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我住進将軍府已有月餘,每日除了看顧大将軍練武,就是在他給我辟出的書房裏的習字練畫,再者就是把甲昇送來的賬簿核對了,又或者畫幾個樣衣的設計做布莊的噱頭。前不久,有戶達官貴人家裏的女兒要出嫁了,寫了信帖過來問我能否為她家女兒定制一套嫁衣,被我以“尚在将軍府中面壁思過,不宜接此類私活”給回絕了,他就找上了顧将軍,企圖讓顧将軍做這個說客。
我看看他放在桌上的那個燙金紅帖,又看看他的臉,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在他書房中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他不開口,我便也不問,扯了本他架上的上次我沒讀完的話本來讀。
說來這顧将軍也是個人才,每日裏除了上朝,去軍營練兵,回到府中他還要審批公文,讀兵書武書,活多得忙不過來,居然還有能抽出時間與我一起用膳,陪我練字讀書,還能有時間讀這些志怪言情的話本。他偏愛江湖情仇和志異的本子,兒女情長倒看的少,架上有的基本上都是新的,想必是他看了題目買回來翻了幾頁沒有興趣,就扔架上沒有再讀過。這倒是便宜了我,這些時日我将他架上的書基本讀盡了,那些個官家女與書生的愛情,讀完了的确是沒什麽印象,劇情都差不多一個樣,一見鐘情,父輩不肯,那就私奔,然後男子負心,女兒傷心而逝,乏味得很。正在讀的這個本子,講的是一個白蓮妖的故事,蓮妖化身是個膚如施粉的嬌俏少年,穿一身白衣在池塘裏沐浴,被受了傷的俠客給看了個精光。蓮妖軟眉一挑就要俠客對他負責,還說自己在這池塘邊聽到的佳人故事都是這樣說的,胡攪蠻纏好不氣人。俠客受着傷,沒說兩句話就暈了過去,留下蓮妖少年在原地慌亂不知所措。我上次讀到這兒,便被下人通知甲昇送賬簿來了,只得放了書去核對。這回倒是可以繼續讀下去。
“只見那黑衣俠客倒了地,一雙眸子緊緊地閉着。這小小蓮妖那見過這等怪事,一個人說着話就不省人事了,只得手忙腳亂地去探那人鼻息,手指觸到溫熱的氣息心裏才松了口氣。一旁的女蓮花便開口提點他:‘幺弟,這劍客暈過去了,人類都說要給他渡氣他才能活哩!’蓮妖心智就跟七八歲孩童一般,哪裏曉得什麽‘渡氣’,慌慌張張看了說話的女蓮花一眼:‘怎麽個渡氣法?’女蓮花花瓣抖了幾抖,嬌媚的聲音又傳來:‘就是嘴對嘴給他吹氣,把他那鼻子也得捏住哩!’那蓮妖照做了,卻不見俠客醒來,就覺得奇怪,便用手去撥弄那人的身體,卻哪知收回手時染得一手的血污!……”
我正看得起勁,突然覺得耳畔似乎有什麽聲音,一擡頭,顧言醴正用那燙金紅貼一下一下敲着漆木的桌面,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我身上,料得應是他剛才喚我我沒有應答吧。我幹咳了下,将話本放下,擡手摸了摸鼻尖。
“将軍喊我來到底什麽事?”
“這筆嫁衣的單子,你是做還是不做?”顧言醴氣息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
“将軍想要我做麽?”我說着,試探地擡起頭去看他的眼睛,卻發現他皺起了眉,心中不自覺就漾開了笑,語氣也就放得輕快了些許,“将軍若想讓某做,某就做,将軍若不想讓某做,某絕不接下這活。”
“我倒是聽說,這人已經找過你了,被你以在我府上面壁思過為由給推拒了。”
“某說的是實話。将軍當日帶我回府,說的不就是等我改掉陋習便放我回去麽?”不知為何,一想到這兒,心裏就有些不痛快,壓下那些不舒服的念頭,我問他,“某來将軍府已有一月餘,将軍看,我這陋習,可是改掉了?”
