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我搬進将軍府那日,挺多人來圍觀的,閑言碎語挺不少,原因不外乎是——我一個殺人犯住進了将軍府,天理難容。
“哎,你看,就是他就是他,殺了他親爹,繼承了李家的遺産,他繼母也被他氣死了,這樣的人,怎麽還能大搖大擺地走進将軍府呢?就該快些抓進牢裏去,免得誰得罪了他就要被抹了脖子。”議論的那個人,聲音挺大的,一字一句,不光他周圍的人聽得清,我跟顧言醴也聽得挺清楚,顧言醴偏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有出聲去反駁那個人說的話,只是笑盈盈地看着顧言醴,等着他說話。他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滿,但最終也只是吩咐了下人搬東西的速度快些,并沒有多說什麽。甲昇站在我邊上,我餘光裏瞧見他拳頭都握緊了,眼神憤恨得,要是我不在,他怕是就撲上去打那人了。我将折扇在手中搖了幾搖,出聲喊他:“甲昇。”
“少爺。”甲昇低了頭回我。
“外人說什麽,自叫他去說,咱們自己心裏清楚怎麽回事,就夠了,也不是非要做那貞潔烈女,昭告天下。有心思去嚼別人家閑事的,多半是自己有更見不得人的事。記住了嗎?”
我最後兩句提高了音量,故意說給那人聽,甲昇聽了我的話,憤懑的表情收了起來,眼睛笑成兩彎月牙,也提高了聲音回我:“記住了,少爺!”然後就看得他轉頭去看那之前說話人的表情,那種大快人心的出了口氣的愉悅感,他灑得很是快活。我不用想也知道那人表情當是怎樣糟糕,卻梢一眼也不想去看,轉頭繼續看着顧言醴的臉。他是真的好看,劍眉斜入,英氣非凡,鼻梁直挺得很,然而鼻頭卻不內勾,就沒有兇氣,朱唇似火,唇珠飽滿而圓潤,那是我第一眼看後就一直肖想的佳肴。似是察覺到了我盯着他看的目光,他沒有轉頭看我,而是小聲地問我:“看什麽?”
我覺得這人着實是不會找話,像個傻子,我盯着他看,還能看什麽,當然是看他了。我笑了下,回他:“自是看美若上仙的顧大将軍。”
他眉梢顫了下,我都能感到他不自在得身上直冒雞皮疙瘩,可是看他這般不自在的模樣,卻是有趣得緊。
“我,好看?”顧言醴眼珠轉向我一下又轉回去,我将他這小動作看在眼裏卻不點破,只順着他的話答:“好看。”
“哪裏好看?”他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
“眉毛,眼睛,眼神,鼻梁,嘴唇……每一處都好看。”我說着,目光就自他眉宇順着往下,說完嘴唇停頓了一會兒,目光卻繼續下移,看過他胸膛,移到小腹處,才把最後半說了出來。聽到他重重地吸了口氣時,我便再也忍不住笑聲,邊笑邊跟着搬了最後一個箱子的小厮走進了将軍府大門,留他在後面緩着。
顧言醴到底是名門出來的,就不似花樓裏的小倌。花樓的小倌,嬌媚縱情,以身謀生,面上也許能從着你,但心底到底是沒法愛你的。但是顧言醴這樣的名門子弟就不同,受過好的教養,性子卻還保持着純真,看起來克制守禮,但是遇到喜歡的人就是喜歡,一點兒也不懂掩飾,經不起喜歡的人撩撥。只不過是言語和目光,就能使他這樣激動得無法自控。我是覺得有趣,所以才會對他感興趣,但到底是不能離他太近,就放肆享受這些時日吧。反正我一直都是奉行即時行樂的,不是麽?
