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欣喜有之,驚吓卻更甚。但我還是把這份驚吓按下了,我問他:“皇上······有說什麽時候嗎?”
說實在的,我一想到自己口中的“皇上”是顧言醴的叔叔,就總覺得這兩個字十分燙嘴,怎麽說怎麽不舒服。
皇上,這個稱呼我并不陌生,莊裏的布料是貢品,時不時就有宮裏的單子下來要求莊子提供布料,但是此時念着這兩個字,才體會到它距離我這麽近。是了,顧言醴不光是這個國家的将軍,他還是一國之主的侄子!而我,喜歡上了皇親國戚。
我一時看着顧言醴的臉,竟覺得又熟悉又遙遠,仿佛,夢終于要醒了。
“兩天後。兩天後皇叔給我辦接塵宴,到時我就帶你進宮去。”顧言醴說。
“哦。”我漫不經心地應他,手上不自覺地開始撫摸那賬本的頁腳。一種無法言喻的慌亂在我心裏盤旋着,叫我不知道怎麽言語,怎麽動作。
“你是不是不願意去見皇叔?你要是不願意,那就不去,我去跟皇叔說就可以。”顧言醴把我亂摸的手抓回他的手心,輕輕地捏過我每一根手指。他指尖的溫度略高,卻熨得我很舒服,我漸漸冷靜下來,讓自己不要想亂七八糟的事。
“不是。我願意去,那是你的家人,總是要見面的。”
顧言醴對我笑:“你放心,皇叔人很好的,他不會為難你。再說,就算他敢為難你,不怕,有我呢,我替你擋着······”他沉默了一下,又說,“若是你不讓我插手的話,那我也就不多嘴了。”
我搖頭:“難道你想插手我還阻止得了你嗎?”
面前的男人又恢複笑容,搖頭晃腦活像個孩子,他聲音歡快地說:“那倒也是。”
當天,我花了許久才看完我離開的這三個多月的賬目。甲昇雖然嘴上說着不願意幹這些事,但是在劉叔的半勸半逼和協助下,做得還是不錯的。到底還是聰明的,只是他不願意做這些事——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願意與不願意就能解決的事呢?
我也不太願意去面對顧言醴身邊的皇親國戚,那壓力比我面對那些絞盡腦汁想從我這裏獲取小便宜的人要大得多。畢竟想要做成一門生意,讓人占點便宜是難免的,守住底線大抵都可以無往不利。但是權貴之間的關系,或者說利益,又何止是一點錢財就能說盡的?名望、地位、權利······這些,比起錢財來,似乎更能讓人頭破血流。
可是我不能不面對他們。因為他們是我的愛人的家人。顧言醴的父母雖然因為意外去世得早,可是他還有叔叔嬸嬸們。他不似我,我除了自己,除了這份家業,什麽也不多。我甚至可以随時丢下這份家業離開,畢竟這東西曾害得我失去娘親,失去家。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我要的可能就是那許多人懼怕的一了百了的死亡。
死亡有什麽可怕的,它是解脫一切痛苦的最便捷的方式,如果有人想死卻遲遲不敢,他可能僅僅是畏懼疼痛;但是活着是更需要勇氣的事,因為你不知道你将面對什麽樣的人、事、物,遭遇一段怎樣無法割舍的回憶。活着是麻煩的,但是如果因愛而面對麻煩,那麽這麻煩或許是甜蜜的。
晚上我跟着顧言醴回到了将軍府,之後的兩天,他給我講了些宮裏的禮節,免得到時候無端被人指摘,或者鬧些笑話什麽的。
“其實也沒什麽好教你的,你什麽都懂,你娘把你教得很好。”顧言醴說了很長一段家宴的流程,聽下來雖然複雜,但實際并沒有什麽難懂的,此時他正端了茶潤口。
“還是有很多她沒法教我的。”比如如何愛一個人和活着。我把後半句藏到心裏,并不說出。
“風梧,你緊張嗎?”
