确的事,也許絕不後悔才是成年人應有的态度。”
馮鏡衡某一刻甚至可以遙想到多年以後,他們無端在某個商務研判席上遇到,某位栗姓譯員小姐全程并不配合她的雇主,大家問起緣故,雇主承認彼此曾經交往過一陣。
栗小姐一定會雲淡風輕來一句,是的,曾經過,但早已過去。翻篇不談。
即便這樣,他依舊要狠狠鄙夷那位姓季的,也确實,因為栗清圓注定不會成為誰的附屬品,“大丈夫”卑劣地想擁有“小女人”的時候,她是不合格的。她絕不谄媚任何人,即便她那樣毫不掩飾地沖着你說,她想要。
杭天過來接馮鏡衡的時候,外面落雨不停。
馮鏡衡坐在沙發上穿襪子。栗清圓甚至關懷起杭天來,因為後者一路進院子的時候沒撐傘,衣肩上全是雨。
栗清圓拿一條幹淨的毛巾給杭天擦,也若有其事地問他,今天是他父親過壽嗎?
杭天沖栗小姐笑了笑,是呀。
馮鏡衡哼一聲,“她當我騙她呢。”
杭天作證,“真是。只是天公不作美,下雨咧,煩死了。”
栗清圓反過來還要怪馮鏡衡,“那人家爸爸都過生日了,你為什麽還要人家來接你啊。”
“接完我,不影響他回頭陪他老頭過壽啊。”
“資本家。”
杭天聽着發笑。“因為在鄉下辦家宴,又不用我操半分心咯,我中午回去吃現成的。”
正說着話呢,莊園別墅這頭的管家按門鈴過來,依照馮先生的意思,幫他兌了些人民幣,套在一個喜慶的紅包袋裏。
馮鏡衡甚至都沒沾手,徑直叫杭天拿過去,“帶給你家老頭。就說我人雖然沒到,但是心意到了啊。”
穿襪子的人,穿好一只,才發現另一只不是配套的一雙。嘴裏喊着圓圓,“你過來看。”
栗清圓當着外人的面,多少有點尴尬,因為襪子确實是她拿給他的。還反過來怪他,行李袋裏堆在一塊。
預備出門的人,臨走,還要和他的愛人撒嬌一陣。他指指他的左腳,和右手上另一只襪子,求助愛人,你總要幫我把他們配對起來才行啊。
栗小姐嘴上說着煩死了,難怪今天會下雨。依舊去房裏幫他把襪子拿了出來。
杭天看在眼裏,毫不誇張,他父母這麽多年的老夫老妻,也不過如是了。
馮鏡衡穿戴好了,很是鄭重地問了一句身邊人,“我去了,你中午怎麽辦?”
“你別管我。”
“我不管你我管誰啊。”
栗清圓有點洋相,拿手裏的襪子打了他一下。
很明顯,栗小姐私底下同老板并沒有外人看到的那麽矜持。杭天識趣,才預備出去等馮鏡衡的。
只聽馮鏡衡道:“你帶她回去吃飯方便嗎?”
杭天有點意外,“沒什麽不方便,只是栗小姐願意去嗎?”
馮鏡衡偏頭過來看栗清圓,“去麽?那種鄉下家宴實際上比酒店那些有滋味,坐在朋友桌上,不必誰管誰的。”
栗清圓對鄉下的那種流水席并不排斥,甚至她其實更愛吃那種氛圍裏的熱鬧與地氣。但是,杭家她誰都不認識,怎麽去。才要拒絕的,馮鏡衡來一句,“我中午趕過去。”
栗清圓看他一眼,看到他認真颔首的樣子,“你高興去,我就趕過去。”
“那你父親那頭呢?”
“談完正事正好可以溜。再光明正大的理由不過了。不必和他一桌吃飯了。”
栗清圓伸手來給他撥正領帶結。
馮鏡衡握着她的手,“正好見見杭天的媽媽。她老好奇你了。”
“好奇我什麽啊?”
“好奇什麽樣的女人能害我病一場啊。”
栗清圓一時沉默,馮鏡衡便知道她這是默認了。默認他如果去,她就可以去。
杭天倒是有點措手不及。因為确實他父母想請馮鏡衡的,他了解老板今天的行程,甚至都沒張口。結果這位主為了哄女朋友倒是歪打正着地答應去了。
臨走前,馮鏡衡再三叮囑杭天,提前來接圓圓,再叫你媽安排一桌年輕人坐一塊就行了,其他什麽都不要特殊。
她就是去吃飯的,不應酬不交際。半大不大小孩那桌最好!
