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霧青覺得,其實對方甚至都沒怎麽掩蓋自己身上的不對勁——這個看起來像是鐘表匠的家夥其實根本就沒想要讓她一直覺得他就是“鐘表匠”。
否則哪會用那麽拙劣的手段啊——甚至霧青還在想,用這樣老小孩的方式表達着自己對于星際和平公司不滿的會不會真的是那位聲名赫赫的【鐘表匠】內心的一部分。
畢竟不是還有那麽句話嗎?
演的不像——不像演的。
被她質疑了身份的鐘表人:“但我确實是鐘表匠。”
他并沒有因為霧青的警惕、将武器全都給架了起來,随時可能開打的那種劍拔弩張的姿勢态度而做出同樣應激的反應。
此時的他看起來甚至于相當的平和。
“我确實是,我也一直都……遵循着那個已經死去的我自己的目标,行走在那條既定的道路上。”
這話說出口的時候,那語氣也不像演的。
“鐘表匠”:“……好吧,其實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我确實不算是真正的鐘表匠,但是我擁有他的記憶、站在和他一樣的立場、還擁有維修鐘表的能力,其他人在看到我的時候也會認為我就是鐘表匠,以上這些組合在一起之後——我為什麽不是鐘表匠呢?”
當一個東西看起來像是個蘋果,聞起來像是個蘋果,吃起來也像是個蘋果——那麽這東西就是個蘋果。
“但是……你說得對,我也有些茫然了。”
“鐘表匠”看向自己那造型誇張的身體,因為霧青的認知影響而變得細細長長的黑色胳膊,以及比起胳膊來要顯得“膨脹”了許多的套着白色手套的雙手。
“真正的鐘表匠會在這些細節上執着于添加這些不必要的細節嗎?但是我的本能在促使着我這麽做,就像是……”
就像是在“鐘表匠”的認知之下還有另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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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青嘆了口氣:“你先前說,你的形象是由來到匹諾康尼的每個人想法中關于鐘表匠的那一部分塑造出來的。”
“鐘表匠”:“的确,是這樣。”
随即他嘆息了一聲:“啊……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為何會感覺到這樣的割裂了。”
他問霧青:“你知道驚夢劇團嗎?”
“當然知道,那些游蕩在這些沒能被家族維護好的夢境中的小家夥們,嗯,我記得築夢邊境也有一些。”
她并不是沒有在築夢邊境中四處亂跑過,也遇到過那些驚夢劇團,只能說不難打——尤其是比起仙舟上那些還能複活一次的魔陰身。
“家族說這些驚夢劇團,是一些受到了驚吓,部件出現損壞的美夢劇團,送回家族那邊之後經過檢修仍然能夠回複工作狀态。”
霧青将自己對驚夢劇團的了解簡單說了下。
“有什麽問題嗎?”
“鐘表匠”點點頭:“家族應該還對外宣稱過,美夢劇團是一些在夢境影響下獲得了自我意識的物體,在家族的馴化下,他們成為了服務賓客的‘匹諾康尼好夥伴’,對吧?”
