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43.
C43.
老洋樓庭院裏的三角梅又開了一期, 老周來不及掃的落花,滿地的顏色與腐敗,花期終究要過去了。
深夜裏, 閘門阖上的動靜,有着監獄的肅殺感。
馮鏡衡再來島上已經時隔一個月了。原則上, 比這長沒來的有的是, 汪春申生性孤僻,并不眷戀熱鬧, 他知道馮二也是。
一個自出生起,就眼見着金玉滿堂的人, 難得時時刻刻保持着清醒與守則, 更能從那些紙醉金迷的泥淖裏全身而退的人。別說他現在已經三十而立了,汪春申說過, 馮二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他父親早年闖蕩時身上的殺氣。
這個二世祖他要什麽, 做什麽,就一定得到位,宵衣旰食。與其說他在争名奪利,不如是他自始至終很明白能帶給他真正快樂的是與他身份名利相符的高級配得感。
馮鏡衡這些年上島都沒真正自己多走幾步路過。今夜,從船艇上下來,他是一路走過來的。走得一身汗,與湖上的夜風一抵消。難得, 強頭一般的人, 也有這大汗淋漓的時候,甚至有點偏頭疼。
頭疼的人即便口幹舌燥得很,也沒稀罕老周t這大半夜給他端的一杯茶。而是指使杭天, 去把他從前在這客房裏的幾件衣服拾掇出來。
沙發對面的汪春申即便與世隔絕般地困在這裏,然而, 馮二撂了他一個月,對他央托的事也一再冷處理,汪春申就幾分領悟了。
他這一個月身體更是不行了,坐這等的半個鐘頭,已是冷汗連連。
即便下一秒閉上眼睛也不要緊,只是要把想交代的事,交代了去。“盛稀……”
“你有沒有?”馮鏡衡陡然一句,簡短卻威懾。
對面的汪春申不明所以,但是觑馮鏡衡發難的冷臉,也能明白,他做事向來是心有成算才動手的。他跟助手要了煙和火,那火機滑出來的火一時很高,高到馮鏡衡低頭去的時候,能燎到他眉睫。
“你的野種兒子我是肯定不會幫你教還是養了。”
“我現在問你,你有沒有?汪老師,”馮鏡衡嘴上尊師重道的口吻,實則,萬分的鄙夷,“我馮鏡衡不是個文化人,我們一家子都不是。我母親更是老思想得很,逼得我們兄弟兩個找對象,一要家世清白,二要爽利漂亮,三也是最重要的,讀書好的。為什麽呢,她覺得讀書多便明事理,還能改善下一代的基因。其實狗屁,讀書好的,多的是忘恩負義之輩。所以說,這人與人的際遇,往往得對金錢和才華祛魅,否則,會輸得很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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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說一遍,我現在是給你機會說,你有沒有。有沒有對不起什麽人,有沒有恬不知恥地占據了別人什麽東西?”
汪春申一時漠然。癱坐下去的脊梁骨,到面上死灰一樣的枯槁,無不證明了他的潰散。
馮鏡衡詭異的笑,笑着接過杭天手機裏的證據,咚地一聲扔過去,“到頭來,這三百萬還是滿滿當當你的紅利。汪老師,你當真是先生啊,舉世無雙。”
“……”
“你那幅巅峰之作一億三千萬的高價呀,你三百萬就把人家打發了,汪春申,你是怎麽敢的啊,又是臉皮得多跟屁股共一張,才做得出這種事的!草!”
汪春申撿起手機裏當初向宗把那筆錢以他的名義捐給他們母校的存根,一時心裏駭駭怦然的火全燒起來了,他也即刻否認,否認得那麽冷漠與客觀,這是一個文化人修身養性後的結果,萬事乘除,他總能雲淡風輕,“我的那幅畫與他無關。”
“所以呢,你為什麽給他三百萬,又為什麽經過你管家的手。你甚至自己名下的賬號都不敢,啊?”
“鏡衡,這些又跟你有什麽幹系,你認識……”
“少他媽廢話!跟我有什麽幹系重要嗎,重要的是你汪春申名不副實,重要的是你忘恩負義,窮困潦倒的時候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暧昧愛慕資助,一朝發跡揚名了,又把過去的自己當恥辱,當機立斷地割席,那三百萬是連本帶利的意思是不是?”