顧言醴望着他處的目光終于落到了我臉上,我便也沒什麽忸怩地與他對望。我看到他白皙的面容,不禁想起那話本裏對蓮妖的描寫:“那白蓮化作一個嬌俏少年,面若施粉,叫人一看就知不是人間之物。他舉手投足之間,總帶着一股靈動之氣,讓人只敢遠觀,不敢走近。”
我剛想開口問他是不是來自天府的上仙,他就一句話把我拉回了地上:“你既然不願意做,我就替你推了。”
我那差點出口的話,就這麽被他給噎了回去,最後只能回了他一句:“好。”
他坐下寫回絕的信件,我拿起話本再看,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思緒總是從字裏行間飄到顧言醴身上。
我想起來,初見他的那一眼,他一身嫁衣紅似血,墨眉漆眸,朱唇飽滿。星光熠熠盛在他眼裏,也像被撕碎了的波光,嫁衣上的白蓮,惑人心智。
如果要做嫁衣,我希望只為你做。
甲昇後來再來送賬簿,我便讓他帶話給布莊裏,以後我私人不再接裁衣的活計了,過去賣過的也一律不賣了。甲昇聽到我的話愣了一下,問:“為什麽?”
“不賣了就是不賣了,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可是少爺,你設計的那些衣服賣得一直很好啊,有時候繡娘趕制都忙不及。要是不賣了,咱們布莊就少了一筆收入了。”
我搖了搖頭:“咱們布莊賣得好的是布料,上好的料子才是他們看重的東西,再說那些來買料子的,哪一家家中沒有好的繡娘、裁縫,來買我設計的衣服也就是圖個新鮮罷了,捧我這布莊主人的場子,那些就算不賣了,布莊生意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你只管按我說的吩咐下去,其他的不要管。”我頓了頓,手裏拿着的茶杯也傾側了些,溫熱的茶水流到手指上時,我才回神,繼續對甲昇說,“順便叫管家把我那屋子收拾一下吧,過幾日……我就回去了。”
該回去了,在這桃花源裏,待得足夠久了。
顧言醴看到那帖子上寫着想請李栖做嫁衣的話時,還是吃了一驚的,但是也就那麽一瞬,剩下更多湧上心頭的是不滿。“李栖還會做裁縫的活計?我怎麽不知道?”那種對心愛之人不夠了解的失落和不滿,潮水似的一波又一波地湧上心頭,他壓着氣把李栖叫到書房來,總不知道如何開口,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是對他的質問。但他沒想到的是,李栖見他不說話,竟然自顧自拿了本話本看去了,看得還挺入迷,他叫了他那麽多遍,李栖愣是沒聽到,也沒回應。就在他以為李栖大概是不會回應他的時候,李栖卻把頭擡了起來,問他到底什麽事。
他想問,你還會做衣服?他想問,還有人找你做衣服?他還想問,聽說你衣服做的不錯,那你有沒有親手為我做過?但他通通不敢問出口,只能穩了穩語氣問他:“這筆嫁衣的單子,你是做還是不做?”
李栖說:“将軍讓某做,某就做,将軍不讓某不做,某絕不接下這活計。”
這話聽着倒是讓顧言醴心裏舒服了些,可這李栖偏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後來扯到了他抓他回将軍府的原由上。李栖問題甫一出口,顧言醴就覺得不妙,可是又找不到理由留下他。李栖住在将軍府這些日子,沒有出去胡混,成日裏除了看他習武,偶爾興頭起來了跟他過兩招,剩下的時間就是吃茶讀書習字練畫核對賬簿。顧言醴派的幾個盯他的暗衛,三日之後就全撤了,他甚至有些懷疑,他之前跟蹤的那個游戲花叢的風流男子,是不是李栖,不然為什麽一夕之間李栖就變得清心寡欲潔身自好了?難道他就這麽想離開将軍府?
