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51.
C51.
陰歷七月七。夜裏與舍費爾短暫會合後, 天剛出魚肚白,馮鏡衡打道歸了趟家。
車子才進前院,住家的保姆披着單衣就出來了, 看清後座上頭的人是馮鏡衡,沖老二吆喝一聲, 沒等他兩只腳全下來呢, 就逮着二子端詳且問:“你好點沒有啊,是有點瘦了呢!”
保姆姓解。是當初朱青生養伊家的時候, 虞小年特地循着兒媳的飲食習慣挑出的一個。原先那個是從寧波就跟她出來的一個老同鄉,回去養老了。
解阿姨比虞小年小十歲不到。但馮家沒那麽多作怪的講究, 說是保姆, 人家也只是在你家裏幹活工作而已。是以,解阿姨一向都是對他們兄弟倆直呼其名, 再尊敬也不過就是喊馮钊明客氣些。
“星期天你媽媽回來, 說你病了,給我們都吓了一跳。我還說要煲湯給你送過去呢,你媽媽說你有現成的湯喝,又輪不到我們了。”
馮鏡衡與杭天一道往家裏去,聽着解阿姨唠叨,二子不免附和一句,“她懶骨頭而已, 不想弄, 還找這麽多花頭經。”
解阿姨也是個人精。天天眼皮子底下這點事,哪能不知道馮先生在和小兒子別苗頭,明明說了句漂亮話, 二子話裏話外不受用的樣子,解阿姨連忙改口, “哪個說的。你媽媽不過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愛子,你父母可是處處沒得挑的啊。”
樓下一陣腳步聲到了影壁邊,二樓最東面的房間裏亮起燈來,解阿姨解釋說:“家、寧馬上要開學了。昨晚,朱青領着孩子來看兩個老的,天太晚,就由着家寧兩個睡這邊了。你媽媽緊張地一夜沒怎麽阖眼。”
馮鏡衡明知故問:“嗯,怎麽個事呢?”
解阿姨捶一拳頭二子,怪二子不依不饒,“家寧這兩個滑頭鬼,尤其家家,你爸爸老是說呢,不像老大生的,倒像老二家的。”
馮鏡衡聽這話很不快,“成天沒事幹,造謠別人被窩裏頭那點事。看來有人那句話說的一點沒錯,人不能閑,閑下來社會犯罪率勢必提高。”
解阿姨覺得駭人,“誰說的啊?”
杭天在邊上老半天才笑了一聲,他陪老板玩□□到早上,又一口氣沒歇地奔了這裏。兩個人一進門就嚷着餓,要解阿姨去弄點東西來吃。
馮鏡衡更是離譜,說要不然沒力氣睡覺。
解阿姨說昨晚炖了點甲魚湯。要麽給他們下點甲魚湯小馄饨?
馮鏡衡聽着就黏糊,一大早就吃這麽殺生的東西,怪倒胃口的。解阿姨絮叨,你侄子侄女愛吃呢!
等馮鏡衡上樓洗了澡,一身舒坦再下樓的時候,家裏老的小的就放馬般地泱出來了。
虞小年在邊上給家家紮辮子,弄不起孫女要的那個式樣,幹脆給她梳了個大馬尾,勒得伊家喊頭皮疼。要奶奶拆了,她就這樣散着,等媽媽過來吧。
虞小年有點酸,牢騷着說,養這麽多孩子幹什麽。
另一邊,伊寧一大早就出去踢球,把個足球踢到老遠去,喊馮钊明去給他拿回來。
爺孫倆球沒拿回來,倒是伊寧調皮,把個擦炮擦了扔進觀賞魚塘裏,炸得那觀賞的鋼化玻璃生生悶出個裂縫來。
馮钊明球也不去撿了,把孫子提溜回來,說誰愛要要去吧。這種搗蛋鬼,一分鐘看不住就要犯事。
杭天過來替馮董看孫子,順便揶揄馮董,“要不說學前教育的錢好掙的,因為看孩子屬實不是個輕松活,頭疼腦漲,還不能打不能罵。”
馮钊明叫保姆打電話,“誰家的誰弄走吧。吵得我一晚上沒睡得成。”
虞小年怪丈夫,“你倒是會揀現成便宜。睡得比誰都死,孩子夜裏跑丢一百個你都不曉得,這會兒怨起來了。”
馮钊明沖妻子聲明,“你大半夜跟個菩薩似地往那一坐,看着他們,我不知道?”