的确如此,在艾迪恩公園中央,就有一組随時都在演奏歡快樂曲的樂隊——它們身邊,就有家族的成員在對第一次進入黃金的時刻的客人們介紹着這種生物。
“鐘表匠”:“那麽,就先接觸一下匹諾康尼的陰暗面吧……家族的陰暗面,天哪,我感覺我像是個在翻記仇小本子的。”
霧青也這麽覺得,她很耿直地點了點頭。
“鐘表匠”:“……”
有時候倒也不用那麽捧哏……算了。
他确實也沒有将這句話放在心上:“每一個美夢劇團生物身上都能找到三種東西,哪怕它們身上的元件各不相同、功能也完全不一樣,但至少這三件是每一個美夢劇團成員都會有的:蓄夢元件、流夢閥門還有造夢馬達。”
“你也在拉紮莉娜的記憶中了解了些匹諾康尼的過去,你應當已經知道,因為憶質濃度的問題,在這裏,人們的所思所想都會影響到夢境內的世界,就像是那些白天都在辛苦工作的囚犯,因為對球籠有着極大的厭惡和恐懼,所以甚至在進入夢境之後都無法逃脫球籠。”
“而後來在匹諾康尼——比如說是現在的彈珠機之類的東西,就都是當初那些留在了憶質之中的記憶的殘餘回響。”
“懂了嗎?人類會把自己的記憶留在夢境之中,而這些碎片連帶着裏面的人格,會随着夢境碎片一起附着到物體身上——這就是美夢劇團的誕生,他們獲得了那些曾經屬于人的情感和認知,就這樣發生了轉變。”
“蓄夢元件的原理就是這樣,比起夢境碎片的随意附着,儲存碎夢的築夢容器可以更穩定地為夢境造物提供基本的能源。我記得家族的原話是這樣的——如果裝上這個玩意兒,就會的到一位美夢劇團的成員。”
“流夢閥門則是用來調節欲念的築夢裝置,控制着夢境造物內心的情緒,它的失控會讓被調控好的情緒逐漸像是匹諾康尼的美夢一樣,逐漸沉浸、陷入危險和原始——也正是因為如此,驚夢劇團的誕生大多時候都是因為流夢閥門的失效。”
“鐘表匠”擡手按了按自己的腦袋,讓“鬧鈴”這個部件發出一聲屬于整點的清脆聲音。
“所以,年輕的朋友,我想,我或許也是個和美夢劇團的成員一樣的家夥。”
只不過,那些美夢劇團都是從沒有意識的物體開始,在獲得了曾經屬于其他人的意識和性格、情感之後,變成了類人的存在。
而他的核心,從一開始就是有意識的、有情感甚至是有預設立場的。
“鐘表匠”不曾對旁人多麽細致地展現自己,他只是短暫的出現,就像是“鐘表匠”這個傳說一樣,讓旁人看到一點華麗的、帶着些許虛幻的波光粼粼的夢幻傳聞。
“我想,這就是我一直以來都沒能夠意識到這一點的原因。”
他,“鐘表匠”,說白了就只是一段記憶,被因為某種他自己也記不得的原因而被留在了匹諾康尼的原始夢境之中,如同那只詭異且兇惡的“何物朝向死亡”一般,在深深淺淺的夢境之中游蕩——充其量就只是因為比何物朝向死亡多了些和人交流的理智而顯得正常很多而已。
“我甚至不能說我是鐘表匠,因為我身上還混合着很多其他人的認知——我想,一定要将公司員工的形象像是惡作劇一樣扭曲成讓你覺得不舒服的樣子,或許是我體內的某片意識殘存的執着吧?或許它同公司有着完全無法解除的深仇大恨。如果這麽看來,我就不是鐘表匠,而是一個以為自己是鐘表匠的……驚夢劇團?這麽說倒也非常貼切。”
這個就像是被添加上了兩撇拙劣胡子的、在克勞克影視樂園扮演鐘表小子的“記憶”攤開雙手:“現在的我過于混雜,或許我在将來會需要一些澄清……好讓我思考明白我到底是誰,我的意志源于什麽這些問題。”
霧青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
嚴格來說,她這輩子大概都經歷不到這種情況。
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信息的集合體,這樣的問題不是她需要去操心的。
她在一旁等待了一會兒,等到“鐘表匠”伸手到自己背後,将那根發條擰轉了兩下,給自己上了上動力。
霧青:“那你現在想要怎麽做呢?繼續讓我體驗那段歷史,但是你不再搗亂、往裏面插入那些不必要的扭曲過的臉?”
“鐘表匠”說:“這仍然是我的目的,不過我想,在回看更沉重的記憶之前,我們或許可以先關注一下你的沙盤之內。”
夢境中的時間流速其實本身就不怎麽正常。
這裏的不正常并不是說家族用在黃金的時刻上那套,讓美好停滞在最為喧嚣的午夜,次日的淩晨永不到來——而是說,在夢境中,疲勞困倦的狀況其實出現得遠遠沒有現實中那麽快那麽頻繁。
霧青其實覺得自己跟着“鐘表匠”體驗數千年前拉紮莉娜的記憶并沒有花上多少時間,但是,大概因為她也是以意識的形态進行推進的,那些被她“吸”進了沙盤裏的人也一樣是根據意識在推動一切的。
所以,這會兒,霧青已然看到……
一顆表面帶着一道很明顯裂紋的砂金石。
霧青:?!