“……”
“三百萬裏有沒有別的補償?你知道我的,空口無憑的事,我向來不幹。”馮鏡衡今天确實幹了,他沒有別的證據了,唯有詐他親口承認,“向斷斷續續給你寫了那麽多信,你從沒有回複過。你登島避世的第二年,他死于車禍,這樣沒休沒止的愛慕糾纏,于你徹底解脫了。”
汪春申聽到一個死字,面上急劇往下的墜落,良久,還反複确認,“他……他死了?”
“死了對你這種薄情寡義的人,确實是最好的出路。”
年少的向宗有着與馮鏡衡不遑多讓的風華正茂。
這類富裕底子裏滋養出來的孩子,玲珑,多面,豁達,風流倜傥……
仿佛再多的金玉之詞都不夠形容他們。
汪春申始終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在向宗恩師家,真正的秉燭夜談。汪春申作為一個英文窮光蛋的座上賓,聽向宗侃侃而談他這些年諸國的游記和見聞。
年少卻博聞強識。
恩師介紹向宗也是再得意不過的盛贊。就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子,他之後幾番登門來找汪春申。
在他潦倒的地下工作室裏,向宗毫無怨言地去給他撿滿地的狼藉,也一再地鼓舞他,他始終看好他。
無來由地。
那些年,汪春申旅居各地采風、閉關,一應的開銷全是向宗資助的。
汪有時大發雷霆起來,向宗甚至反過來寬慰他,等你将來名揚天下後,再全還給我就好了。
我相信終有這一天。
有次他們在揚州個園游園,向宗帶過來他的甥女,漂亮如粉堆的一個孩子,摟着向宗的脖子不肯松。汪春申意外原來他這麽喜歡孩子,向宗解釋,他阿姐暴脾氣,時常跟姐夫吵架,鬧得圓圓一害怕就往他這跑。他來揚州,丫頭死活要跟着來。沒法子的一個慣寶寶呀。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的甥女睡着了。汪春申突然勸起向宗,既然這麽喜歡孩子,該早點成個家的。
驅車的向宗一路無話。
他回賓館,把甥女安置給放心的人看管一下,冒着雨再折返回來,汪春申那天去意已決,他說這些年對不起向宗的信任與賞識,他決定放棄了,出去走走,也有可能是回家鄉安心下來做個老師什麽的。
向宗不懂,他為什麽突然這樣了。
對峙無果後,向宗問他,是哪裏出問題了?我從來沒要求你對我兌現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個個總要拿自己的意志去左右別人呢!我姐姐是這樣,你也是。她勸我成家要個孩子,仿佛人生下來就是繁衍下一代的。我沒有孩子就是向家的恥辱,連同我的名字,都帶着傳宗接代的寄予。
汪春申不去看向宗,只轉過身去,自顧自,最後淡漠的聲音提醒身後的人,你姐姐是對的,你這樣凡事都優越的人,實不該同我這樣爛污的人混在一塊。
向宗沉默了良久,最後振作自己問了一句,即便我無怨無悔也不行,對不對,盛清泉。
汪春申大他七歲。彼時他已經不年輕了,甚至錯過了一個男人最鼎盛的風光時候。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潦倒,更不能接受向宗處處的優越而不可攀,他一想到甚至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眼前這麽個優越的人施舍的,只會更厭棄這個世界。
最後,只能嗤之以鼻地驅趕他。對不起,我沒那愛好,我不能接受你的無怨無悔。
自揚州別後,汪向再無會面過。
向給他寄了不少信,前期汪春申還會拆幾封,後面他便不再拆了。某日,他在老家的同鄉,便是現在的老周給汪輾轉寄來一管畫。
拆開畫管,是向宗在西藏旅行的采風。他們一齊去過那裏,汪春申再一次驚嘆向宗的天賦,他涉獵語言、天文、地理、書法,即便師承汪春申的畫也能這麽精湛且靈氣。
這種可遇不可求的天賦挂,當真是降臨的紫微星。
半年後,汪春申給畫廊自薦了一幅《舐犢》。
被一富商以兩百萬的價格買斷了。也正因為富商的引薦、推崇,自此汪春申這個名號正式出世。
他最巅峰時期的那幅天價之作,背後也有這位富商伯樂的推手。
馮鏡衡聽到這,伺機插針進去,“那幅叫你出圈的畫,是洗稿的向宗的,對不對?”