伊家重新披頭散發、赤着腳地就跑來小叔這邊,童言無忌得很,“小叔,你怎麽了,怎麽都不說話呀?”
馮鏡衡對事不對人。尤其是兩個孩子,他依舊很寵愛他的兩個侄兒,“一大早的,聽你們吵吵,頭疼!”
“小叔,我已經能騎那個小馬好幾圈了呢。”
“嗯,了不起。”
伊寧也跑過來,告狀小叔,姐姐的馬,不給他騎。也怪小叔不公平,“為什麽姐姐有,我沒有。”
馮鏡衡頭疼得更厲害了,“等你上到中班吧。”
伊寧着急,“中班在哪裏呀?”
小叔哈哈大笑,伊家喊弟弟笨,“你今年上的是小班,明年上中班呀。”
伊寧剛在外面跑的拖鞋,鞋底上全是草泥,就這樣爬到了小叔身上,和小叔商量,“那我今年就上中班好不好?”
馮鏡衡把栗清圓罵他的口頭禪學回來罵他的侄兒了,“神經病啊,我們這一大家子,怎麽一個個都這麽急性子呢!”
虞小年怪老二口無遮攔,“孩子面前,你的這張嘴,注意點。”
解阿姨那頭把早餐準備好了,喊他們吃早飯,接着小年的話,和煦道:“将來鏡衡的孩子,叫個伊什麽好呢?”
馮鏡衡就事論事的态度,冷冷淡淡,“誰說一定伊什麽的。誰規定的!”
話音落,包括虞小年都不作聲地瞥一眼馮钊明。畢竟伊這個排行,是老頭定的。眼下,老二是歸了家,到目前為止,爺倆一句話沒說過。
早飯桌上,中式西式的都有。孩子們吃那黏人嘴巴的甲魚湯小馄饨,馮钊明吃的清粥小菜,馮鏡衡是三明治與熱美式。
沒多久,朱青的車子到了。
她進來的時候,一眼看到了久沒碰上的老二。
作勢問候了聲,“你身體好點了?”
馮鏡衡舀一口伊寧碗裏的湯喝,當真嘴巴要黏住了。面上淡淡應承大嫂,“嗯,沒什麽大礙。”
婆婆那天回來,便跟公公發了好大一陣的火。連帶着老大家的兩口子。
虞小年連說帶罵,夾槍帶棒,“你們要是誰覺得我這個家當得不公,就站出來。這些年,每一筆都是有賬可查的,我兩個兒子自問一碗水端平。生意上頭,多勞多得,不勞不得,這難不成不是應該的。”
“就這麽大的攤子,弄這些犄角旮旯的心思給誰看!”
“用人的時候,他是個有用的;不用的時候,又拿那些熬糟話來惡心人。什麽叫兒女私情啊,馮钊明,你拎拎清爽,沒兒女私情,你現在有兩個兒子可用了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們撺掇到最後,誰能落着好!一家子,不像個一家人的樣子,那就且等着敗到底吧。虞家的笑話,還熱騰騰的呢。”
馮紀衡眼見着母親回來與誰都不放過的樣子。偏袒小老兒也是明火執仗了,說了句牢騷話,“誰說什麽了,老二的對象,他談他的。只是孰輕孰重,他自己沒有掂量麽?”
“他這麽上頭地為了個女人、”
老大的話都沒說完,虞小年當即斷喝,“你們誰也沒資格說誰!”
廳裏一時鴉雀無聲。
最後,虞小年就這段家務官司定了調。老二的事随他自己去,她今天承認栗家如同當日承認朱家一樣。這是你們自己選的,自己的路自己去奔。
只一點,馮家走到今日不易,她的兩個兒子沒理由生出什麽不該生的嫌隙。即便将來兩個都成了家,分開過日子不代表不和。誰老想着分就意味着不t睦、不往來,那才是真正的錯了主意。
那天,朱青全程沒有說話。
不到半天,船舶那裏最大的代理商舍費爾飛過來,要面見鏡,卻得知他病了,謝絕一切事務。
舍費爾幾番電話打到馮家,也與馮紀衡會話,然而,他始終信任鏡。說無論如何,要等到鏡會面再商談新業務。
隔了一日,周一晚上,朱青帶着孩子過來,說了些要開學的交代。
臨了,還把孩子們留在這裏過夜了。
她下樓前,與婆婆難得正面了幾句,“袁芳歲的事,我知道老二在怪我,可是,那裏……”
虞小年打住了,“我說過他了。由他去。他現在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朱青言語斟酌,到底開了口,“栗小姐的事,怪我多心。我只是覺得太巧了。畢竟老二陪我去栗家的時候,他們一句都沒交談。結果,一轉頭……”
虞小年想都不用想,“你就是多心了。老二什麽個性,你還不明白麽。他能由女人逗到他,老早由人家鑽空子了。”
朱青聽這話,面上一沉。虞小年見狀,也懶得多餘解釋。多心之人,你強辯,他只會更加劇。
倒是在裏仁路那會兒,老二的話反過來給虞小年幾分警覺。她重起話題,問起他們夫妻倆。
朱青答都好。
虞小年點頭,略想了想,想到老二的話,終究還是開了口,“過了七月半,他們舅母過來,我想着請栗家的女兒也過來,算是給老二一個臺階,你覺得怎麽樣?”