這才只看了一眼怎麽就給了她那麽大的沖擊——她還沒來得及關心星他們那邊呢!
“鐘表匠”感覺到了她情緒的劇烈起伏變化,畢竟,一個人的臉色瞬間蒼白了好幾個色號,這樣明顯的變化也就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來了。
“怎麽了?”他問,“你看起來有點不太好受。”
豈止是有點不太好受,簡直一瞬間心跳都要停了。
她簡直差點出手将沙盤中的進程暫停,然後開啓“時間回溯”,将時間線拉回砂金還沒有把他的基石弄碎的那個時刻。
要不是她還記得“鐘表匠”對她說的,在夢境之中,只有通過特定的死亡方式才能抵達真正的匹諾康尼,才能揭開家族正在一直掩蓋着的秘密,而她覺得砂金大概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現在大概就真的已經動上手了。
霧青做了兩個深呼吸,勉強讓自己的情緒變得平靜下來了點。
“我……現在還行。”
“鐘表匠”很想提醒她:當說話的聲線顫抖得就像是得了帕金森的時候,完全可以不用這麽嘴硬地宣稱自己“現在還行”。
但是,當然了,嘴長在別人臉上,怎麽說都是別人的事,他倒也沒有那種一定要拆別人的臺的習慣。
“鐘表匠”:“那麽,我們就從這個沙盤最開始的時候開始看起吧,我對家族成員的動向非常好奇,所以,得拜托你找到那幾位家系的家主。哦,對了,還有,關于那位虛無的令使。”
霧青點頭:“行啊,我比較關心的就是星穹列車和公司——不過,稍等一下,那位虛無的令使……是誰?”
嗯,星核獵手用不着她來關心,他們手裏一個個都帶着艾利歐的劇本,屬于是開了的玩家。
霧青非常有理由相信就算是匹諾康尼現在原地爆炸,星核獵手都能帶着星穹列車施施然離開現場并且不讓人受傷。
而且,她真的……她是真的不知道虛無的令使到底是哪一位啊!
對于她這種好不容易才從局外進入到局內,現在又被踢到了局外去的玩家來說,要求她得知足夠多的信息什麽的……這也太困難了一點吧?
因為一會兒就要找到被“查監控”的人了,所以“鐘表匠”說得非常詳細:“她表面上的僞裝,是一位巡海游俠,習慣佩戴着一把很長的太刀。”
霧青點了點頭,開始從沙盤中尋找相關的信息。
有一說一,她覺得自己在獲得命途力量的時候,或許她的大腦就已經被改造成了一臺處理器,而當她成了令使之後,處理器能夠跑的數據也就獲得了指數級的增長——否則真的很難解釋她現在怎麽就能那麽如魚得水地從那麽海量的信息流中尋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些信息,并且總共耗時甚至不超過兩秒鐘的。
……不過,或許可以說是可惜。
她的腦子好像并沒有因為正在朝着人形博識尊的方向轉變而變得好使多少,尤其是在權謀方面。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僞裝成了巡海游俠的令使。
這位其實比起星和砂金還要更好找一點:因為她的力量确實強大,以至于沙盤都在提醒霧青自己注意:這裏有一個可能會讓這個沙盤跑不成功的人。
而當劇情倒回到這個沙盤剛剛建立的第一時間——她正和黑天鵝、還有星待在一起。
而站在她們面前的,是披散着銀色長發的流螢。
……原來都在一塊。
這倒是免了她再多找的麻煩,霧青将砂金、還有星期日兩個人那邊的“畫面”合并了過來,在她和轉過來和她坐在了同一排的“鐘表匠”面前,變成了個像是監控大屏幕一樣的光屏。
“鐘表匠”的目光掃過了整個光屏,從左到右,然後對着身披黑紗的黑天鵝發表評論:“這位小姐……是一位憶者吧?”
霧青:“诶,你看得出來?”