這也是汪春申決計不肯再見向宗的真正緣故。
他恨一個人可以含着金湯匙出生,恨一個人可以一路繁花似錦的優秀乃至一騎絕塵,恨一個人幾乎寥寥幾筆就藏不住的天賦與靈氣。
更恨這個人還愛爛污的他。
汪春申出圈的畫,向宗看到後不可能不明白,他之後轉手給向宗的三百萬,也是希望跟他不該不欠。他始終不見他,就是希望向宗能有自己的生活,去結婚去生子,去把這份天賦長長久久地傳承下去……
他從來沒想過,向宗那麽個月亮一般的人,會死……
如他所言,“汪春申,你真的爛透了。你知道向老師為什麽會死麽,就是你轉手了他的命運,你偷走剽竊了別人的人生。”
也許是。汪春申巅峰之後,急流勇退了,他再也不能畫出滿意的,有靈魂的東西。
當年不是馮家威逼他出山,他早就拿不起畫筆了。他厭惡他的筆,厭惡死灰屍體一樣的自己。
早知這樣,他寧願去跟向宗換,換他更高潔地活着。
他願意替他去死。
馮鏡衡聽後嗤之以鼻,“佛口蛇心。”随即,他跟助手分享人生經驗般地嘲諷,“永遠不要相信黃賭毒口裏的每一字忏悔,同理,習慣偷盜占據別人利益結果的人也一樣。”說罷,馮鏡衡把手裏那只都彭的火機往t面前的茶幾上一掼,他力道過于決絕,徑直把幾案的玻璃磕出一個碎裂的洞。
他來了結的訴求就是:
一、自此不準再以汪春申的名義進行任何創作、拍賣;
二、把屬于向宗的書信悉數還回頭;
三、以汪春申著作人的名義出具一份聲明,當初出圈的成名作系為洗稿,占取他人創作利益。
馮鏡衡的話音将落,汪春申本人枯槁無任何顏色,倒是他身邊的老周先出來護主了,問馮鏡衡,今日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站在誰的立場?
馮鏡衡不妨告訴汪某人,“我從來不信命。但今天,我相信老天爺自始至終都留着因果報應。當年向宗不得已地把甥女帶在身邊,那個小孩記住了你的名字,她告訴我,你還親自抱過她。也正是這個小孩,她始終替小舅記着、不服,她堅持想要回她小舅的信。甚至幾番求我,想親自來面對你。我沒有肯,為什麽呢,我不肯她來面對這些爛污的人性。她知道後,會更失望,甚至失望她小舅明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還這麽不可控地沉湎着。”
談判者自此不啰嗦的顏面。馮鏡衡再從襯衫襟前的口袋裏拿出自己的手機,剛才一應的談話,他都錄屏下來了。
兩條路給汪春申選,要麽依照他的訴求辦到這三項;
要麽等着他公布這些視頻。“別跟我掰扯這些視頻有沒有法律效應,你要相信,我這麽做,自有我敢和你叫板的本事!”
“馮二,你上回說的那個一起看《雪夜圖》的女生,就是向宗的甥女?”
“是。”
“你在與她交往?”
“是。還有什麽想問的?”
“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想都不要想。”
自此,交涉完畢。
馮鏡衡起身來,表示自即日起,他再不會來這裏了。“汪春申你也得明白,你欺騙辜負甚至害人殒命的不只是向老師,你實擔不起業內這麽多人當你的信徒。我一想到這些年給你當酒搭子了,把你當半個老師,就他媽覺得晦氣!你的那個狗雜種兒子,去死去活與我無關了。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想好了答複我。”
馮鏡衡說完,來去匆匆。
連夜又從重熙島出來。
快艇一路涉水乘風,不到半個小時順利登岸。
腕表上的時刻已經淩晨三點多了,天朦朦發亮。杭天拎着馮鏡衡的行李袋,主雇二人依舊毫無睡意。馮鏡衡只覺得一時身上冷熱不均,這個點他也不想原路往回趕了,只差遣杭天就近找個酒店住下。他厭惡自己身上的一身烏糟了,“他媽那姓汪的是不是身上有禽獸味啊。”
杭天跟着馮鏡衡一道走,附和着笑,“栗小姐知道你這樣為了她,覺都不睡了,不嫁給你,我都替你冤得慌。”
“別動不動自我感動,我不全為了她。”
杭天會意。馮鏡衡這類上位者二代目能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沒幾個,大多數是利益捆綁,他打心眼裏真正臣服的人也沒幾個。這些年,杭天都不知道重熙島上有這麽個聖人呢,結果皮囊之下,是這麽醜陋不堪的一堆骨頭。
馮杭二人登岸還沒走到泊車處,忽而不遠處駛來一輛黑色奔馳,牌照是馮紀衡的。
不一會兒,車子停下來,前後下來的也正是馮紀衡和馮钊明。
馮鏡衡見狀,先回頭瞥了眼杭天,杭天挺着腰板,如實交代,“天地良心,我在懷疑是不是家裏行政部那頭調快艇的動靜知會了程秘……”
馮鏡衡沉着一張臉,“那你明天也不用上班了。”
馮钊明一時走過來,即刻質問老二,“這大晚上火燒眉毛鬧這麽一出,為了什麽?”