杭天怎麽能聽不出最後一句是句玩笑話呢。揶揄老板,“我給你老婆安排到小孩那桌,你進了門不得把我家給揚了。”
“知道就好。”馮鏡衡冒着雨上了車,想起什麽,“你喊祝希悅來呢,叫祝希悅一起,陪圓圓說說話,有那個冒失鬼在,也熱鬧點。”
杭天一面發動車子,一面繼續挖苦道:“知道的是我老頭子過壽,不知道的以為馮先生娶新娘子呢。”
馮鏡衡同助手玩笑,“嗯,借你吉言了。”
杭天說回栗小姐頭上,“她願意去那樣的場合,我确實是意外的。”
後座上的人閉目養神的态度,出口的話卻是篤定的,無間的,“她只是不擅交際,中式團圓的熱鬧,她是喜歡的。感興趣去身臨其境,但是不能成為主人,愛熱鬧卻又怕熱鬧撲了她。”
杭天恍然大悟。
*
馮钊明今日設早午間的迎賓茶招待唐受钺。
主要唐某人這幾日在調整時差,他再三言明謝絕正式宴席。
馮家作東。馮钊明談樁生意,還不至于要把兩個兒子都拴在褲腰帶上,且今日汪春申也到場。馮钊明在家裏就與妻子通過氣了,他還是要點将老二的。
虞小年同他好聲規勸,爺倆沒有隔夜仇。她也不敢貿然打電話給栗小姐,但是虞小年很知道,這個世上怕也只有人家能勸得住老二。
馮钊明卻篤定,老二不會甘心的,他即便為了來會會唐受钺也得到場。
虞小年發愁,她跟老馮交個底,你別小瞧了男人的愧疚心啊,他越覺得愧疚人家圓圓,他就陷得越深。我不是吓唬你,這門親成不了,你看着吧,他能把全天下的女人都嫌出個狗屎爛臭。
馮钊明:狗屎爛臭的是他。他還好意思嫌人家。
虞小年想着娘家大嫂也快來了,一時心血來潮,問老馮,你說借着我大嫂的名頭去栗家提親,是不是有點土啊?
馮钊明稀奇得不行,反問妻子,你怎麽就想通了呢。
虞小年沒什麽通不通。只嘆苦氣,我現在反而巴不得他們板上釘釘倒好了。我哪還有臉見袁家啊。袁家那老婆,看到我,恨不得把我嚼了吃了。
你家老二你還不知道啊,告訴你,好好愛屋及烏,沒準才是招安大計。
馮钊明這頭安排着見唐家的主事人談土地受讓的事,虞小年這裏琢磨着,實在不行,要不要正式請一請栗家父母呢。
*
柏榕酒店頂樓,馮鏡衡一方最後到的。
包廂正是挂着那幅汪春申親作雪夜圖的那間。杭天推開門,後面的某人脫了外面黑色風衣,交給助手,也知會他,先回去吧。
廂裏坐着的三位俱是長輩。馮鏡衡踱步進來,先是檢讨自己,叫諸位久等了。
“主要是唐先生貴人事忙,不曾想到,我父親這頭聯絡到這麽痛快。”
不等馮钊明介紹,邊上的汪春申先開口了,“這位是馮先生的二公子。”
唐受钺五十開外,梳着一絲不茍的紳士三七開,文質彬彬,人生得清瘦,但也看得出來,年少的時候有副端正挺拔的筋骨。
他們已經開席,馮先生會前也交代過了,小兒子會過來,他們一面吃一面等。唐某人慢條斯理就着餐巾吐出個蜜棗的核,再飲一口茶,微微颔首。
馮鏡衡并沒有與對方握手的态度,只是客套陳情自己的姓名,唐受钺是上賓,卻說了主人的話,“坐。”
汪春申的身體早已一盞茶的凝神都坐不住了。他沒一會兒,也自覺挪到邊上的沙發上去了,咳得不行。
唐受钺當初親自捧他汪某人出道,即便後者避世這麽多年,難得,他肯為了別人再聯絡到他。馮家再家大業大,他唐受钺再式微,還t不至于真的要數典忘祖。昨晚,他與汪密談,唐受钺聽出來點什麽,這些年,真正接濟潦倒汪春申的不是馮钊明,卻是他的小兒子。
汪春申這個孤僻的人,他全程牢固的口風,只為了一人背書。那便是馮鏡衡。
他沖唐受钺保證,與老馮做生意你或許沒什麽賺頭,與小馮,你把心放在肚子裏。
唐先生,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沒必要一個将死之人,來摻和你們商人的猜疑、傾軋。
唐受钺便再問:你這麽保馮鏡衡,圖什麽?