“鐘表匠”:“她既在你朋友身邊,又在無名客的身邊,很明顯——在匹諾康尼的夢境中,只有記憶的力量、神秘的力量……嗯,還有歡愉可以做到這些。”
……嗯,被“鐘表匠”知道黑天鵝能夠在夢境中分身的能力應該沒什麽,畢竟對方運用的力量也是和記憶有關的。
“鐘表匠”說:“其實當年,我們在獨立戰争的時候,最終能夠艱難地贏過公司,也少不了各方勢力的幫助,其中就有流光憶庭的憶者們……啊,我還能隐約記得她們的身姿……”
上了年齡的人總是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過去,“鐘表匠”做為一個從千年之前“活”到現在的人,他就更容易時不時地回望他過去那跌宕起伏的經歷。
“鐘表匠”擡手揉了揉眼睛,手指順便将表盤上的指針也帶着轉過了小半圈:“唉,先不說那些了——我們一起看吧,呵呵,這樣子,還真和看電影沒什麽區別呢。如果能夠有一桶爆米花就更好了。”
他砸吧了砸吧嘴後,還真的用神秘的力量在憶域中拉出了一桶爆米花,以及兩杯蘇樂達。
“鐘表匠”将一杯蘇樂達遞給霧青。
金橙色的蘇樂達表面上一連串地蹿着細細密密的氣泡,飲料中漂浮着透明的冰塊,香甜的氣息連帶着氣泡破滅的簌簌聲,全都為這杯飲料增添了很多“別樣”的美味。
霧青很愉悅地接過了這杯蘇樂達,咬着吸管吸了一大口,冰冰涼涼的滋味沖擊到了她的天靈蓋上。
別說,就還挺舒服的。
*
夢境世界、還有“雲游戲”沙盤世界之間的轉圜并不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匹諾康尼畢竟是個星球,而如果算上夢境的話,它甚至是目前已經發現有文明跡象的星球中能夠排得上好的大了。
就算光在這裏傳播,光都沒辦法在足夠短的時間內從這邊傳遞到另一邊。
所以,從霧青開始将人卷進這裏,到最終完成的這段時間——星核獵手利用了這段差值,讓自己在夢中的白日夢酒店留了個坐标,也給自己在“雲游戲”沙盤的世界中留了個定位坐标。
屏幕中。
自名黃泉的巡海游俠表面看起來有少許的木讷,似乎不怎麽聰明……霧青在從對方臉上看出了這一點後,很高興地想到——自己或許不算是令使裏面很不聰明的,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她和黃泉好像是差不多的不聰明!
此時,這一行人正在夢中的白日夢酒店的大堂位置。
黃泉和黑天鵝分別站在星身後,黃泉的手搭在了刀镡上頭,在流螢回過頭來看向星的時候,她的手指稍稍放松了一點。
雖然記性不太好,但是黃泉記得她。
這個銀色長發的女孩,她上一次在黃金的時刻遇到星的時候,對方就跟在星的身邊,她們看起來感情不錯,她當時還調侃了一句,說她們可以繼續約會了。
彼時少女臉上的表情非常羞澀,像是一朵含蕊的水蓮花。
是熟人啊,那麽——
星朝着流螢小跑過去,在這個危險的地方,流螢能夠和她們遇見,随後能夠一起同行,安全系數就往上提升得勉強讓她安心些了。
“流螢!你怎麽一個人——”
“在這裏”這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完,她身後頭頂就出現了一團紫紅色的霧氣,而先前她與流螢曾經遭遇過的那只何物朝向死亡徑直從中沖出,那尖長猶如利刃,上方還長着一只狹長且多色的眼睛的長尾,徑直刺透了流螢的胸口。
穿刺完了還沒結束——它甚至擰轉了一下,用以确定這被它掠到了半空中的“獵物”已然死透。
星沖了上去,她甚至扔掉了手中的棒球棍,而黃泉和黑天鵝終于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過去之後反應過來,上前将她保護在了身後。