我看向顧言醴,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
“我有一點緊張,”他說,“我一想到我要帶你去見我的親人,我就非常緊張。我跟柳婉的婚事是小時候我爹定下的。當時我只覺得她好看,娶回家做妻子似乎也沒什麽不可以。我當時小,爹問我要不要柳婉做我娘子的時候,我就答應了。可是當我真正看見她從柳府裏出來,又跟別的男人走掉時,我卻沒什麽特別難過的情緒。我當時有些好奇,是我跟別人不一樣嗎?我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顧言醴說着,拉過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睛:“但是當我看到從牆頭上翻下來的你時,我知道了,并不是我出了問題,而是柳婉并不是我注定了的那個人。”
“你披散了頭發披着鬥篷從牆上翻下,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第一個想法不是有人擅闖了将軍府,”他喉頭上下翻滾了一下,頓了頓繼續說到,“而是,誰家的美人跑到我将軍府的牆頭上來了,不知道翻牆很危險嗎?”
“那時我想,我要把他,從我将軍府的大門,風風光光地迎進來。”
“而這次進宮,就是決定我能不能迎你風光進門的時候。所以我很害怕,我那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皇叔,這次還能不能‘很好說話’。”
顧言醴一字一句都很誠懇,他的聲音厚實而誘惑。
“如果他們不同意,那我就帶着你私奔。”
我敢肯定,如果此時他喊我跟他一起私奔離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猶豫地答應。為了這雙滿載赤誠的漆眸,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背離這個世界。
再怎麽緊張也是必須面對這一天的到來,一切按部就班,入場,行禮,致辭,入座,開舞,吃,喝,以及承接衆人的目光,好像也不難。
最先來搭話的似乎是三皇子。顧言醴給我介紹的時候說:“這是我三堂弟,顧彥,你叫他小彥就行了,小彥,叫嫂······”我伸手在顧言醴的腰側輕輕捏了一下,提醒他注意措辭,于是他把那個沒說完的詞咽回去,重新介紹,語氣裏不滿的意味十足,“這是李栖,秀苑布莊的莊主,咱們宮裏的貢衣貢布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莊子裏出來的。”
我向三皇子作揖:“草民李栖見過三皇子。”
三皇子笑着回了一禮:“嫂子好嫂子好。”
我一噎,不好反駁,只能笑着應了三皇子這個稱呼。餘光裏卻瞧見顧言醴的嘴角揚起來,眉毛似乎也要飛上天。
這些日子以來,愈發能瞧見顧言醴有變成的小孩的趨勢,平日裏不給他親,他要鬧脾氣,但是并不走開,就跟在你身邊,拿一雙哀怨的眸子看你,等你被他看得受不了,去親了他,他就像要到糖果的孩子,尾巴能翹到九重天上去。
就好比現在,我阻止他那樣介紹我,可是三皇子還是意會了他的想法并按照他的想法做了,他就愉悅得不行。
跟着就有一堆同齡的皇子世子來詢問。顧言醴一一介紹,十分耐心。
“這是我堂哥,顧彥的大哥,顧淵。”
“這是我二堂弟,顧蕭,他跟顧彥一個年齡,不過他比顧彥生得早幾天,排老二。”
“這是顧玥,我們唯一的小公主,別看她現在穿着裙子文文靜靜的,換上勁裝打架一點不馬虎。”這位公主我倒是有些記憶,記得還沒撤掉我裁制的衣樣時,這位郡主曾派人到莊裏下過單子,定過一件大紅的舞裙,她的封號是皓月。此時皓月郡主穿着一件鵝黃的長裙,襯得她十分水嫩嬌俏,她朝我笑了笑,然後就伸手去打顧言醴,一看就知道私下關系很好。
正這麽想着,突然就聽到一聲輕咳,明玄帝一身雅白的皇袍站在皓月郡主身後,眼神要看不看地落我身上一下又落一旁打鬧的兩人身上一下。
我一看到他便打算行禮,剛把袍角一掀準備下跪,手臂上便傳來一股力量将我拉了起來,擡頭看到的就是明玄帝那張威嚴的臉,那眉眼居然有幾分像顧言醴,一時看呆的我都忘記了開口。
明玄帝單手将我扶起來,見我站穩,才開口說:“家宴,今日我不是當朝皇帝,你也不是堂下草民,我只是默川的叔父,你只是默川未來的配偶,無需行禮。”
我回過神來,匆匆作了一揖,應道:“謝皇上。”
明玄帝:“還叫皇上?”