顧言醴想不明白,如果李栖真的不喜歡将軍府,那他為什麽會答應他原本就無理的要求?如果真的不喜歡,又為什麽要說分一些“信任”給他?李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顧言醴始終猜不透。
他只是隐約覺得:李栖不會在任何地方久留,他就像是一個不需要終點的船家,每一個渡口他都有可能停下,但是每一個渡口他都不會久留。
李栖給他的這種漂泊感太強了,他沒法承受。他還沒有經歷過愛戀,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顧言醴不能理解這樣的李栖。
他只能轉移話題,讓自己不去想李栖會離開的事情。
不想就好了。
只要不開始,那就不會結束。
顧言醴當天就将回絕信遞給了那戶人家。那家老爺見顧将軍也沒能說動李家少爺,就沒再打擾了。
我也樂得清閑,繼續按着花園書房卧房的線過着面壁思過的日子。
這天,甲昇來将軍府取我核完的賬本。他手上收拾着東西,嘴巴卻也停不住要問東問西。
“少爺,莊裏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府上您的房間也一直都收拾着,管家寶叔和廚娘王媽都在問您什麽時候搬回去呢。”說着,他擡頭沖我笑了一下。
說起來,要不是他是寶叔的兒子,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也不敢在我面前這麽放肆。我放下了茶杯,将一碟沒動過的點心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吃掉,他端起碟子塞了塊點心到嘴裏以後,我才把想問的話理順了問出來。
“甲昇,你有沒有想過當這秀苑莊的主子?”
甲昇一口點心嗆着了,咳了好幾下,我遞給他茶他也不接,緩過來了就往地上一跪,就差哭出來了;“少爺,甲昇從來沒想過當什麽秀苑莊的主子!這布莊是李家的家業,傳到您這已經是第三代了。甲昇是羨慕少爺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但是甲昇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少爺待我們這些下人跟家人沒什麽兩樣,我們走出去都比別家奴才風光不知多少倍。少爺您快把您這話收回去,要是被我爹聽見了,指不定又要教訓我大逆不道,不懂知恩圖報了。”
我起身去扶他,他還使性子不讓我扶,倔得像頭牛。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坐回了椅子上看他:“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對你有再大的恩也不能瞎跪。別逼我動手教訓你,快點起來。”
“少爺您收回您的話,甲昇就起來。”他跪得腰板筆直,理直氣壯的模樣倒是讓我覺得有些好笑。我點了頭,應他:“我收回。我也沒說要你做布莊的主子,就是問你想不想當,你也不用這麽一驚一乍地覺得我要試你的忠心。我跟你一起長大的,雖說人心隔肚皮,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的,對不對?”
甲昇點點頭從地上起來了,這才拿了我給他倒的茶喝了,又抱起碟子吃那些糕點。咽下一塊點心才又說:“少爺,我光跟着你看你處理莊子裏的事就覺得很累了,讓我來我肯定不行,我也就适合給你打打下手,當當跟班。”
“莊裏事又不複雜,你看了這麽些年了,還沒看會?”我笑他,端茶抿了口,又問,“還是說,你就打算一輩子當個小厮?不覺得這樣沒出息?”
甲昇一邊咬糕點,一邊搖頭:“那也不是啊,少爺,我說句你不愛聽的,等到了四十的年紀,我就打算從府上辭了,到外面去闖蕩,四處游玩,看山看水,吃好喝好。”
“你爹能同意?”
“我爹肯定不同意,但他也不會阻攔我,他怕我活成……”甲昇說到這聲音小了下去,看了我一眼,想必是怕我不舒服,我擺了擺頭示意他沒事繼續說。我知道自己活成了一個什麽樣子,一輩子就陷在了這布莊和市儈生意裏,心裏有再大的抱複也沒法去實現,外人看我就是一個狡猾風流的富家公子,誰會管我是不是真心喜歡這份家業。
“反正就是,我爹雖然不同意,但是也會尊重我的想法。”
我點了點頭,又問他:“那你不打算成家?”
甲昇臉紅了紅,說:“少爺,我就是想成家,也成不了啊。我成天跟着你,看的全都是那些大家閨秀,別的女孩兒都沒她們有吸引力。但是我知道啊,她們是瞧不起我這樣的下人的。再說人家父母肯定也不會同意自家寶貝閨女跟着我出去浪跡天涯受苦吧?”
“那些丫鬟們就更不用說了,她們一輩子伺候人伺候習慣了,家人也就希望她們找個靠譜人家嫁了安穩一生,又怎麽會願意跟我出去闖蕩。我啊,就打算這輩子一個人過了。”
“我替寶叔感到傷心,他老劉家就這麽絕後了。”
“少爺!”甲昇氣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瞪着個眼睛看我,我指了指賬本:“快點兒,吃完了就把這賬本給拿回去,你爹還等着你回去忙其他事呢。”
“哦哦。”甲昇一拍腦門把剩下兩塊花糕都塞進嘴裏,又喝了口茶咽下去,這才抱起賬本向屋外走。我低頭去看自己昨日練的幾個字,耳朵裏卻聽到甲昇喊了句“将軍好”,擡起頭,正好對上顧将軍那雙漆墨似的眸子。
“忙完了?”