拂曉湖邊,風聲連連,拍得棧道上的涉水翻湧成了浪。
馮钊明聽完老二的一段,無動于衷,也要老二收回這些玉石俱焚的念頭。“唐家那塊地,我勢在必得。唐某人當初能捧汪春申出來,現在這條狗再回去舔舊主,總好過我去搭關系聯絡他。汪先前托孤本來就求人在先,也不枉費這些年你當他汪某人半個忘年交的情誼。你這個時候同他玉石俱焚有什麽好處,我問你!”
馮鏡衡不依,目光發冷發狠,“你要回去利用汪春申那是你的事。別搭上我。”
“我不搭上你,我搭誰!你姓什麽,老二,你昏了頭了你!為了個女人,這一大家子一大攤子的利益生計全跟着你賠進去好不好!我就是太縱着你了,不是你把兒女私情招到裏仁路,袁家女兒也不會知情。他姓袁的不會為了女兒來給我軟刀子吃。我這才下定決心斷尾。不是為了你和袁家撇清關系,我用得着再走別的招麽!我說過,別給我得罪袁家,這個檔口上,只能兩方吃啞巴虧。袁某人退一步,我也退一步。大家都當沒兒女親家這回事,和氣生財。我這已經給你讓了好大一步了,你媽回來我也算給她個交代,你還要怎麽樣!”
“你沒了汪春申就辦不成事了,是不是!”馮鏡衡發作。
“不。但是有了他這枚棋,我能省好多事。就這麽簡單。我可以不動他,也由着你去撕破臉,踩碎他。只要你回頭去娶袁家的女兒,我也可以退一步,你選吧!”
馮鏡衡氣得爆粗。
馮钊明也跟着罵人,“你草個鬼!他媽的,個小畜生,我把你縱容得太狂了。十五年前我帶你上島的時候就說過,這世上無人可以呼風喚雨。我現在還是這句話,你只要需要個屋檐遮風擋雨,就必須學會低頭彎腰。這一步你讓也得給我讓,不讓也得給我讓。現在不只是你為了兒女情長的一口氣,這事關我們姓馮的所有人的利益,關乎集團那一大攤子人的生計和養家糊口。怎麽,這上萬的人都比不上你一個女朋友了,啊!”
馮钊明站在風口裏,訓斥得血壓騰騰地往上,馮紀衡在邊上也警惕地一句話不敢參與,再聽父親道:“真這麽不能商量,沒有進退可言,那你死了這條心。你媽是絕對不會肯你娶栗家的。”
老頭說着,跟馮鏡衡要他的證據。他太了解老二了,能這麽快回頭,必然是已經談判成功,且利好的證據拿到手了。
老頭伸手管老二要,也跟老二強調些利好他的結果,“死者已矣,聲不聲張也就這樣了;你也可以不去理袁家一丁一點;你今天讓的這一步,就是你留的餘地。你媽看在這份餘地上,看在你沒有為了感情沖昏頭腦的份上,才會萬事好商量。”
最最重要的,“老二,你身上的擔子可不是只有一家。你如果過分沉湎這份兒女私情,那只能說明對方不是你的良人了。”
父子對峙一陣,馮紀衡才站出來圓場,“老二,你張不了這個口,我幫你去找栗小姐說。我看她是個識大體的人,這點過去又有什麽過不去的呢。”
馮鏡衡冷笑道:“過得去過不去,不是由你們說了算的。正如我今天這通火,你們非得安到女人頭上去,我說不全是為了她,你們是不信的。”但是老頭搬出了集團生計利益,搬出了将來隐患的婆媳關系,多少掣肘到了馮鏡衡。他說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也有私心:确實不能不顧大局利益,确實不能一上來就把她變相地推到了衆矢之的的對立面上去。
孤助只會無援。
但是,馮鏡衡的性情,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直面地去勸她,為了所謂的馮家利益,忍下這口氣?