顧言醴附身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叫叔父,我叔父不喜歡在家宴上被叫皇上。”
我擡起頭來,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叔父。”
明玄帝笑開了,擡手拍了拍我的肩:“不錯,不錯!”
然後我看着他走回了上席,與身邊的公公低語了幾句,不一會有個小太監拿着一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身邊的人開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端跪好,耳邊傳來了太監有些細尖的嗓音。
“征遠将軍顧言醴、秀苑莊主李栖,上前聽旨。”
顧言醴拉着我走到庭前,跪下去,我聽到顧言醴和自己的聲音響起。
“微臣聽旨。”
“草民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說了什麽我聽得恍惚,大概是說顧言醴于朝有功,我的莊子也做的不錯,二人般配。
“故,朕許二人結為夫夫,望二人攜手共老,恩愛白頭。欽此。”
我聽見自己的心像打鼓一般跳動,耳邊聽不清周圍人的祝賀,我似乎是拜了下去的,顧言醴直起身子接過那道黃皮聖旨再将我扶起來望着我笑時,我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我轉頭看向那上座上坐着的明玄帝,他眼裏沒有一絲不滿,非常高興地看着庭中的我與顧言醴,若我沒有看錯,那個眼角帶着皺紋的明玄帝,似乎還笑着對我點了頭。
這是皇室,但是這個皇室中并沒有爾虞我詐和阿谀奉承,他們這群活在這個世上最危險的地方的衆人,卻有着一個比普通民家中更可貴的和睦。
這群人臉上的笑容,比任何一個地方的都要真誠。
顧言醴握着我的手,将那份聖旨放到我手裏,然後再用他那溫暖的手掌包住我的,他說:
“風梧,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人了。”
被擁進那個懷抱的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了腳踩在地上的實質感。我越過顧言醴的肩頭看向堂上那個風華散盡的明玄帝的臉,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能當皇帝了。我張了張口,無聲地對他說謝謝。
賜婚的聖旨一下來,便是要安排大婚的事宜。宮裏本來是要将婚服做了的。我想起顧言醴之前的那套的婚服,便跟他說想要自己來做婚服。
古代女子的婚服其實是自己裁制的為最好。我倒不是有意要遵循這一習俗,況且身為男子,也本就不必遵循這些女子禮俗,我只是想親手做我二人的婚服罷了。
顧言醴聽了連連稱好,忙不疊就去明玄帝說了,皇帝大手一揮便應允了。這幾日,主衣局和司禮就天天到将軍府報道,給我講授皇家衣制和官家儀禮。
每天光是看着主衣局主事手中那些花紋樣品,我腦子都要亂一陣,皇家對于衣制的要求非常繁瑣,這不能用那不能用,能用的又要說分不同場合,還在形制上一大堆的講究,聽得我頭暈眼花。
這日顧言醴下了朝,他回來時我尚在書房中聽主事講衣制的分級,頗有些無聊,轉頭看了一眼窗戶,就發現顧言醴正站在窗外往裏瞧,看我望向他,他便笑了笑,示意我繼續聽着。
其實七七八八講的差不多了,我樣衣的圖紙都已經畫的差不多,只差一些修改就能開始動工了,就是後期的繡紋耗費的時間要長一些,最近幾天就是在繡紋上跟主事還有繡娘們在商議,最終敲定顧言醴的上面繡麒麟騰雲,我的那套則繡鶴立蓮池。
主事最後拿着我改定的圖紙走了,顧言醴則從書房外邁了進來。我迎上去,被他抱了個滿懷。
顧言醴的體溫總是偏高,可能是習武之人體格強健的緣故,被他抱着總是覺得滿身暖意,倒春寒統統被這個懷抱隔絕在外。他在我耳邊親了一下,又與我鼻尖親昵地蹭着,道:“夫人這些天來辛苦了。”
我懶得去反駁這不要臉的傻子的說法,只睜眼輕輕瞥了他一眼,調笑道:“不辛苦,倒是将軍這些天來可憋壞了吧?”