“嗯。”我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微微作了一揖,“顧将軍好。顧将軍今日是空了來某這處看看某是否好好面壁思過麽?”
他眉頭蹙了蹙,默了一會兒才道:“這兩日都沒見你來看我習武,怕你心情不好,過來看看。”
我坐回了椅子上,拿了新紙用鎮石壓了,一邊去拿墨準備研,一邊說:“前幾日看話本偷了些懶,賬簿積得多了些,夜裏多看了會兒,白日裏就沒能起得來。”
“我替你研墨吧。”他伸手過來拿走了我手裏的墨磚,指尖蹭過我指背,我愣了下神,他就已經開始自顧自磨了起來。一時間我竟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只能讷讷地回他一個“好”。
“賬簿很多麽?我看你眼下都有些烏青了。”他研着墨,随意找些話來說。
我挑了支筆蘸了墨寫,落筆卻是一個“顧”字,愣了神也沒來及回他,将字劃掉另起才開口回他:“再多也都看完了,明早就能去看你習武了,到時你不妨陪我過兩招?”
我運氣寫了幾行字之後都沒聽到他回應,正打算擱了筆去看他,他的聲音卻在我耳邊響起:“你剛才那個‘顧’字,是要寫我的姓名嗎?為什麽又劃了不寫?”
聽到他的話,我頭轉到一半便不敢動了。我看着那團被我劃成黑塊的顧字默不作聲,終于整理好情緒準備說“那我再寫一個給你好不好”,肩膀就被他抓了過去。
我沒拿穩筆,蘸了墨汁的筆尖在他身上戳了幾下,才摔到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我看向他的眼睛,看到了他有些淚光還泛紅的眼角,我想去摸摸他的眼睛,卻被他抓住了手動彈不得。
“顧将軍,你眼睛紅了。”
“是,我眼睛紅了,但是我的心更疼。”他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也閉了閉,再睜開時,淚水還是不争氣地落了下來,“李栖,李風梧,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打算留下來,哪怕我怎麽對你好,你都沒打算留下來。你只顧着你在我這處尋到樂了便好,但你從來沒打算接受我,哪怕你知道我喜歡你,哪怕你心裏清楚你也喜歡我,是不是!”
我擡手将他頰上的淚珠拂了去,手指輕撚回味指尖的溫度。他抓我時離我近了些,我聞到酒的味道,但是不濃。他身上有溫暖的氣息,讓人着迷,可是我還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離開這可以使人感覺到自己還活着的氣息裏。
我睜開眼,笑着對他說;“将軍,某生來就是要繼承家業的,這家業扛在肩上就沒法放下。何況将軍是天下的将軍,某沒法看着你從雲端跌落下來,某也不敢奢求将軍愛某。”
“這些日子,某在将軍府偷得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已然足矣,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可好?”
“兩不相欠?我們本就兩不相欠,說什麽日後兩不相欠?李風梧,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對我,有一點點喜歡?”
他的問題,問得是字字誅心。我不好答,也不敢答。
我用力掙開他的手,向另一邊的書架靠了靠,讓出了路:“将軍請回吧,明日某便搬回去了,今日就不勞将軍陪某習字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手一揮示意了門的方向。
可他站在原地沒有走,這樣對峙了有些時候,他擡起步子挪到我面前,抓了我舉起來的手一把将我整個人扛到了他肩上,幾步走到床前将我扔了上去,我自暴自棄地躺在那裏,看着他傾過來的臉龐。
“你既然是來尋樂的,那也不能只是清樂,你不是喜歡我這軀殼麽?那些花樓小倌能與你風月一場,我就更可以了吧?那我就當一回浪子。”
我擡手将他落到臉前的一縷發絲別到他耳後,對着他笑,他就低頭将吻印到了我唇上。
呼吸相聞,我聽見他帶着些泣音的話語:“李栖,我要你。”
我摟上他的脖子,輕聲說:“好。”
如果一定要離別,那就在離別之前做一些痛快的事情吧。不要在意明天是不是會到來,你只需要向前看,或者,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