朱青頭一回聽婆婆這商量的口吻,有些詫異,面上端持,口吻略有點失落,“挺好的。”
虞小年聽這不活絡的話,一時難繼續,到底還是把她的意思滲透給朱青聽,“他們兄弟倆,一莊一邪,誰也缺不了誰。你也是讀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不給老二這個臺階,你比我知道,他和這個家隔了心下來,大家都不會利好。”
朱青自然明白。這也是她今晚來這一趟的意圖。
虞小年最後交代給朱青,說家裏的這些事還是留着給她辦。“他們舅母過來,順道着,喊你媽媽也過來玩玩吧。”
朱青不禁瞥一眼婆婆,她不明白這到底是婆婆的權衡,還是真的是她回了趟虞家,也看明白了些世态炎涼。
最後面上不顯地應下了。去前,她也算投桃報李一回,站在女人的角度,同婆婆合議一個問題,“老二為汪春申的事,裏外難做。我的意思,他如果傾向了家裏,瞞着栗小姐,這……”
虞小年與朱青做這囫囵婆媳六七年,今朝,頭一回,兩個人算是想到一塊去了。虞小年嘆一口氣,“你一句不能說,我曉得你,心思重,但是心眼不糊塗。他這個時候,誰外力拆散他,他能冷我們一輩子的。”
“至于他和人家,和不和那是他自己的造化吧。”
“您當初也是這麽看我和紀衡的?”
“人沒有後眼睛長的,眼睛長在前頭,只有向前看。”
*
隔了一晚,朱青在家裏碰上小叔子。
有些免不得的尴尬。尤其是馮鏡衡明顯的不大熱絡。
虞小年看在眼裏,不由着他們叔嫂聲張起來,喊朱青,“家家那個頭發,你快去吧,怎麽弄她都不滿意。這才六歲的疙瘩,将來十六二十六,不是誰都伺候不起的大小姐!啊!”
杭天跟虞老板說笑,“您孫女本來就是毫無疑問的大小姐啊。”
“就屬你小杭天嘴甜!這麽甜,怎麽還找不到老婆的!”
朱青在邊上給家家梳辮子,附和婆婆,“現在小姑娘也未必喜歡嘴甜的呢,要長得好看,沒嘴巴的。”
虞小年糊塗得很,“不長嘴的哪裏好了。找他幹什麽,嫌自己不夠舒坦是不是!”
全程馮鏡衡由着她們婆媳難得的破冰。在那你一言我一語的。他吃過早飯,自行起身,與老頭交代,書房等他,和他聊點事。
爺倆關起門來,誰都聽不到他們談的什麽。
只見馮鏡衡再出來的時候,面色如常,他說上樓倒個覺,晚上還有事。
也交代杭天回去休息吧,下午幫他去接人。
杭天領命就預備回頭了,虞小年看在眼裏,才要問小杭天,老二下午接誰。
杭天裝糊塗,說馮總還沒告訴他呢。
而書房那頭,案前的馮钊明一言不發,煙燒得那裏頭沒人敢進。
老二回來不是來低頭的,相反,是來梗脖子的。
他只是要老頭明白,他得他應得的那份。且非他不可。
另外,汪春申的事,他沒有過去。他也必須聲明,他絕不是為了女人才這麽暈頭轉向的。
今朝,你利用汪春申;不代表他日,我不會把他咬死。
這裏頭,誰都不無辜。
只能說,原本馮鏡衡該算個絕對正确的。他為了家族利益,硬生生地落得下乘了。
老二出書房前最後的話:
汪春申先前托付我,只有我答應幫他教養兒子,他的遺産繼承才會對盛稀生效。今天落到這個局面,馮家又要二道利用人家,我也不好舔着臉袖手旁觀。他遺囑不遺囑我不管他,我會叫律師起草一份協議,算作增補。他兒子直到二十二歲之前的一應開銷,皆由我來承擔。至于他們父子的瓜葛,外人管不着。
*
栗清圓今天一早就給秦主任買了杯燕麥低因拿鐵,多一個shot。
理由是,她想用半天年假換兩個小時事假。
秦主任知道今天什麽日子,未婚的姑娘們,一個個都花枝招展得很。男人對女性審美,最直觀的其實不是視覺,而是嗅覺。秦主任只覺得今天工位間裏,香得要人命。
花香,香水香,連同有人想請假的甜言蜜語香。
這裏頭,沒想到的是,不能免俗的還有栗清圓。
集團的規矩,對于女性額外的福利假,只有三八婦女節。秦主任老父親的嘴臉,呷一口全然服帖他口味的咖啡,“明明個勞燕分飛的苦情日子,愣是被商家打造成了個明晃晃花錢的割韭菜的日子。她們往裏頭跳也就罷了,怎麽你也跟着上頭了呀!啊!”