顧言醴一聽我說起這個,頓時煩悶。
自打聖旨下來,婚期定在谷雨後,司禮就囑咐說要顧言醴與我分房而睡,且沒到大婚那一天,萬不能行夫妻之實。雖說這事我與他早就做過,但自從他出征長城那日起到後來返京至今日,我們倒是不再做過那事。顧言醴有時半夜鑽到我房中,也只敢摟着我不敢多動一下。司禮一句“若是在大婚之前做了不該做的事,夫妻日後必遭災禍”,吓得顧言醴老老實實。我到不覺得有什麽需要忌諱的,男女之間或許是要忌諱一下,可我與顧言醴同為男子,這忌諱放在我二人身上實在是覺得不太行得通。但是我幾次誘顧言醴,這呆子就是死守不上套。還有一次被我生生撩起來了,他居然也能忍着,最後憤憤地回自己房中去了。
此時看着他皺起的眉頭,我就知他心中不快,便安撫地去親他的唇,悄聲說:“我們悄悄地做,不讓司禮知道就好了。”
顧言醴不甚堅定地任我親着,最後還是克制地将我推開。
顧言醴:“不行,我以後可不想跟你分開,不就是再忍一個月嗎!我忍得了!”
看着他隐忍而克制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聲。将這個大塊頭抱了,頭擱在他肩上:“那我陪你忍着。”
晚上我趁着看門小厮睡熟後,從窗戶裏翻了出去,摸到顧言醴的窗戶推窗翻了進去。雖說已是仲春,但近日來狠下了幾場雨,倒春寒來得生猛,我只穿了一身亵衣就翻了進來,身上凍得不停打抖,借着一點微弱的月色我摸到顧言醴床前,脫了鞋便鑽進他懷中将他抱緊。
許是我一身寒氣實在逼人,居然将他凍醒了,他正要出聲喊人,我就擡頭堵住了他的唇,貼着他的唇小聲說:“默川,是我,你別叫人。”
顧言醴認出我來,連忙将我抱緊了些,咕哝着問我怎麽跑來了,也不多穿些。我笑着回抱他,将自己整個人盡力塞進他溫暖的懷中,道:“反正到了你這屋還得脫,索性就沒再添衣。”
“凍壞了可怎麽辦!”
“有你啊,将軍體熱,肯定能将某的身子捂熱的。”
說着,我便去勾他,輕輕蹭着,感受着他逐漸的升溫和變化。他的眸子也在黑暗中亮了起來,伸了一只手制止我作亂的腿腳,我便抓了他的手按住,擡頭去親他。
“顧将軍,某想你想得不行,就給某好不好。”
顧言醴這次沒能經住我勾他,親着親着就昏了頭,後半夜我二人颠鸾倒鳳,好不痛快。
天亮後我帶着一身酸痛回了自己的房。
司禮白天給我講禮時發現了我頸上的吻痕,氣急敗壞把顧言醴叫來訓了一通,轉頭就上書給明玄帝奏了這事,說我二人“不守儀法,壞了規矩”。
皇帝看了奏章居然沒生氣,朱筆一揮批到:“汝等儀法乃男女之法,如男子一雙奈何?”
而後的一個月,司禮就對我身上時不時出現的印記視而不見了。
婚服花費月餘終于制好,婚禮前一日我被劉叔和甲昇接回了李府,第二日落轎進将軍府時,不少人來圍觀。
顧言醴穿着一件麒麟踏祥雲的喜服,胸襟前的祥雲花紋中藏着一朵盛開的白蓮,那日我将白蓮繡進祥雲中時,便跟他說過:“我第一眼見你,就是白蓮綴邊的大紅喜袍,可是與你同穿喜服的那個人丢下了你,這次這白蓮我替你繡,藏在這祥雲萬片之中,但是我一定不會把你丢下,也請你不要丢下我。”
顧言醴似乎知道我在看什麽,居然擡手摸了一下衣襟上那一朵小巧的蓮花,轉而就擡頭對我一笑。像極了熠熠盛開的蓮花。
我被他牽着帶進了那個我曾經翻過牆頭的府院,哄鬧與唏噓盡數撇在身後。
鳳非醴泉不飲,非良木不栖,如今,良木醴泉皆有,那只飛不停的孤鳳,總算找到了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