——流螢變成了流螢醬,但是霧青卻并不怎麽哀傷。
原因倒也很簡單啦……一來她已經知道流螢不會死,夢中遭遇的死亡只是為了把人送到更深層的地方去,而按照星核獵手的習慣,這肯定是已經預設好的劇本。
霧青甚至敢打賭——就算賭桌的另一邊坐着砂金她都敢拍着桌子說砂金這次終于要遭遇一把失敗——流螢在被何物朝向死亡穿透胸口的那一時刻說的“對不起”,絕對是因為她有事瞞着星,不得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死亡,從而就這麽按照艾利歐給出的劇本,讓星穹列車入局,一并追逐鐘表匠的遺産。
二來則是,霧青腦中其實想到了薩姆。
畢竟,比起知道流螢,她更早知道的就是星核獵手薩姆。
一想到流螢在戰鬥狀态都會穿着機甲,她就忍不住想到高大帥氣的機械身上亮着火光,頂着和懸賞令上一模一樣的機械臉,一邊“面無表情”(主要是因為也很難真的擺出表情)地流淚,顫抖着嗓音說“對不起”,她就……
她就有點想笑。
“啊,看來星核獵手已經找到了去往真正的匹諾康尼的路。”
“鐘表匠”感嘆起來。
“命運的奴隸,艾利歐……我聽說過他的名字,漫長的時間來,酒店中很多客人都提到過這個名字。能夠看到未來的存在,這可真是……”
霧青:“如果當年你能夠把這樣的人物拉進你的陣營中,匹諾康尼或許就不需要被交到家族手上了?”
“鐘表匠”搖搖頭:“不,我對我自己是什麽水平心裏有數,如果那時候我的陣營裏有艾利歐,那麽匹諾康尼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會是個象征着美夢的地方……不過,你說得對。”
鐘表垂下那扁平的腦袋,他低聲對自己說了句什麽,霧青并沒有聽清。
因為她将注意力轉到了一旁。
星在哀傷,星在痛苦,星在流淚,做為一名經常自稱魁梧的開拓者,銀河球棒俠鐵血半生(哪怕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卻在此時哽咽有如孩提。
這本應該令她感同身受的難過,但是霧青覺得自己确實難過不起來甚至還很有些想笑……
所以算了。
為了避免一些地獄笑話的出現,霧青決定眼不見為淨。
——她也因此錯過了黃泉的小動作,和“鐘表匠”一樣。
然而當她看向砂金那邊的時候,她非常錯愕地看到,砂金被七八個家族的人包圍在了中間。
這是一間不算很大的房間,因此站着這些人之後就顯得逼仄了不少——這些人的眼睛就像是全方位無死角的探照燈頭一樣,将砂金整個人籠罩在了這幾乎和掃描似的“探照”之中。
這些人穿着西裝但是完全不扣紐扣,袖口往上翻轉到靠近手肘的位置,領帶是不怎麽認真系的、領口的紐扣也是一定要散開那麽兩三顆的——這些人很明顯都是獵犬家系的成員。
而此時他們或者手中拿着武器,或者身邊跟着美夢劇團的成員,全都對着砂金。
黑天鵝當然仍然還在現場,但是這些獵犬家系的人自然都是看不到這位憶者的,在她不想被別人看見的時候,別人就注定無法看到這位美麗憶者優雅的面容。
——除了霧青,霧青能看見,因為此時對方正在她的系統裏!
如果不是因為情形不太對,霧青都想要挺胸驕傲一下了。
但是……在她将“雲游戲”沙盤的覆蓋範圍擴充出去的時候,砂金在做什麽?
他不是應該去尋覓夢中的“死亡”嗎?……等等,他身邊的憶質看起來确實和流螢變成的流螢醬十分相似。
所以他大概是真的找到了“死亡”。
但是……
霧青擡手,捏了捏眉心。
朋友啊,你去尋找死亡就算了,怎麽還把自己給卷進去了——尤其是,你怎麽就創造了個讓家族把你包圍在其中的機會呢?
不是說好了家族和公司之間仇深得很,所以一旦被抓到了把柄的話問題會很大?