她是那麽地愛慕她舅舅。
他甚至都能想到,栗清圓得知這樣的真相,這麽醜陋的事實,該多麽的失望,失望人性,也失望她舅舅為什麽這麽沉湎不值得的人。
當真勸她為了他的家庭,忍下這口氣,那才是真正的嫌隙開始。
他很明白,這不是她忍不忍得下的問題,是馮鏡衡覺得這樣的裁決愧對他自诩對她的心意。
再明白些,他們目前的感情,對沖不起這樣有風有浪的考驗。
終究,臨風而立的人吹透了身子,一身冷意地掉頭而去。
馮紀衡即刻喊他,“老二!”
馮钊明按住老大,“由他去。他一向這樣,絕不服輸,不作聲就代表他有在思量了。”
自身能想通的事,比你去強去辯一萬句來得立竿見影。
*
周六這天,栗清圓終究沒有去看得t成房子。
她臨時被師兄捉去了救場。
外賓研學的交流活動,臨時缺一個耳語同傳。栗清圓八爪魚般地忙了一個下午,她給馮鏡衡去了條短信,沒得到回複,幹脆給他打電話了。
接通的那一刻,栗清圓聽對面悄然得很,對方啞啞地應了聲。
栗清圓問他在哪裏。
馮鏡衡:“在睡覺。”
好吧,夜裏忙得跟打了雞血似的,結果白天睡到了快入夜了。
她攢好一天的腹稿也沒有告訴他的沖動了,“嗯,那你睡吧。”
“你在哪裏?”
“在忙。”口吻聽起來不大開心。
馮鏡衡懶懶笑一聲,“在忙着給我打電話?”
“挂了。”
“我起來了,給我地址,去接你。”
難得,栗清圓嗯一聲表示受用,“正好我有話跟你說。”
市博物館的門口,殘陽如血。栗清圓一身潇灑的灰色落肩通勤西裝配白色闊腿褲,人瘦削,穿這類的通勤裝,襯得松弛卻堅韌有力。
這股韌力,是屬于她自己的。不依附不攀比。
她手裏還拿着她工作的耳機設備,走過來,說話前習慣地端詳對方,意外地發現今天的某人過于的緘默。
這種等着她開場白的靜谧,栗清圓一時有點不自在。
她再看一眼馮鏡衡,合理質疑,“你怎麽了?”
裏頭冷氣過分得足,栗清圓才出來一會兒,就招惹出汗。馮鏡衡伸手來,曲指給她刮刮鼻梁上的汗珠子。栗清圓沒有讓,也正因為如此,感受到了他手心異常的燙。
這才捉下他的手,試探了下,再踮腳尖去試他額溫,“喂,你怎麽了,你在發燒哎?!”
幾乎下意識地,馮鏡衡一把攬住貼近的人,他俯首來貼她頸項處,無關任何欲望,他只想借她的肩膀靠一靠,“是,栗清圓,我是個凡人,我也會生病的。”
人來人往處,這樣的相擁過于紮眼,也過于暴露。
栗清圓來不及聽他說什麽,只要摘開他扣住她腰的手,後頭羅漢松正好在喊清圓。“你先松開,我得把設備還給師兄呢。”
“來前說有話跟我說,什麽?”即便發着燒,有人也記性不減的樣子。
栗清圓摘不掉某人的手,也只能順着他了。她也确實攢一天了,分享欲般地告訴他,“早上我裝頭疼騙過向女士沒去看房子,但是也睡晚了,我爸都回來了,我還沒起。他一眼就看到了茶幾上的煙灰缸……”
“嗯,然後呢?”
“然後就問我誰來過?”
“……”馮鏡衡頂着高燒,兩眼當真灼灼地看着明明搞語言輸出的人,卻總是一副不擅言辭的笨拙樣。
栗清圓終究一口氣說完了,“我爸之前就看出來了,我也瞞不過他的,他知道我不會輕易領人上門,那個該死的人還堂而皇之地抽了我爸的煙。”
栗朝安得知圓圓的交往對象是馮鏡衡的時候,訝然啞口了好久,頭一句話卻不是他自己的印象或者聲音,而是,“你媽知道了麽?”
圓圓搖頭。
栗朝安:“那我繼續裝不知道吧。這事她必須是第一個知情人,否則,再好的印象也得對半砍下去。”
“爸爸,你覺得媽媽會對馮鏡衡有好印象嗎?”
“應該還不錯。你媽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她麽,好看可以當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