顧言醴在李栖走進去沒多久,生生運氣将自己的沖動壓了下去,才叫來了家丁,吩咐家丁去調查剛才說閑話的人的背景,然後才提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李栖的笑,略略放低了的說話聲音,帶着星光與笑意的目光,在他腦子裏一遍遍滾過,教他在這屬于自己的房間裏仍無法冷靜。然而心裏卻是有另一種情緒在不斷浮現,他想把李栖抱進懷裏,用力地。
李栖家的事,顧言醴早早就調查清楚了。李栖并沒有殺掉他的父親,準确的說是他父親自做自受,不愛惜自己娴雅淑慧的正妻,偏偏寵愛一個從舞館裏買回來的蠻橫小妾,叫正妻在家中無法生活,最後重病無治而逝,連葬禮都沒給辦。然而那個小妾到底是看上了李家的錢財,暗中就給李栖的父親李骛元下毒,想必李栖就是看在眼裏,沒有阻止罷了,所以李骛元就那麽中毒而死了,李栖找來了官府,處理了這事,将那小妾下了獄,最後小妾就在獄中氣死了。這整件事,都與李栖關系不大,準确地說,李栖才是那個受害者。舞女小妾害死了他母親,毒死了他父親,怎麽看,李栖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人,可是他卻不做解釋。就連當初處理這件事時,他還要求官府所有細節保密,不準對外聲張。若不是公文案簿裏一字一言記得清清楚楚,顧言醴能查到,也許外人流說的那些,他就信了。
不,縱使那樣,顧言醴也不會信的。李栖眼中雖然沒有認真的神情,但是也絕無戲谑。擁有那樣一雙能盛下星光的眸子的李栖,絕對不是一個能弑父的人。
這樣的他實在讓人想好好地抱住安慰。可是顧言醴也知道,李栖并不需要安慰。他只需要旁人不對他指手畫腳閑言碎語即可。所以他沒有出言替李栖澄清,只是看了他一眼。
要怎樣打動李栖的心呢?那樣一個把自己放進殼裏的人要怎麽才能把他從殼裏拉出來呢?
越是離得近,越是發現顧言醴是個趣人。也就越發現,我不想離開将軍府了。
将軍府裏的氣息,讓我遠離那些煩擾的數字與争執,不用去面對太多應付和假惺惺的笑臉。我可以什麽都不做,就只是坐在将軍府的院落裏看他練武,品一杯茶,嘗幾塊糕點。
“每天看着我習武,不會覺得厭煩?”顧言醴收了最後一拳,接過家丁遞去的布巾将身上汗水悉數擦去,又把從脖頸上落下的汗珠拂了幾遍,才走到我身邊坐下,端了我剛倒的茶水一口飲下,等身上的熱勁兒過去。
我看着他那如同莽夫的動作,輕輕笑了下,擡手将他杯裏的茶續上,答他的問話:“不煩,比處理那些賬本有趣多了。将軍不知道,那些數字幹枯得很,我每日看上半個時辰頭腦就昏昏沉沉了,但還是得硬着頭皮看下去。”
“沒有請專門的賬房先生麽?”顧言醴手指在茶杯杯壁輕輕敲着,他每次思考問題時就會做這個小動作,應當是在思考自己的話有沒有什麽不妥。
“請過,李骛元在世的時候,布莊請的就是賬房先生,他中毒以後,賬本就被我暗地裏接手過來。現在莊裏就是有一二個記賬的,但賬目我都要親自核對一遍。”我呷了口茶,讓醇香的茶水在齒舌間過了一圈,才咽下,複又開口道,“那個賬房先生也看中了李骛元的小妾和錢財,妄圖把李家財産接過去。我母親有個忠仆,暗中沒少防着他,最後才能悄悄把布莊生意移到我手裏。自那以後,凡是涉及到賬目的核對,我一概親自做。記賬的人也不停在換,記錯一筆,就辭了不再用。”
我說到這兒,盯住他雙眸,把最後一句話扔了出來:“我不信外人,男的女的都不信。”
顧言醴眸光頓了一下,然後就低頭将茶水端了再次一飲而盡,起身拿過搭在亭欄上的衣裳随意系好了,轉身看我:“那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我放了茶杯,起身去給他整理系帶,連帶着衣領一并理整了,将耳朵輕輕在他心口靠了一會兒。他強有力的脈搏聲一下一下,纏繞着我的心跳一起,那些帶着鹹味和熱度的氣息環繞着我,讓我能感受到,我還活着。我抽了口氣笑了下,重新站好,整理好表情擡頭去尋他那雙有光的眼睛。我知道自己在笑,我聽得出自己聲音沒有露怯。
“将軍對某說,總行風月之事有傷品行,而其他人并未對某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某願意将信任分一些給将軍。”
說完我拍了拍他的胸膛,擡步朝他給我辟出的書房走去。
我不能回頭,我怕我一回頭,眼淚會讓我露怯。如果我不曾遇到你,我可以一直勇敢,但是遇到了你,我想軟弱一些。
顧言醴站在原地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他思索了很久,到夏風吹在身上有些涼了,到家丁過來提醒他該去早朝了,他才回過神,到房間裏去換朝服。
去早朝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回憶李栖說的話。
“我不信外人,男的女的都不信。”
“将軍對某說,總行風月之事有傷品行,而其他人并未對某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某願意将信任分一些給将軍。”
他從小就是這樣防着他人,記賬的人錯一次便永不再用,倒有些帝王家的氣勢——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這樣的人為了保護自己,可以說是不擇手段。顧言醴想過李栖的防禦心很重,但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那李栖分給他的這“一些”信任,究竟有多少?夠不夠他用來拉李栖出來?