霧青重重地在臉上搓了一把,随後認認真真聽光屏內都發生了些什麽。
一只年輕的獵犬朝前一步,他腳邊跟着兩條氣泡锂犬,這兩只戴着帽子的獵犬也往前了一步。
被這樣看着的砂金臉上根本看不出哪怕半點驚慌、緊張或是別的類似的情緒——說實在的,霧青也想象不到這些表情出現在她臉上的樣子。
明明他的雙手都已經舉起來了。
年輕的獵犬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但是在他開口之前,一位褐色頭發、有着一雙明亮的橙色眼珠的高大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的衣着和獵犬家系的人真的是完完全全一個風格的,霧青在看到此人的時候睜大了眼睛——
是那個治安官。
是那個她在辦理入住的時候就遇到了的治安官,她至今都對于對方的身份耿耿于懷——因為她記不得對方的長相,記得的就只是那些元素。
現在她就能夠記住對方的模樣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實力提升還是如何。
這位橙色眼睛的治安官按了按年輕獵犬的肩膀,腳跟在一只氣泡锂犬的腿上輕輕踢了踢,說道:“行了,小子,對尊貴的公司大人物客氣點兒,誠然砂金先生現在的确有些嫌疑,但也只是嫌疑而已,他還輪不到被你這樣冒犯。”
随後,這位棕色頭發、穿着灰馬甲,肉眼可見将身材鍛煉得很好的先生擺擺手,讓那些圍在砂金身邊,看着劍拔弩張的獵犬們退後下去,用一種已經在無窮無盡的上班中将自己燃盡的、沒什麽激情的聲音說:
“砂金先生,我相信您沒有殺害知更鳥小姐的理由,家族的幾位家主也都是如此認為的,但是很可惜,您出現得太巧了一點。哪怕現場有目擊證人,可以暫時證明您沒有時間和手法犯下這起案子,但是……”
當他說到“暫時”這兩個字的時候,這位治安官的音調在一瞬間似乎有些……嘲諷?
“況且,受害者還是家族的巨星,橡木家主星期日先生最疼愛的妹妹。您也知道,面對公司,家族真的不敢松懈半分。”
“所以,您身邊大概得跟着兩只小狗崽子了。當然了,您在匹諾康尼仍然一切随意,若是有什麽不方便的,也可以随時讓他們離開,您完全可以當做他們不存在——當然,您看,十二時刻仍然安全,但倘若您執意要來這些尚且在維修中的夢境,那麽家族未必能保證百分百的安全……這時候他們就會起到保護您安全的作用。”
砂金同這位治安官短暫對視兩秒,随後他笑着點頭:“嗯,當然了,這正是我需要的,感謝家族對賓客的關照,如果不是你們如此無微不致的照顧,我在匹諾康尼的體驗絕不會如此美妙。”
這話當然也不能當真來聽。
霧青想到了她搞出來的王下一桶,有點心虛。
“美妙”。
這難道不是指着家族的鼻子在嘲諷人家嗎?
砂金:“他們是要跟着我一同入夢嗎?在現實中也要和我住一間房間?那豈不是要求兩位打地鋪了——哦,不對,我的房間裏只有一座入夢池,不知道此時的白日夢酒店還有沒有空出來的房間,可以讓我和那兩位獵犬先生或是獵犬小姐一起住。”
橙色眼睛的治安官:“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情了,砂金先生,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您先請自便。”
他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妙……但是從當前這種被當成嫌疑人盯着的局面一路淪落到就連砂金石都裂了的局面……
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哪怕是他已經找到了答案,但當真要玩得那麽大嗎?砂金石在夢中的碎裂——必然是因為它在夢境之外就是碎裂掉的。
可那是公司給予的基石,在庇爾波因特的時候霧青見砂金掏出來過,沒用,但是在她眼前晃了晃,就像是她在游戲裏向對方驕傲地介紹着聖城都有哪些美食時一樣。
當時她問這東西看起來很漂亮,能不能送她一塊,砂金當場就笑出了聲,說:“如果把這塊石頭送給你了,那我可就要變回被公司判了死刑的茨岡尼亞奴隸了。”
基石,是琥珀王在揮動那把築奠牆基的天錘時從祂身軀上灑落下來的琥珀。
做為存護克裏珀最大也是最狂熱的信仰頭子,庇爾波因特派出了大量隕石獵人來攔截這些散落的星石,而那些星石在被帶回公司之後,會交給那些在公司看來有潛質之人。
憑借意志,有能之人可以開鑿這些琥珀,看到其中的晶石,并且雕琢它,使它們發揮出力量。
這些晶石是琥珀王的聖體,本身就在公司中有着很高的地位,更別說這玩意還是鑽石将自己的令使力量借給手下這幾個人調用的憑證和工具了。
這對他的影響……絕對小不了。
做到這樣的地步……
哪怕只是不停地在往賭桌上頭堆砝碼,都已經有些太……
但是她清楚砂金的做事風格。
不同的出身塑造不同的人格,不同的經歷帶來不一樣的作風,賭一把一本萬利甚至零本萬利,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做的。
也完全無法要求他這次就能改掉這個習慣。
她看着砂金從這間不大的房間中走出去,黑天鵝跟在他的身邊,仗着沒人看得見她,一邊飄一邊說:“看來你的自由活動時間剩下不多了呢,那麽,在家族把你安排好、在你的身邊派幾只獵犬明裏暗裏監視着你的動作之前,你打算做些什麽來扭轉你的頹勢?”