汪春申晦澀地沉默後,一語中的,我要把我的兒子托付給他。
唐受钺狐疑,其他人都不行?
汪春申:不行。
唐受钺:他拿什麽取勝你這麽大的信任的?
汪春申:人品。以及,他未來的太太是我故人的孩子。
至此,唐受钺才答應了馮家的會面。
席上沒有百分百敲定那塊地王的轉讓,但是唐也确實透露出他資金鏈斷流的窘迫。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有全權割讓的态度,而是希望以合作資方的身份來看看馮家這個項目的藍圖。
唐受钺也欽點了這個項目他指定的接洽人,他說笑的口吻,“我想馮先生帶您的小兒子來也正是這個意思。不為別的,一來他有汪老師嘔心瀝血的背書;二來,二公子很合我眼緣。我喜歡有反骨的人,君子和而不同,即便父與子也沒什麽了不起。”
馮钊明絲毫不覺得冒犯,笑着來問唐某人,“哪裏叫你看穿了呢?”
“小馮先生一進門就兩頂高帽子,你一頂我一頂,卻把自己遲到摘得幹幹淨。很顯然,他事先不知情。一身的風雨也證明着他趕得匆忙。”
馮鏡衡以茶代酒,略拱手敬敬唐受钺,“唐先生多慮了,我和我們家老頭吵吵拍桌子的時候,您還沒見到呢。實在是昨晚應酬晚了,手機靜音,助手幾番聯絡我不上,出發前在女朋友那,又吃了排頭。”
唐受钺聽老汪說,馮鏡衡未來太太是他故人的孩子。交情不淺的樣子,便多嘴問了句,“為什麽呢?”
“說到沒有做到。虛僞狡詐一通罵名呗。”
邊上的汪春申不禁朝馮鏡衡這看一眼。
唐受钺覺得有趣,不是別人的家務事多新鮮,而是這樣敢言敢辯甚至絲毫不怕露怯的二代目比他見過的那些端着架子繞得你雲山霧裏的,鮮活務實多了。
正務暫時告一段落。說起牆上這幅雪夜圖,唐受钺問汪春申,這幅是什麽時候畫的?
原作作者站在立軸畫下,幾分恍如隔世般。即便钤印落款清清楚楚,但是筆者刻意隐去了具體年限。
最後轉頭來,朝馮鏡衡道:“這是那年幫你們馮家畫畫那邊,多餘的一些高麗皮紙,偶得心情記一雪夜于揚州。”
提到一地名,馮鏡衡即刻明白了畫中的兩個意像夜奔的人是誰。
他想到那晚,栗清圓仰頭看這幅畫許久。也許,冥冥之中,她真的看到了她小舅。
唐受钺這些日子都下榻在這家酒店,為了聯絡方便,他與馮鏡衡交換了電話。
馮鏡衡也言明道,唐先生調整好時差,他再做東請唐總嘗嘗淮揚菜或者蘇幫菜。
唐受钺父親新加坡人,母親是上海人。他即便沒有中國籍,但是骨子裏随他母親,眷戀母親生長的這片土地。
他問馮鏡衡,怎麽知道他會愛淮揚菜還是蘇幫菜的。
馮鏡衡道:“您吐的那個蜜棗,我曾經戲言過,就是餓死的人,吃這個能作還魂丹,換我,我寧願還是別活過來了。”
唐受钺不覺得,甚至還覺得很有滋味。
早午茶會晤短暫聚首短暫結束了。馮鏡衡代表他父親,送唐某人回房休息。
他再折回下樓。馮钊明今日差遣的是程乾微,他要單獨再請汪春申,馮鏡衡冷淡出口,他中午還有約,你們自便吧。
老頭自認為已經主動給了不少臺階了,也由着他在剛才的席面上大包大攬。聽老二這麽說,“和誰約了,女朋友?”