小時候的李栖到底經歷了什麽?為什麽他靠在自己心口的動作那麽輕?是試探嗎?還只是一時享樂?
李栖啊李栖,你能不能對我多說一些你的事情?我想知道,我想了解你。
“征遠大将軍可有什麽異議?”
皇帝一句話,終于喚回顧言醴的心魂,在衆官吏的注目下,他緩緩向皇帝作了一揖,開口回皇帝:“回禀皇叔,侄兒剛才思索一套槍法走了神,可否請皇叔再說一遍剛才的事?”
堂上的皇帝兩撇胡子氣得抖了抖,又不好劈了自己侄子的面子,再說自家侄子都跟這撒嬌了,你還能怎麽辦,只能好着脾氣重複了一遍兵部尚書的提議。
“衛煜說南蠻又有了騷動,需要出兵去鎮壓,你作為本朝征遠大将軍,理應為國效力,他提議朕封你為帥領,到苗疆去南征一趟。”
顧言醴聽了這提議簡直想噴血三升,在自己賬上又給衛煜記了一筆,拱手向皇帝回道:“回皇上,微臣于西北作戰尚能出一份力,那裏戈壁險灘是臣四年征戰所熟悉的,苗疆之地臣不曾去過,在那處作戰自是要戰力銳減的,依臣拙見,兵部尚書衛煜是自南疆提攜起來的,由他前去更有優勢,打勝仗的把握也大一些。”
“那兵部尚書一職就空置了,你說怎麽辦?”
“這倒不難辦,三皇子自幼習讀兵書,又跟随兵部尚書學習了許久,總得要操練一下,不如由三皇子代理兵部尚書一職,也好積累些在朝為官的經驗。”反正衛煜那厮也吼着想他娘親了,不如借此機會扔他回去探親,至于三皇子,品性才能俱佳,就是不喜為文之事,私下裏幾人聊天時就總問衛煜能不能到兵部去玩,索性這下就丢他去玩好了,讓他收一收那事事都玩樂的性子。顧言醴為自己的明智叫絕,擡頭對着自家皇叔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皇帝看着侄子的笑容,之前那股子侄子不争氣的氣也被捋順了,心中覺得暢快不少,再舉目看向四下大臣:“衆愛卿覺得如何?”
群臣一片嗡嗡議論聲,最後還是站出了一個人說話:“回皇上,微臣以為,不妥,三皇子貴為皇子,品性才能都十分優秀,只做一個兵部尚書,是不是太屈才了些?”
三皇子顧彥立馬跳出來說話。本來他一直站在邊上旁聽,聽到顧言醴推他做兵部尚書時開心得不行,這下有人反對,他立馬就出來反駁:“不屈才不屈才!啓禀父皇,兒臣願意在衛煜…… 不是,衛尚書!在衛尚書南征時暫代兵部尚書一職,為父皇分憂!”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兒子這麽積極,又是欣慰于他有志,又是憂心于他志向只在于此,一擺手将二人都揮了回去:“既然三皇子覺得不屈才,那便許他做。我朝并非是有什麽才能就承擔什麽責任,你們不願意去做的,朕也不會逼你們去做,那些認為能者多勞的,是不是覺得朕無能,要自己來坐朕的位子才覺得可行?”
“看來朕頒布的旨意你們是沒放在心上了,誰來說說我朝供職律法新添的內容?”
跟學堂上教書先生點人回答問題似的,群臣像沒聽講的學童,亂哄哄成了一鍋粥,皇帝懶得聽他們嗡嗡,擡手指了剛剛出言反對三皇子做兵部尚書的人:“就你,劉效立,你來說。朕命人新增的供職律法那一條說什麽?”
劉效立抖了幾抖,顫顫地擡手低頭作揖,聲音有些不穩地回道:“我……我朝新供職律……律法第四條:所有行當、在朝官職,以……以應職者意願為第一,凡意願不……不強者,一律罷……罷用,其次考察品性與才能……”
皇帝聽他結結巴巴地說完,滿意地捋了捋兩撇小胡子,從龍椅上站起來,笑着往後走去。
“退朝!”