*
黑天鵝,一款雙線作戰、以一己之力為砂金、星穹列車組甚至還有她打工的憶者。
看着光鮮亮麗,實際上工作排班表都已經出現了重疊的狀況。
她帶着星和黃泉在已然因為夢境的逐漸崩潰裂解而變得不穩定的夢中的白日夢酒店中穿行着,通過上牆、砸牆之類的方式,一路追着一股焦熱的氣息以及流螢曾經留下的記憶,回到了先前流螢被何物朝向死亡捅了一發的夢境大堂。
在灼熱到能夠只靠着一口呼吸就将人的肺部灼燒炙烤到焦枯的扭曲氣流中,星看到了,黑天鵝看到了,黃泉看到了,霧青也看到了。
銀色的,高大而帥氣的機甲。
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算是熟人了。
——星核獵手薩姆。
薩姆扔下手中已經被灼燒到治療不好的驚夢劇團,轉身看向三人,伸出手,張口發出其實很好聽的聲音:
“一個巡海游俠,還有……憶者。就此離開,沒人回受傷,否則,你們都會死!”
這句話當然很帥氣。
機甲也很帥氣。
二者配合在一起自然就變得更加帥氣。
——前提是,倘若此時正在機甲之內負責操控的,是那位被給予了薩姆這個名字的系統,也就是機甲的自我意識,而不是流螢的話。
霧青:“……”
你們星核獵手其實蠻有梗的呢。
刃的“人五代三”她已經吐槽膩味了,不就是一共五個人,其中三個要付出代價嗎?說得那麽玄乎,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黑話。
銀狼就別說了,做夢都是“xx游戲,啓動”的人她根本無話可說。
而現在,就連表面上看起來帶着幾分軟糖感的流螢,都在穿上了機甲之後變成了中二病嗎?
傳說中的有些人看似戴上了面具,實際上卻是摘下了面具是吧?
她真的……
霧青一時忍不住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和星核獵手走得那麽近。
她應該不至于被同化吧……應該不至于?
畢竟卡芙卡還是那麽正常、那麽美麗且優雅的一位都市麗人呢。
開戰了。
從霧青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明白:流螢完全沒有攻擊星的意思,但是她需要招架,外加上對黑天鵝和黃泉進行攻擊,于是看起來就像是一打三了一樣。
一邊打,機甲一邊:
“偵探游戲結束了,你們不該出現在這裏。”
“我将,點燃大海!”
“等回到現實,記得告訴所有人——是星核獵手送了你們最後一程。”
“立即處決!”
“協議通過,執行焦土作戰。”【1】
……機甲幾乎是每隔半分鐘就能來上一句語氣冷靜,聽起來頗為炫酷的語音。
配合上戰鬥的動作,只要記錄下來發給瓦爾·特,大概能夠收獲一個興奮的楊叔。
但是,現實當真如同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炫酷嗎?