“杭家。杭天老頭子今天六十大壽,我答應過去拜壽的。”
“哼,我和你媽,沒見這麽孝順過。”
“那是你不擺,你擺了,我照樣給你磕頭。能拿錢的事,誰不上趕着。”
程乾微目光不覺往馮鏡衡面上掃一掃,最後,不等馮董開口,先替老板周旋了,請汪老師去裏頭稍坐。
廊道裏,留爺倆單獨會話了。馮钊明問老二,“你今天這樣算是應承下來了啊,男人頭可斷血可流,你給我玩半路撂挑子的事,我可不會有第二發松口。”
“扯吧。我倒要看看有幾個願意頭可斷的。”馮鏡衡說完,便要告辭了,他并不想與汪春申多言多交集,只讓老頭轉告汪,他資助盛稀的事,汪春申爺倆簽字就算正式生效,其他,他不欠任何人。至于,誰的冤誰的債,自有誰去讨。他再一次對峙聲明他的父親,“那份音像視頻,我終究要給向宗的家人的。如同,我也要給自己家族利益一個交代一樣。”
“老二,你媽還想着去栗家提親的。她說你們這門親成不了,你要把全天下的女人嫌棄個遍。”
馮鏡衡沒什麽不能承認的,“沒準還真是。”他臨去前,殺了個回馬槍,仿佛頭一個要開刀的就是老頭身邊的人,“我今天才想明白,有些人那天大的胃口到底從哪來的。我是你,不僅公媳之間要避避嫌,兒子的助手也不該共着用吧。叫虞老板知道了,她不得翻天了。”
馮钊明一時只覺得老二胡咧咧,“說得什麽狗屁話!”
馮鏡衡走之前,幹脆将計就計,“嗯,你別叫我媽知道就行了。”
老頭果然急了,“我有什麽不能叫你媽知道的,啊!”
*
杭家鄉下的自建樓很大很寬敞,院子裏搭起的涼棚就擺得下十來桌客人了。
更別說鄉下風土人情好,還能跟後頭的鄰居打聲招呼,在兩家共的巷弄裏都能擺幾桌。
栗清圓永遠偏愛這樣有鼎沸有阒靜的小巷人家。
小樓旁或栽種着枇杷樹,或養植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
杭母特地将栗小姐安排到了樓上明間的一小方桌邊,陪着一道坐的都是親戚裏的年輕小姑娘。
杭母再三關照,說這裏安靜,沒那些亂哄哄的喝酒陣仗。“栗小姐就當自己家裏啊,別外道。我和鏡衡媽媽也時常來往的,小天常得馮太太關照。你和鏡衡能來,我和小天爸爸都歡喜呢。”
栗清圓再三解釋,千萬別特為她,不然她這趟來的就太失禮了,非但沒個祝壽的誠意,還叫過壽的受累了。
杭母擺擺手。她拉着栗小姐說些不見外的話,說小天爸爸多少朋友聽說馮家主事人要來祝壽,別提多虛榮了。人活一張皮,多數人都在意這些場面上的光鮮。這市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畢竟少數,少數人反過來附和多數,就更顯得少見了。
杭母世故人卻難得坦誠相待,安慰栗小姐,說無論如何,還是他們本家受益的。要栗小姐安心在樓上吃席,缺什麽盡管跟他們講。
杭天替父母招待一陣賓客後,上樓來捉母親下去,“你就別太殷勤了,倒鬧得人家直不好意思。”
杭家母子一齊下樓的時候,杭母連連稱贊,“這是不是就是有錢人家的規格呀,兩個兒媳婦一個賽一個的漂亮。你說你怎麽就沒這個福氣呢。”
杭天一時沒作聲。
杭母再道:“我看陪着栗小姐的那個小姑娘也挺漂亮的,姓祝,鏡衡的一個女助手啊。”
杭天就更不高興理睬這些沒影子的話了。
中午定好的開席時間,馮鏡衡到的時候,外面已經放過上熱菜的紅鞭炮了。
栗清圓正在與祝希悅密談着,如今家宴已經進階到這個地步了嘛。毫不誇張,帝王蟹和澳洲小青龍都成标配了,每桌還有現烤的半只全羊。
栗清圓本來只是想來吃吃最接地氣的紅燒肉和炒時蔬的。祝希悅更惶恐,因為栗小姐是随馮總來的,馮總的份子錢肯定不老少,她被拉過來作陪客,她想給紅包,杭助也不要。她反問栗小姐,“你說我給個幾百塊錢,會不會被杭助笑話呀?”