栗清圓揉揉眉心,略微尴尬。只是小聲強調,“就……兩個小時,老板。”
秦主任眉毛略掀,“行了,你都把你那位的車子開進來了。路董見到他家老頭子都得讓幾分顏面的。我還能說什麽。”秦主任道,這有錢人家的公子就是了不得,他那車子上的兩塊車窗簾,能抵得上有些大廠員工幹上一年,誰能信!
栗清圓聽秦主任這樣說,才有點後悔她開了馮鏡衡的車子,或者,那個家夥該不會就是這麽算計着的吧。
趕鴨子上架了,她也只能硬着頭皮保證不影響今天的工作進程,且随時可以call她。
秦主任揶揄,都去過情人節了,還追命她幹嘛。世故人說些世故話,秦調侃清圓,改天介紹我認識你那位才是正理。
栗清圓只能不尴不尬地含糊點頭。
從秦主任辦公室出來,栗清圓回工位,還沒坐定下來,樓下前臺就給她內線打電話,說有清圓的同城急送,是花哦。
栗清圓應答後,派送員上來。她簽收後,是一束白綠底色的鈴蘭。
女人的直覺使然。栗清圓甚至沒揭開賀卡,心裏就有點警鈴大作了。
果然,揭開後,賀卡落款是一個季字。
栗清圓頓時猶如穿上腳的絲襪,在你最該平穩交際的時刻,發現有一截抽絲了。于是,你所有的體面與涵養,都在這一處破綻裏功虧一篑。
她過往的經驗教訓告訴自己,在鄭重的場合,要給自己留個planB.
私下交際的場合,自然是去洗手間,幹脆脫掉這一層遮瑕拉倒。
栗清圓把這束花無聲無息地扔進腳邊的垃圾簍裏時,同事投來異樣的目光,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裏,大家都知道清圓在戀愛呢,把花給扔掉,這足以大家八卦好一陣子呢。
清圓冷淡解釋,“不是他送的。是……不該來往的人。”
同事就更八卦了,“誰這麽不長眼啊。正主知道了不得炸啊。”
栗清圓不想一早就成為茶話會的主角,只得以沉默過渡。她不想說了,大家也都識趣閉嘴了。
然而,終究影響了一上午的心情。
她說是請兩個小時假,秦主任到底t批了半天。栗清圓飯都沒吃,就開了車子下班了,她去附近奢品店逛了圈,最後中規中矩挑了條領帶,她這才發現,她連馮鏡衡衣服鞋履的尺碼都拿捏不準。
沒到下午上班的時刻,她接到一通電話。
先前她已經把季成蹊的微信拉黑了,只是手機號碼沒有。她原以為分手的時候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上周五,向女士在醫院遇上他,栗清圓不管他對于向女士是真心幫忙還是前女友的體面,總歸,她不會跟他致謝什麽。
她這最後的餘地,也是想着,也許某一天她去醫院看病,碰上的坐診醫生會是他。成年人的過往交際,實在沒必要弄得這麽緊繃。
然而,栗清圓發現還是錯了。錯在沒有告訴他,別逆向回頭,逆向全責。
于是,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不等對方說什麽,只告訴他,這一通電話只是在通知他,我接下來要拉黑你了。
季成蹊反問她,“花也扔了?”