——還真的未必。
做為這個“雲游戲”沙盤的制作者、操控者,她可以清晰地聽到機甲內的流螢正在用完全不會被外頭的人聽到的聲音,極度羞恥到臉漲通紅到快要滴血地同一個此時看似不在場的人說話:
“銀、銀狼……”
霧青都能感覺到流螢此時的窘迫,她需要對付的對手不簡單,其中甚至還有位令使,而且還有自己不想傷害的人,束手束腳是必然的——
而她還在機甲裏腳趾摳地……不是,摳金屬。
流螢:“你、你都給薩姆灌輸了什麽——他怎麽……”
流螢:“這些話肯定是你教他的吧!你和他說了什麽,他甚至不讓我删掉這些話。什麽作戰語音啊,我什麽時候——”
流螢:“不重要的任務的話,追求一下看起來帥氣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一次對面的可是……”
流螢:“什麽喊出了招式的名字會讓殺傷力提升,這是哪裏的歪理啊!”
流螢:“我、我承認了!這明明就是很羞恥!銀狼,你、下次我絕對不允許薩姆和你單獨出任務了!”
霧青:“……”
她已經腦補出了事情的全部。
銀狼覺得機甲那麽帥氣,沒有兩句中二臺詞簡直是浪費建模,于是直接給薩姆錄入了這些臺詞。
而做為機甲的薩姆确實還很年輕,對這些中二臺詞沒什麽數,于是答應了銀狼的要求。
而現在,會因為中二而腳趾摳地的流螢操控着機甲,她被安排上了這些臺詞,而且還是當着星的面。
對于流螢來說……
啧。
銀狼你是會整樂子的。
霧青覺得銀狼沒有被吸納進酒館,絕對是那幫子假面愚者的損失。
她看着流螢想要帶走星,但是卻被黃泉的刀鞘逼退,黑天鵝卻在這個時候趁機一牌将星傳送去了別的地方——明明這一連串就像是最好的動作戲一般,放到熒幕上能夠讓觀衆下意識地屏息凝神,然而在剛才那幾句臺詞以及機甲內流螢的低聲控訴後,霧青屬實是……
她已經和那種帥氣的氛圍徹底斷絕了一切關系,現在滿腦子裏都是吹着泡泡糖,樂不可支的銀狼。
直到她在分給砂金的鏡頭中看到了被傳送走的星——給星和給砂金的倆鏡頭分別從兩個角度記錄下來被傳送過來時星臉上的懵逼。
砂金從沙發上站起來。
他看起來已經等待一會兒了。
黑天鵝本體與黑天鵝分身在星看不到的地方合二為一:“按照約定,我把這孩子帶到你面前了。交易完成。”【2】
星看了看砂金,再回頭看了看黑天鵝,露出警惕且受傷的表情:她完全沒想到自己此時竟然會像是……會像是個貨物一樣,成為被交易的“物品”之一。
“別緊張,朋友。”
砂金将一瓶沒開封的冰蘇樂達遞了過去,順便還有飲料起子,霧青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能掏出這個才是真的貼心。
“我們的約定只是在危險的時候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來,僅此而已。我只是因為不擅長戰鬥,很容易被殃及到,所以也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着罷了。”
砂金:“看來你似乎還沒有搞清楚情況,沒關系,我來為你說明一下好了。”
“我知道,你同星核獵手中的那位駭客的關系不錯——你、她,霧青,你們的關系都很不錯,但是那個會把自己點着了的機器人對你來說可未必就算是朋友。”
他從星臉上看到了不信的表情,随即搖頭:
“不,我并不是在說薩姆是危險的——他只是不那麽安全而已。真正的危險,其實,是那位‘巡海游俠’。”
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砂金:“很驚訝?驚訝就對了,畢竟在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大吃一驚。”
“托公司的福,我在曾經的通緝令上查到了些東西:這位叫‘黃泉’的女人才不是什麽巡海游俠,她是一位令使,帶來死亡和終局。”
“嗯,你不願意相信我也無所謂,但這些信息我總是要告訴你的——看在她的份上,我總得在你往危險裏頭沖的時候攔着你點,雖說夢裏不至于讓你缺胳膊少腿的,但精神上的創傷有時也夠你喝一壺。”
砂金抱着雙臂:“所以現在,先聽我說?”
星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先看在青寶的份上,你說吧。”