栗清圓還真有點心裏打鼓,這一桌算上煙酒,得有七八千奔萬的水準了吧,別說,她倆這樣吃白食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然而,栗清圓還是安慰祝希悅,“笑話什麽。你本來就不是本意想過來的,馮鏡衡叫你過來,就算在他頭上吧。我瞧着他那一沓錢,怎麽着也夠我們三個人的份子錢了吧。”
祝希悅很喜歡栗小姐這麽寬慰她。但是,她吃一口開背的蔥油東星斑,眨巴眨巴眼睛,反問栗小姐,“那要是我其實本意是想過來t的呢?”
栗清圓愣了下,即刻明白了什麽。不等她開口說話,她們這一桌年輕人突然沒了自顧自吃席的快樂。
大家齊齊看一眼門口走進來的人,帥但也帶着足夠的壓迫感,與她們小姑娘不是一路人。祝希悅瞬間有種團建原本老板答應不過來的,又臨時過來講話的拘謹。
栗清圓看清來人,一時有點尴尬,尴尬他怎麽來得這麽靜悄悄。
再看他拖旁邊一張空餘的椅子到她耳後坐,兩個人一時回到當初柏榕酒店那會兒的光景,易位而坐的錯覺。
馮鏡衡絲毫沒做客的局促,也和一桌的年輕小朋友說笑,你們吃你們的,不用看我。
他來問方桌邊的她,“吃得怎麽樣?”
栗清圓有一說一,“規格過于高。我怕你給得份子錢不夠負擔我們仨。”
馮鏡衡瞥一眼祝希悅,後者也魯莽朝老板,“馮總,您喊我來的,我到底要不要出份子錢啊,我很惶恐。”
“出什麽,安心吃你的。”
栗清圓聽着,又去寬慰一下祝希悅,一副我就說吧的預見性。
馮鏡衡拉她過來,兩個人同跻身在熱鬧裏,但熱鬧與他們無關。栗清圓問他,“談得還算順利?”
“不破不立。”
栗清圓卻不這麽認為,“你比早上出門前那會兒痛快多了。”
馮鏡衡聽她這麽說,心上不禁一動,他問她,“為什麽會這麽想?”
栗清圓慢條斯理喝碗裏的甜湯,一顆金絲蜜棗太甜了,她端着碗舉着湯匙,喂到他嘴邊。迎面的人想都沒想地吃下去了,含在嘴裏,甜得比喂毒藥給他更像謀殺。
栗清圓看他這樣,卻是得趣的,也解語他,“沒什麽道理,就感覺這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馮鏡衡。”
有人即刻來糾正她,“也許他只是見到你才這樣呢。他看到你沒有因為他而餓肚子,看到你坐在這場中式熱鬧裏,不是主人勝似主人。”
栗清圓不無感動地點了點,“真的,我最怕在這樣的熱鬧裏成為主人。”
馮鏡衡便答應她,“有我在,你永遠不會被熱鬧撲了身。”
桌上其他六七個小姑娘看不下去了,喊清圓姐姐,說她們只是來吃祝壽酒的,沒理由喂飽她們的是狗糧。
栗清圓連忙催某人走,你才說不讓熱鬧撲了我的。樓下杭父母也認認真真來請馮鏡衡去那邊坐,馮鏡衡笑着點頭應允,要他們先去,他随後就到。
打發了杭家父母,馮鏡衡吃完那顆甜得要命的蜜棗,栗清圓把她得的一包軟中塞他口袋裏,由他去應酬用。
馮鏡衡幹脆把外套脫給她保管了,栗清圓眼尖,看到這件是她那回去他自己別墅那晚,他……拿來揩手的那件。
栗清圓瞥了他一眼,用兩個人才聽到的聲音問他,“你幹洗了嗎?這件。”
有人徐徐起身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彎腰在她耳邊惡趣味道:“沒洗。我要把你留在我每件外套上。”
端坐的人不禁臉一紅,她都沒來得及呵斥什麽,身邊人再來撈她的臉,卻不是那樣情欲地吻。只略親了親她眼睛。
算作他下樓去了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