太監還在堂前用尖嗓子喊着退朝,皇帝卻早已經走沒了影。顧言醴舒了口氣,在顧彥看過來的時候向他展開一個笑容,衛煜早在皇帝說完退朝的時候就蹭蹭蹭朝他跑來了,顧言醴沒等他,擡步就往外走。
衛煜追上來打了他的肩:“你小子,打擊報複啊?我不就是提了你給皇上做個參考意見,你就把我丢去!你是不知道南邊那些蠻子有多難纏是嗎?那邊蟲子啊毒草也多,你是想我死在那兒嗎?”
顧言醴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打下去,笑道:“說得好像苗疆不是你家鄉似的,蠻子們熟悉那裏環境你就不熟悉了?你娘親還是苗疆聖女呢,不就是原先有些長老不服你娘親棄了聖女身份不做,跑去做一個地方官的妻室,氣不過就鬧一鬧,你回去一趟就當是處理家事了,還能探望你爹娘,你不是想念你娘親做的飯菜嗎?我扔你回去你應該謝謝我。”
“邊兒去!你就是舍不得你家裏那個小少爺!你從小在老将軍教導下學習軍法,我大齊朝這片天下,就沒有你不能打仗的地方,還戰力銳減,頂多水土不服幾天!你就能把蠻子們打得跪下來喊你爺爺!”
顧言醴被衛煜點破心事,想調侃回去,又不知從何開口,最後只能無力地嘆了口氣。衛煜一看他那副表情,就覺得愛情果然誤人,瞧瞧以前的顧大将軍,被一群俊男美女追都沒有這麽嘆過氣,這才跟那小少爺相處了不過小半個月,顧大将軍提起他就愁容滿面了。
衛煜看不過去,快走了幾步到顧言醴面前,雙手用力握住了顧言醴的肩将他停住,問他:“不就是個闊家小少爺嗎?你用金銀珠寶權利去砸,這小半月還不能拿下他麽?”
顧言醴看着他的眼睛,無奈苦笑:“你當我沒試過?他不喜歡金銀珠寶,也不喜歡權利。他喜歡書畫和刀劍,但是我要送他珍藏的字畫和上好的武器,他又一概不收,就是看過以後贊一句‘極好’,然後就把東西放下了。我要是差人給他送到房裏去,第二天他就能找個等價的別的東西送來。”顧言醴頓了一頓,繼續說,“他家做布莊的,你知道吧?”
衛煜點了點頭,這他聽說過:“嗯,怎麽了?”
顧言醴皺了皺眉:“他家布料是上好的,做出來的衣服也是極好看的。但,但他上次為了還我送他的一幅絕版的書聖真跡,一口氣送了十套成衣和十匹布來,我貼身侍奉的那幾個家丁和丫鬟也得了新衣,現在還在布莊裏趕制呢。”
這下衛煜聽了實在忍不住,只能笑出來,松了顧言醴的肩笑蹲在地上:“哎呦!這個小少爺,這麽個性啊!他家布莊能掙多少錢,能讓他這麽揮霍!”
顧言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身上的官服。衛煜沒明白,看了看他的手指,以為他是在比數字,一千貫?他笑着回道:“那也不是很多啊,我一年到頭掙得比他不知道多多少呢!”
顧言醴搖了搖頭,還是指着他,在他身上來回劃了兩下,在衛煜漸漸嚴肅的表情裏開口:“你這身官服,就是他家的布料,他家布料是貢品。”
衛煜抹了把臉站起來,險些沒站穩,扶了一把顧言醴才站好。“你是說……”
“嗯。”顧言醴輕聲回了,擡步繼續往前走。
李栖家說是富可敵國,一點不為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在聽到李栖要自己過目核對所有賬目的時候,覺得心髒那麽疼。
偌大的家業,不信外人,只靠自己撐着,多累啊。
走了幾步,衛煜還跟在他身後,他轉身站定,問衛煜:“把信任分一些給我,你說,他說的這個‘一些’,到底是多少?”
衛煜還沉浸在顧言醴綁回家一個財神的語境裏沒有回神,乍一聽他的話,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回了個疑問的語氣:“啊?”
顧言醴見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擺了擺手,轉回身繼續往出宮的方向走去。留衛煜一個人在後面繼續傻愣着。
“所以某願意将信任分一些給将軍。”
這個“一些”,究竟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