“是。你可以挂了。”
“圓圓,周五我碰上你媽,她把我罵到狗血淋頭。好在她檢查一切良好。我想你聽到這樣的結果,應該會寬心很多。”
“嗯,她會跟我說,再不濟我可以去問她的檢查醫生,你不必告訴我。也別今天來掃我的興。”
季成蹊敏銳地捕捉到什麽,“什麽叫今天不掃你的興?”
“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清圓、”
“你如果說些你想複合的話,我會下輩子都瞧不起你。”對話到此為止,栗清圓連同最後一道體面也單方面堵上了。
栗清圓跟馮鏡衡的助理約好的是下午三點。
然而,她一點多就給杭天打電話,示意對方,不行的話,她自己開車過去吧。她現在就有時間了。
杭天一聽,連忙打住她。執意,他現在就過去。因為在郊區,不要跟他開玩笑,她自己開車子,出點什麽事,那位不得把天給罵下來。
杭天到的時候,栗小姐在咖啡店坐着。她甚至還給他也買了杯。
杭天自認也算閱女無數了,實在話,叫他覺得在非圖書館場合看書是真正讀書的女性,鳳毛麟角。
栗小姐算一個。她身上有種天然讀書人的孜孜不倦與自我屏障的精神。
杭天坐下來的時候,看到她手裏工具書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栗清圓阖上書塞回包裏,示意他,可以走了。
杭天聽從的态度。也揶揄這位未來可能是他老板娘的人,“馮總說你是個女文人,還真的一點沒錯。”
栗清圓很明顯地嘆了口氣。
杭天後背從椅子上躍起來些,笑吟吟地,“你可別告訴我老板啊。”
栗清圓無所謂的樣子,甚至草率地跟杭天絮叨起來,“你心煩的時候會做什麽?”
“抽煙喝酒,打球。”
“馮鏡衡呢?”
“那就大概率是罵人。因為他有這個資格與途徑。”
“途徑?”
“他會找一切符合程序正義的途徑,挑你的錯,發難你,以他老板的主觀意願。”
栗小姐笑了,笑得嫣然,半邊臉上還有個梨渦。随即,她鄭重告訴陪她談天的人,“我心煩的時候就會讀枯燥的書。我小舅教我的。因為即便你看不進去,豎本書在臉前,中國人對讀書教育天然的敬畏心,都輕易不敢去打擾一個‘讀書人’。”
杭天聽後笑了笑,“所以你今天在假讀書,因為心煩?”
栗清圓勉強颔首。
她與杭天一道出咖啡店的時候,杭天特地落後了半步,并沒有與她并肩。
栗清圓甚至還友好地停下來,略等了等他。
杭天并不敢問她,心情不好是因為你小舅?
他只沒來由地覺得,這樣一個性情好的女人發起火來,也許是馮鏡衡摁不住的。
他也更不明白,這樣一個處處滿分的女人,怎麽會有男人想不開地對不起她呢。杭天是從孔穎那裏才得知,他的老板并沒有撬牆角,栗小姐和前男友是和平分手的。不過,以他老板目前的瘋勁,即便沒分手,大概他也能給弄拆了。
轉念,那些想不通的又沒什麽不通了。有時候,美好只會對陣惡劣,如同明月大多落進溝渠。
向宗是,他的甥女也是。哎。
杭天開車,栗清圓并沒有坐到後面去,而是社交禮儀地坐在副駕上。
路上,他給馮鏡衡打電話,後者在和舍費爾、客戶開三方視頻會議。馮鏡衡短暫地掐掉通話,微信杭天,沒有特別大的事情,自行拿主意。
杭天心想,你老婆心情不好,這事情到底大還是不大呢。
他們今天去的地方,杭天解釋道,算是處長租頂級度假公寓。
因為不對外接待散客,裏頭有全套的俱樂部與酒店行政公寓設施。
也只有舍費爾這種級別的代理商或者客戶,馮鏡衡才會把他安置到這裏來。
車子一徑開到最裏端的一棟別墅前。中間隔着一跨中式的借景山水園林,杭天替栗清圓把簡便的提包從車裏拿下來,把準備好的房卡交給她。
有一說一,“馮總在這邊跟代理商談事,”杭天指了指左手邊這棟,右手邊這棟是他替女友準備的,“我老板我知道。他大概率不喜歡我陪你進去,你就自己進去逛逛吧。有事給我打電話。”
栗清圓想起什麽便問:“馮鏡衡說,他哥哥一家也會來的?”
杭天點頭,“晚上設宴請代理商。不過不要緊,他們二位向來自負盈虧得多,就一道請幾位代理商,馮總從來是那個溜得多。他就沒幾次完整吃席過。”
栗清圓不解,“為什麽啊?”
“一向這樣。大馮先生勝任這些場合,馮總他并不多愛熱鬧的。一巡酒過後,他能撤就撤。”
馮鏡衡确實說過,他時常戴着面具社交。
栗清圓有時不禁嘆服。仿佛有人像那頂級的後現代江湖俠客,他只有絲血,但是就是這絲血,他能回回開大。
這棟開闊的平層別墅,房卡後面的二維碼掃出來的平面圖介紹,足足加起來占地将近五百平。
前後的庭院和花園還沒算上。有很明顯的中軸線,一面會客,一面起居。
甚至還有個茶室,牆上豎兩句禪機: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
透過中軸線,廊道最盡頭是個T字型的兩面出口。
玻璃的兩道門,一面可以通往泳池,一面可以通往後花園。
夏天的南風起,映入眼簾的是滿園的植被與繡球花。
在翠如墨的基色裏,一株株紫藍與粉白的繡球,圓潤飽滿如挨在一處聽課的活潑孩子。
一個個搖頭晃腦的簇擁着,在蟬鳴裏,熱辣下,真正明白了什麽它們的名字,無盡夏。
別墅的牆邊都設有落水鏈,紫銅色的,風雨的緣故,惹了點綠出來。
恰恰是這些銅綠,叫站在熱浪裏的人,借着風的聲音,能想象出,大雨傾盆時,這裏的景象,來不及關上玻璃門,這些風雨會是怎樣地侵蝕到裏面去。
栗清圓在這樣的自然裏,站立了許久,她甚至也鬧不明白,為什麽先前那麽執拗印象裏的所謂風雨花園。
小舅的房子已經沒有了,那樣護佑圓圓的人已經早已不在了。即便她當初買下貞嘉路上的房子,也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平行時空了。
作者筆下夜晚的潛水艇是虛構的;十歲的栗清圓那個黃昏裏的風雨家園也是分崩離析的……
風起雲湧裏,有腳步聲襲來。
栗清圓回頭,她幾乎只是看清一道影子,身高與眼眸貼合上一個人,于是,她尋着本能從從玻璃門外走了進來。
那人今天穿得過分隆重。比她先前見他的每一面都是最高級。
襯衫領帶,西裝革履。連帶着頭發都打理的一絲不茍。
他一面看着栗清圓,一面扔開他的西裝外套。解開兩只袖口,左手腕上戴着只金色勞力士,表盤上分明的紅寶石刻度。
從前,栗清圓對戴金勞的男人都沒什麽好感。因為沒幾個能戴出真正的矜貴氣。
好不容易,她二十六歲碰上一個。
她也第一次由衷得發現,金色與紅寶石這麽搭。
搭到她有點嫉妒這個人,能輕松駕馭一切金石與鮮紅。
舍費爾那頭的會還沒開完,只是杭天接到人,到馮鏡衡耳邊複命的時候多嘴了句。不過一刻鐘,馮鏡衡叫人添茶水,順便嘗嘗今天的甜點可露麗t。
他起身致歉舍費爾,他有點事,他們休息半個小時。
舍費爾是個嚴謹的甜食控,也知道今天是東方的情人節。夜裏,鏡來與他彙合的時候,舍費爾便要鏡說實話,你不要拿生病恍惚我,我知道你輕傷不下火線的。鏡便說笑是私事,他最近遇到點棘手的私事。
舍費爾:愛情?
鏡:千真萬确。
舍費爾:好吧。但願你快點好起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的。你能釣我來陪你演這場戲,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這個能耐的。
鏡:我很慚愧。叫你見證我們和平交易之外的不堪。
舍費爾:恰恰相反。我願意交你這樣足夠坦誠見軟肋的朋友。
于是,舍費爾很知道,鏡是臨時翹班去見他的sweetheart.
栗清圓誠如杭天所說的那樣,情緒不高,一路過來都是沉默寡言的。
穿一襲最簡單的印花白T與束腰A字裙。
兩個人相約的沉默。馮鏡衡想起什麽,去拾他的西裝外套,從外口袋裏翻出一截餐巾,裏頭包裹着一顆新鮮如銅鈴的可露麗。
他言明,他最難對付的頭目代理商都盛贊這甜點,銅模子裏倒出來的,“嘗嘗。”
栗清圓并不理會他的這些花招。也不喜歡任何盛名之下的甜點,因為任何一份糖油混合物的東西,它做得好吃是應該的,不好吃才該打。
她不喜歡他把哄他代理商剩下的玩意來敷衍她。
她更不喜歡他站在她面前這一刻的坦然與淡定。他什麽都沒有和她說。
要送她的東西也好像并沒有表示。
栗清圓心煩意亂得很,她很想說,我并不稀罕,我并不期待。
還有,她不喜歡他穿得如此鄭重隆重,僅僅是因為他要見他的代理商還是客戶。在栗清圓的标準裏,一個男人穿得如此盛裝,該是可以去結婚了。
馮鏡衡把餐巾上的甜品遞給她,栗清圓卻任性地調侃起他的金勞與紅寶石,“果真,時尚的完成度看臉,也看手。”
被誇的人有點鬧不明白了,她到底是真不開心還是假不開心,這沒頭腦的話又是在表達什麽。馮鏡衡來撈她的臉,嚴陣地問:“怎麽了?”
“紅寶石很配你。”栗清圓客觀由衷。
馮鏡衡聽這話,莫名很愉悅,“我想也是。”他捉住栗清圓的手腕,把自己腕上的表摘下來,往她腕上套,他戴得太松,栗清圓的手腕也太細,一時,恨不得滑到肘間去。
頑劣的人想起一個笑話,“西游記裏,孫悟空被哪一站的妖怪罵,叫什麽來着,總之,妖怪罵猴子,個陀螺病鬼。”
馮鏡衡捉着栗清圓的手腕把玩,笑她太瘦,套不住他的東西。
栗清圓聽着一時受侮,當即要摘下的。她才低頭,下巴就被居高的人輕輕撩擡了起來,馮鏡衡依舊眼帶笑意,再問她,“今天為什麽不開心?”
他手裏的那只可露麗也掉到地上去。被他挨近的一步,踩得清脆見響。
栗清圓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指指廊道盡頭的後花園,問他,“這裏就是你要複刻的風雨花園?”
“試試看。如果你願意配合我的話。”
她生氣,到這一刻,他都沒有說一句她真正願意聽的。“馮鏡衡,你今天并沒有送我花。”
有人凝眉,他伸手指了指,想起什麽,來反怪她,“你到現在還沒進房間是不是?”
栗清圓啞然。
她在微微發怔際,被人捧住了臉,熱意碰上冷淡,他第三回發問她,“就因為我沒送花,失望了半天還帶一路?”
栗清圓忽而的堅定,“是。就是因為你沒送花給我。害我被公司的同事笑話了。”
馮鏡衡半信半疑地笑,“怎麽也這麽虛榮的呀?”
“你才發現麽。我早就發現了,所以,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栗清圓擡眸看眼前人。
馮鏡衡低頭來,“因為我發現斤斤計較的栗清圓更叫我來勁。”
對面人聽他這話,不覺伸手來,她才要打消他這些輕挑話,手在半空被他輕易捉住了,也被牽扯到他腰上。
馮鏡衡來吞吻她來得及來不及要說的話,總之,她比他設想得還要早到;總之,她只是在為些胡思亂想而傷神而已。
他來告訴她,不必想。
舍費爾的可露麗被踩碎了。然而,馮鏡衡切身體會到,他這位代理商說的越是腦力工作者越需要甜品的意義。
因為她釋放出來的多巴胺,是無窮且振奮的。
是綿密且包容的。
栗清圓被他按着後腦勺不依不饒地親還是吻,她有點透不過氣,才偏了偏頭,整個人就被打橫抱了起來。
房裏一陣馨香,馮鏡衡将她抱跌到床上時,栗清圓才看清了一束鮮豔的長花枝紅玫瑰。
眼下,準備這些的人,又并不打算叫她看那些扯淡的花了。把她的臉別正過來,三下五除二地解脫開她與自己,不無莽撞地沖進去時,馮鏡衡幾乎聽清栗清圓每一個音節的拐彎與不太适應的抗拒。
然而,他全無停滞。一面安撫,一面誘哄,像網羅住自己的心髒一般,他想看着她跳,又忌憚力道傷到她。
錯而亂的息與聲,喊她,圓圓。
惶惶之下,直至聽到隐而發澀的聲音綿延出來,馮鏡衡才松緩了口氣,随之,是清醒人淪陷之後的怔而喟嘆。
那曼妙的聲音,一針針爬進上位者的骨血裏。也像一副熱鐐铐,牢牢靠住了踏足侵犯的人。
馮鏡衡來不及思考,也不想思考。他甚至停不下來,只想反複确認先前他在裏面的滋味。也告訴懷裏的人,明明只隔了一天,他卻跟失憶了般,怎麽也想不起來這般連在一塊的感受。
栗清圓沒耳朵聽,她下意識拒絕他這樣輕佻的話,然而,身體裏的自己卻始終違背她的意願。否則,栗清圓始終解釋不清,如何能縱容着兩個人糾纏到這樣的地步。
穿衣蔽體的兩個人,只由着各自一處那樣恬不知恥地相吸相引着。栗清圓一時間腦子裏放浪與含蓄兩個詞混亂釋義。
她臂彎上還懸戴着馮鏡衡的表,他撈她的手心來親,來感受那一處……
栗清圓像被燙蟄了下,兩只手來環他的頸項,她要跟他說點什麽,正經點,來撇清她這一刻與他的同流合污。
然而,瘋魔的人甚至來不及給她一口完整的平緩的氣,栗清圓試着開口,兩回發聲,最後拼湊成了一句:
“鈴蘭,
鈴蘭。”
馮鏡衡重新進來的時候,他來撈她的腿彎,在她汗津津裏揩抹了下,叫她來環他腰時,哄着她分神道:“什麽?”
栗清圓閉着眼,認真告訴他,“鈴蘭,我最喜歡的花。”
受教的人嗯一聲,“好。”
于是,恃寵而驕的人并不樂意,“好什麽,你今天并沒有送我……呀!”
他借着她的濡濕,也拈取給她看,再搗喂到她嘴裏。“那怎麽辦?”
濕漉漉的人,如同雨裏泛出來的薄月亮,說些為難人的話,“你現在去買!”
色令智昏的人罵人,“放屁。現在上哪裏去買。明天補給你。”
“不行……呀!”
“別鬧。我還答應舍費爾半個小時回去……”
栗清圓略微不快,“虛僞狡詐。憑什麽我請假來遷就你。”
馮鏡衡聽這話也有理,于是把心一橫,說大家平等地翹班吧。他履時回去,反倒叫舍費爾那個老賊瞧不起。
栗清圓不懂,“為什麽會瞧不起?”
“你說呢?半個小時能幹什麽?”
聞言的人,臉一紅,狠狠呸他一聲。
喟嘆的人,在她耳邊問:“舒服嗎?”
栗清圓并不答他,于是,殷勤的人忽而改了性,将她扳過去,恨不得團成只小貓,趴伏在那,身後的人像一罩影子,來籠絡住她。
他捉住她一只腳踝,不讓她逃。也告訴他的小貓,他有多愉悅,全不認為是什麽羞恥的事,相反,這是對他的獎賞,對不對?馮鏡衡不依不饒地要她回答他。
他的左手掌輕松蓋住她攥緊床單而拳起來的手,一陣瘋狂索取與颠簸後,率先倒塌下來的便是蓋在上面的手掌,掌握沉淪變至十指相錯。
久久不能平息的是兩顆上下前後交疊的熱心髒。
這期間,馮鏡衡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好幾回。房裏的兩個人恨不得自顧不暇,自然不會理到從花園栅欄裏溜進來的伊家。
馮伊家找不到t小叔去哪了,先在客廳裏尋摸了會兒,聽到小叔的手機在響,滑頭鬼的她知道一定是有人找小叔有重要的事。
随即,她聽到房裏有奇怪的聲音,更像是小叔在欺負別人。
馮伊家又聽到一聲像哭的聲音。伊家心目中的小叔是頂好的人,有時候甚至超過爸爸的好,因為小叔永遠無條件嬌慣着她和弟弟。
馮家這位未來的大小姐,她有點接受不了她小叔萬一是個壞人該怎麽辦?
于是,伊家小姐拽緊拳頭砸了砸門。“小叔,你在裏面嗎?”
房裏的人,一時,聞聲而動,措手不及。
栗清圓爬也般地躲進被子裏,順便狠瞪馮鏡衡一眼,用一種你最好明白的眼神:你們馮家的人,真的沒有一個是吃幹飯的!
床邊的正主,一個小時前與代理商、客戶三方視頻時多耀武揚威的少東家;這一刻,房裏,作為事後的某某就多狼狽。
馮鏡衡衣衫不整,甚至幾分腦袋短路般地空,然而他還是比栗清圓這個笨蛋利索點,他摘除掉什麽,幾步上前,趕在門外的伊家旋門把手前,啪地一聲,在裏頭別上了門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